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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流亡者·月牙儿 ...


  •   月牙儿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一切,小屋的门又一次被重重地推开了,两个魁梧健壮、浑身散发着浓烈海腥气味的男人闯了进来,他们脸上凌乱的蓝色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两个男人二话不说,像拎起一只不听话的小动物般,一人一边架住月牙儿的两只胳膊,不由分说就将她整个人提离了起来!

      “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我的同伴呢?!” 月牙儿惊恐地尖叫,双脚徒劳地在半空中踢蹬,左臂的枪伤被狠狠牵扯,剧痛令她眼前一阵阵发黑,但月牙儿仍拼命地扭动挣扎,指甲甚至划破了其中一人的兽皮衣袖,然而那点微末的力量落在对方扎实的肌肉上,如同蚍蜉撼树,连一丝停顿都未能换来,她像只被猎人捕获的、毫无反抗之力的小鸡仔,被他们粗鲁地扛出了这间狭小窒闷的石屋。

      入眼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苍白天地,巨大的雪幕混着细小的冰碴子不断下落,气温低得仿佛连呼出的气息都能瞬间冻结,脚下是厚厚的积雪,踩上去发出“嘎吱”的声响,视线所及,是许多低矮敦实的石头屋子,形状各异,像是用巨大的黑色玄武岩堆砌而成,再用结实的、不知名的兽皮和晒干的海草层层覆盖在屋顶和缝隙处,用来抵御风雪,这些石屋一堆一堆地聚集在一起,像是一个个小小的村落,烟囱里冒出一股股稀薄的、带着油脂味的灰烟,很快就被海风吹散,一些同样裹着厚实皮毛的岛民在风雪中穿行,搬运着冻鱼或海草捆,他们脸上无一例外都有着或深或浅的蓝色纹路,沉默而坚韧。远处,是波涛汹涌的海面,海面上漂浮着大片大片幽蓝色的藻群,在风雪中起伏不定,如同活生生的颜料,散发着微弱的荧光,海天相接处,是望不到头的白茫茫一片,这里像一座被遗忘在世界尽头的孤岛,寒冷、荒凉,却又带着一种古老而坚劲的生命力。

      两个壮汉扛着月牙儿,大步流星地踏过积雪,很快来到村落中心一处格外高大的石屋前,这座屋子同样由巨大的石块垒成基座,上方覆盖着层层叠叠的厚重兽皮,像一座巨大的帐篷,又像一个原始的宫殿,门口守着几个同样魁岸、眼神锐利的男人,他们脸上蓝色的纹路更加深邃。

      扛着月牙儿的两人在门前停住,一把就将月牙儿扔下,然后动作麻利地将身上携带的所有武器一件件解下:鱼骨磨成的短刀、带着倒刺的皮鞭、粗粝的石棍,这些全部被恭敬地一一放在雪地上,然后两人扑通一声跪下,对着门内喊了几句月牙儿听不懂的、音节短促的话,声音洪亮又充满敬畏,而后其中一个男人站起身,毫不客气地用蒲扇般的大手在月牙儿肩膀上用力一推,力量之大让她踉跄了几步才站稳,那人指了指那扇用整张巨大、带着鳞片纹路的白色兽皮制成的厚重门帘,棕黄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你自己进去。”

      月牙儿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用指甲狠狠掐着掌心,努力命令自己镇定下来,要挺直脊背,但森寒的气温、无助的恐惧和隐隐作痛的伤口让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她的身体比内心更加诚实,双手如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牙齿也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她深吸了一口冰冷刺肺的空气,呼出浓浓的白霜,她伸手掀开了那道仿佛有千斤重的兽皮门帘。

      一股强烈的温暖,混杂着油脂、皮革、香料和某种独特的体味,扑面而来,令月牙儿冻僵的身体一阵发麻,门帘在她身后落下,隔绝了门外的飞雪呼啸,仿佛瞬间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月牙儿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门内是一个暖意融融的宽阔圆形空间,与其说是石屋,不如说更像一个部落“宫殿”,这里结构奇特,支撑穹顶的并非木架,而是粗壮的、泛着金属光泽的黑色鲸骨,地面铺着厚厚一层色彩斑斓、带着图腾花纹的兽皮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石砌火塘,里面燃烧着粗大的鲸脂油木,跳跃的火焰散发出明亮而稳定的光和热,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光影摇曳,甚至有些燥热,火塘上方悬挂着几串晒干的海鱼和某种肉条,正被烟火熏烤着,油脂滴落在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和浓郁的香气。

      火塘对面,放置着一张由整块黑色礁石打磨而成的长桌,上面随意摆放着一些粗陶器皿和闪着寒光的金属工具,长桌尽头,是一个更为显眼的“王座”,那座椅几乎完全由各种海兽的森白骨架拼接而成,散发着粗犷的力量,座椅上铺满了厚厚一层蓬松洁白、毫无杂色的皮毯,几乎将整个座位淹没,而此刻,那雪白的兽皮王座之上,正坐着一个男人。

      他有着一头罕见的深蓝色长发,被编成数股粗壮的辫子,用某种银亮的金属环束在脑后,他的脸庞棱角分明,线条刚硬如刀削斧凿,嘴唇紧抿成一条坚毅的线,他的古铜色皮肤上同样布满了复杂而神秘的蓝色纹路,从脖颈一直蔓延到裸露的、肌肉虬结的手臂,他的身材极其伟岸高峻,即使坐着,也给人一种山岳般的压迫感,他身上裹着一件异常厚重的皮草大氅,领口和肩部装饰着硕大的、打磨光滑的海贝,在火光下折射出七彩的虹晕,一双有力的棕色眼睛,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此刻正炯炯有神地、带着审视与探究,牢牢锁定在月牙儿身上。

      他用一种略显生硬、带着明显喉音和卷舌音的通用语开口了,声音像是滚过冰原的闷雷:“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不惧水毒?” 那男人的相貌虽因那些蓝色纹路和异族特征显得有些古怪,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令人屏息的王者气势,他说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月牙儿紧绷的神经上。

      月牙儿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但她丝毫没有退缩:“我们的船遇到了暴风雪,我的同伴们呢?他们……他们在哪里?这里又是哪里?”

      那蓝发男人微微一怔,随即,嘴角竟然向上扯动了一下,发出一声低沉而短促的“哈”,声音在温暖的石屋中回荡,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

      “你是第一个,”他棕色的眼睛紧紧注视着月牙儿,缓缓说道,“三百多年来,第一个能活着踏上永无岛,还能对我问出问题的,人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月牙儿苍白的脸,仿佛在确认什么,“而且,你确实不一样……水毒对你无效。”

      月牙儿的心猛地一沉!“永无岛”?“活着踏上”?不好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

      蓝发男人从他那由白骨与兽皮堆砌的王座上缓缓站起,他的身形完全舒展开来,几乎要触碰到穹顶的横梁,他一步步走下王座前的石阶,厚重的皮靴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走到月牙儿面前,两人距离不过几步之遥,月牙儿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发出的、混合着野兽、海水和强大力量的灼热气息,排山倒海。

      “你的同伴们,” 他的声音如同海浪撞击岩石,语气却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实,“和之前所有误入这片海域的人类一样,他们没能抵挡水毒,已经……回归天道了。”
      “回归天道?”月牙儿的嗓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利。
      蓝发男人微微侧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门外的方向,“我的岛民们,已经将他们送去水葬台,那里的蚌鲨,会帮助他们完成最后的旅程。”

      月牙儿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全部的血液刹那间冲上头顶!

      “不!不可能!” 月牙儿失声尖叫起来,面目因极度的绝望而扭曲,“快带我去!求求你!现在!带我去水葬台!我能解水毒!我能救活他们!我保证!我一定能救活他们!” 泪水完全不受控地汹涌而出,瞬间糊满了她的脸颊,她语无伦次,几乎是哭喊着哀求,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冲击而战栗,几乎站立不稳。

      那蓝发男人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沉默的冰雕,“你能解水毒?” 他的眼色有难以察觉的波动,“就我所知,人类踏足塞兰尼四百余年,至今仍对严重的水毒束手无策。” 他微微俯身,庞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月牙儿,“你,凭什么证明?”

      “就凭我站在这里!” 月牙儿直直迎上蓝发男人审视的目光,“就凭我没有中水毒!只有我能救他们!带我去!立刻!马上!让我证明给你看!如果救不活……如果救不活……” 她哽咽了,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化作更澎湃的泪水。

      蓝发男人沉默了,时间停滞不前,只有火塘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月牙儿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在这个圆形的空间里回响,几息之后,他猛地一挥手,对着门口的方向,用他们部落的语言快速地说了几句。

      门帘立刻被掀开,之前那两个扛着月牙儿的壮汉走了进来,垂首待命,男人又吩咐了一句,然后转身走向门外,那两个壮汉再次不由分说地将月牙儿扛上了肩头,风雪比来时似乎更大了,刮在脸上如同刀割,月牙儿看到那蓝发男人坐上一台用海兽骨骼和白色皮毛制成的简易轿子,由四个同样强壮的岛民上前,稳稳地抬了起来,轿子在前,扛着月牙儿的壮汉紧随其后,一行人缄默而迅速地再次没入了漫天的风雪之中。

      月牙儿被颠簸着,眼泪被冻在了睫毛上,视线模糊不清,但月牙儿使劲地大大睁着眼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心脏在胸口疯狂擂动,她祈祷着,祈求着,只盼着奇迹再次发生。

      走了不知多久,轿子终于停了下来,月牙儿目之所及,是一片突出于海面的黑色悬崖,悬崖之下,是翻涌着白色浪沫的冰冷海水,这里,便是永无岛的“水葬台”。然而,让月牙儿血液瞬间冻结的,并非这险峻的地势,而是悬崖边上,正有岛民从几架雪橇上卸下一批新的、赤裸的、僵硬的尸体,堆积如小山,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悬崖下方靠近海面的景象……

      数头庞大得令人心悸的生物,正聚集在浪涛之中!它们的外形极其怪异,身躯庞大如小型舰船,覆盖着层层叠叠、边缘锋利如刀的灰褐色巨大甲壳,乍一看像是放大了千百倍的深海巨蚌,然而,那甲壳并非紧闭,而是张开着,从张开的蚌壳内,伸出的不是柔软的蚌肉,而是一颗狰狞无比、布满细小复眼的鲨鱼头颅!血盆大口张开着,露出数排匕首般森白、闪烁着寒光的锯齿状獠牙,不断开合,发出“咔嚓咔嚓”的摩擦声!这便是永无岛人口中的“蚌鲨”,水葬的执行者,正等待着从天而降的“祭品”,每当海浪将它们托起,便能更清晰地看到它们甲壳上吸附的藤壶和深色的苔藓,以及那巨口中滴落的、散发着腥臭的粘稠涎液,它们互相拥挤着,用坚硬的甲壳撞击着礁石,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焦躁地等待着开餐的信号。

      悬崖边上,几个岛民正麻木而熟练地从一堆由冻僵尸体垒成的小山上拖下一具具冰冷的躯体,剥掉他们身上残存的衣物碎片,然后像丢弃垃圾一样,用力抛下悬崖,尸体落入海水,溅起小小的水花,霎时便被下方虎视眈眈的蚌鲨群争抢撕扯!血水迅速在海面晕染开来,又被翻滚的浪涛吞噬,只留下刺鼻的血腥味和蚌鲨满足的咀嚼声。

      “啊!” 月牙儿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骇人的力量,直接从那两个壮汉的肩膀上翻滚下来,重重摔在雪地上!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疯了一般向着那座由尸体堆成的“小山”冲去。

      冻僵的尸体晦涩沉重,像一块块失去生命的石头,岛民的尸体皮肤灰败,蓝色的纹路也变得黯淡无光,面目覆盖着厚厚的冰霜,月牙儿的眼睛疯狂地扫视着,恐惧几乎将她吞噬,忽然,她在一堆岛民尸体的缝隙中,瞥见了一点刺眼的银灰,是救生服!

      月牙儿只觉眼前一片血红,她什么也顾不上了,扑到尸堆前,不顾一切地徒手去扒!她的手指瞬间被冻得麻木,指甲在坚硬的冰碴上折断、翻卷,渗出鲜血,但她完全没有意识,心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找到他们!救活他们!”

      第一个被拖出来的是小寒,她的呼吸面罩碎裂了大半,露出了下半张脸,原本俏丽的面容此刻呈现出骇人的青黑色,上面凝结着一层薄薄的霜,蛛网般的纹路清晰可见,月牙儿颤栗着伸出手指,探到小寒的鼻下,虽然极其微弱,但还有一丝温热的气流拂过指尖。

      “还活着!小寒还活着!” 一阵狂喜瞬间攫住了月牙儿,她几乎是扑倒在地,用尽吃奶的力气将小寒从尸堆里完全拖出来,平放在旁边稍干净的雪地上。

      紧接着,她再次扑回尸堆,江满离小寒的位置很近,月牙儿很快又拖出了他,江满的呼吸面罩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整张脸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头发结满了冰凌,面部和身体同样呈现出可怖的青黑色蛛网纹,月牙儿探了探他的鼻息,同样感受到微弱的生机!她以最快的速度将江满拖到小寒身边。

      最后一个是司遇风,他被一个格外壮硕的岛民尸体死死压着,月牙儿用肩膀顶,用胳膊拽,用尽全身力气去拉去扯,但那岛民的尸体冻得像块巨石,纹丝不动,月牙儿急得眼泪不自主狂流,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她咬着牙,双脚蹬在旁边的冻土上,腰部猛地发力!

      “呃啊!” 一声闷响,她和司遇风连带着压在他身上的几具尸体一起,咕噜噜从尸堆上滚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冷硬的地上,月牙儿的后背磕上一块凸起的石头,两眼金星乱冒,天旋地转,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涌上来,但她强忍着,匍匐着爬到司遇风身边。

      他的情况看起来稍好一些,那件银灰色的救生服虽然破损严重,但面罩竟然奇迹般地没有完全脱落,只是裂开了几道大大的缝隙,透过缝隙,能看到他露出的皮肤上也蔓延开了一些浅淡的蛛网状青黑,但颜色远没有小寒和江满那么深,范围也小得多,月牙儿心中燃起一丝希望,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一刻,周围已经围拢了不少岛民,包括那个坐在轿子上、面色沉寂的蓝发男人,所有人都静静看着这个瘦弱的人类女孩在尸堆和雪地里发疯般地挣扎、哭喊、拖拽,看着她疯狂而徒劳的举动,他们的眼神中有怜悯,有不解,有冷漠。

      月牙儿则完全无视了周围的目光,她的全部世界里只剩下地上三个生死不知的同伴,她猛地撕开自己左臂上刚刚崩裂的伤口包扎,剧烈的疼痛席卷了她,冷汗混着脸上的冰碴流进眼睛里,一阵刺激的灼烧感,月牙儿死命地咬紧牙关,甚至尝到了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她用尽意志力对抗黑暗的侵袭:“不能晕!绝对不能晕!他们的命都在你手上!” 她再次狠狠按向那狰狞的伤口!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顺着她苍白的手臂一路流淌到手掌,汇聚成温热粘稠的一小滩。

      她跪到小寒身边,一把扯掉那破碎的面罩,用沾满血的手指用力掰开小寒发青的嘴唇,将温热的鲜血一滴、一滴、再一滴地挤进去!“小寒!吞下去!求求你!快吞下去啊!” 月牙儿带着哭腔嘶喊着,仿佛这样就能唤醒她。

      喂了十几滴,看着鲜血在小寒的唇齿间消失,月牙儿又立刻转向江满,她抬起他沉重的头颅,同样将自己的血液喂入他口中,鲜血染红了江满青黑色的下巴。

      最后,她爬到司遇风身边,小心地解开他破损面罩的固定扣,将面罩完全取下,司遇风的脸露了出来,面色灰败,嘴唇干裂发紫,那浅淡的蛛网纹路显得格外脆弱,月牙儿抬起他冰冷的脑袋,将流血的手指凑近他的唇边,就在她的血珠即将滴落的一刻,司遇风那双紧闭的、浓密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即,眼睑竟微微睁开了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一抹深不见底的、仿佛蕴含着风暴漩涡的黑色,在缝隙中一闪而过。

      月牙儿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她以为自己痛得出现了幻觉,或者是因为太过紧张而眼花了,那眼睛睁开得太快,闭合得更快!司遇风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仿佛从未有过任何动静,又陷入了更深的昏迷,月牙儿来不及细想,更不敢有丝毫耽搁,她用力挤压自己的伤口,将更多的鲜血滴入司遇风微张的口中,看着血珠滑入他的喉咙,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做完这一切,月牙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脱力,失血、溺水后的虚弱、极度的寒冷和情绪的大起大落,像无数座大山压垮了她,她拉起小寒那只布满青黑蛛网纹、冰块一样的手,用力地搓着,试图传递一点点体温。

      “怎么这么凉啊……小寒……你快醒过来啊……” 月牙儿喃喃自语,“我们说好要一起去福洛斯……你答应了要陪我找哥哥……我们说好要一起过好日子……你不能……不能现在就离开我啊……”

      话音未落,眼前最后一点光亮骤然熄灭,月牙儿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倒在了小寒昏死的身体旁,只有那只染血的手,还死死地、无意识地抓着小寒的手腕。

      海风依旧在悬崖上呼啸,卷起地上的血渍和少女最后的呢喃,飘散在永无岛无尽的飞雪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种踏实而恒定的温暖一点点爬满全身,月牙儿才极其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聚焦。

      她首先看到的,是近在咫尺的、跳跃的橘红色火焰,炙热的光源来自旁边一个烧得正旺的石头火炉,紧接着,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正紧紧地、用力地抓着什么,回头一看,正是小寒的手腕。月牙儿蓦地清醒过来,几乎是弹坐起身。

      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比之前更宽敞、更结实的石头小屋里,身下铺着厚厚几层干燥的海草和暖和的兽皮,阻挡了地面的寒气,灰白色的石头墙壁厚重而严实,将风雪声隔绝在外,屋内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作响声,源源不断提供着令人安心的热量。

      月牙儿赶忙俯身去查看小寒,小寒脸上那深重的青黑色竟然真的褪去了!虽然嘴唇仍旧毫无血色,但那些蛛网般的纹路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些冻伤的痕迹。月牙儿又慌忙去看旁边的江满和司遇风,江满脸上的青黑和蛛网也消失了,呼吸虽微弱但很平稳,司遇风躺得稍远一点,他脸上那浅淡的纹路同样不见了,脸色虽然苍白,但比之前好看了许多,胸口正有规律地微微起伏着。

      她无法解释的血液……再次生效了!

      一股莫大的、劫后余生的酸楚和欣慰猛然冲上鼻尖,月牙儿的眼泪再次身不由己地涌了出来,但这次,是滚烫的。她小心翼翼地放下小寒的手,轻轻替他们掖好盖在身上的兽皮毯子,就像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直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左臂伤口处传来的、钻心的剧痛,低头一看,那伤口已经被重新包扎过了,用的仍是岛上特有的那种白色软布,但胳膊上那按压取血的部位显然受到了二次伤害,疼痛感比之前更甚。

      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兽皮门帘被掀开一角,一个浅褐色长发的小女孩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用某种大贝壳做成的盘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看到月牙儿醒了坐在那里,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她把贝壳盘子放在月牙儿面前,用手比划着吃的动作,嘴里发出“啊呜啊呜”的声音。月牙儿心头一热,揭开贝壳盖子,里面是奶白色的一大碗鱼汤,浓郁的鲜香扑鼻而来,汤面上还点缀着几片翠绿的海藻,“谢谢你,小妹妹。” 月牙儿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小女孩似乎听懂了通用语里的“谢谢”,小脸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绞着手指,她用生涩的、带着浓重口音的通用语努力说:“我……我叫左拉,这个你……多吃!好得快!” 那真挚又带着点笨拙的音调,像一股暖流,驱散了月牙儿内心的寒意,月牙儿不禁对她露出一个虚弱的、却无比真诚的微笑。

      看到月牙儿笑了,名叫左拉的小女孩正想再说点什么,门外蓦然传来一声粗犷的呼喝,左拉立刻缩了缩脖子,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溜了出去,左拉的身影刚刚消失,门帘就被完全掀开,那个蓝发男人的高大身影走了进来,带进一身室外的寒气。

      他先是看向榻上仍在昏睡但气息明显好转的三人,而后注视着月牙儿,神色带着难以言喻的疑惑。

      “他们的水毒……消退了。” 他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命令口吻,而是带着些确认的意味,“你真的能解水毒,为什么?”

      月牙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端起那碗温热的鱼汤,小心地喝了一口,一股鲜甜醇厚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饥饿的五脏六腑,带来一丝力气,她放下碗,看着蓝发男人棕色的眼睛,决定不再隐瞒:“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小的时候,在家乡的小溪里玩耍,不小心割破了脚,溪水灌进伤口,当时我以为自己死定了,水毒的纹路很快蔓延开来,”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脚踝,“但奇怪的是,我只是觉得有点麻,过了一阵子,那些纹路就自己消退了,那次以后,我才知道,我好像……不怕水毒,至于我的血能为别人解毒……” 她看了一眼昏迷的同伴,“是最近才发现的,从小我哥哥就让我把这个事情当作秘密,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

      蓝发男人默默听着,棕色眼眸里翻涌着无法解读的情绪,他缓缓点了点头,像是在消化这个惊人的事实,片刻后,他忽然问道:“你的父母……是什么人?你的血脉……是否与塞兰尼的原初之民有关?”

      “原初之民?” 月牙儿吃了一惊,差点打翻手中的鱼汤,“我的母亲……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在我小时候就因为感染瘟疫去世了,我的父亲……我从未见过他,母亲也很少提起,我想……大概也是个普通人吧?我从没听说过塞兰尼还有什么原初之民。” 她一脸茫然。“你们是原初之民的后代吗?” 月牙儿不解地问。

      蓝发男人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中仿佛承载着数百年的重担,“原初之民,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走到火炉旁,魁伟的身影在火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我们不是原初之民,我们……是被遗弃的人类,我们称自己为流亡者。”

      “被遗弃的人类?” 月牙儿更加困惑了。

      “是的。” 蓝发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种悲凉,“在人类最初踏足塞兰尼这片银色砂砾时,并不知这星球上的水,有着致命的毒素,最早一批不幸感染水毒的人,他们的症状……被误认为是某种可怕的、会传染的病毒,随着恐慌蔓延,他们被驱逐了,为了生存,这些被放逐者只能在塞兰尼的荒野和冰洋中流浪,寻找一线生机。”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炉火深处,像是看到了那段残酷的岁月,“绝大多数人……都死了,化作了荒原上的枯骨,或是海中的泡沫,但……有一小部分人,活了下来。”

      他的声音变得忧伤:“活下来的代价,就是身体……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为了适应无处不在的水毒,我们的身体……开始改变,皮肤上出现蓝色的纹路,是溶入大海的印记;耳朵变得尖长灵敏,能捕捉风雪的预兆;关节变得粗大有力,适合在冰海中搏斗……我们变得……既像人,又不再完全是人。为了躲避人类的第二次驱逐,甚至猎杀,我们远离大陆,最终找到了这座位于冰雪大洋中心的风雪眼,我们为它起名叫作永无岛,在这里,我们隐姓埋名,已经……三百多年了。”

      月牙儿听得目瞪口呆,手中的鱼汤都忘了喝,这颠覆性的历史,这隐藏在文明角落的悲惨族群,让她心中充满了无以言表的震撼和同情,她想起那些岛民脸上身上的刺青图腾,那布满鳞片的尖耳朵,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蓝发男人的目光重新落在月牙儿脸上:“像你这样,对水毒完全免疫,却又保持着……纯粹人类形态的人,我是第一次见到。三百多年来,我们族人会伪装成普通渔民,定期乘船去砂砾大陆采购必要的物资,我们从未听说过,在外面的人类社会里,有对水毒完全免疫的事例,即使是在我们流亡者族群内部,那些身体孱弱的老人、幼小的孩童,也会受到水毒的影响,需要依靠净化过的水才能活命。” 他顿了顿,棕色的眼睛锐利地盯着月牙儿,“而你,为了救这三个人,不惜暴露自己最大的秘密,甚至差点搭上自己的命,值得吗?”

      月牙儿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决然坚定:“救他们,不需要问值不值得,他们是我最重要的人,是我的家人,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会救。”

      蓝发男人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似乎穿透了灵魂,最终,他像是带着某种释然,深深地叹息。

      “家人……”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我叫迦洛,是永无岛的王,第十二任守护者,你们先安心在这里养伤,等他们醒来,身体恢复一些,我们再谈。” 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关怀,他指了指月牙儿手中的鱼汤,“这是岛上珍贵的冰雪银鱼熬的汤,多喝点,对身体很有好处,你们吃喝用的水,都是净化过的,放心。”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掀开门帘,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风雪中。

      月牙儿捧着那碗温热的鱼汤,望着迦洛王离去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流亡者的王……永无岛的守护者……这个神秘而强大的男人,似乎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冷酷无情。” 她低头看着汤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在空气中氤氲开,仿佛带着一层柔软的光晕,月牙儿又轻轻握了握小寒恢复了些温度的手,俏声说:“快好起来吧,咱们……还要去福洛斯呢。”

      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在月牙儿无微不至的照料下,小寒、江满和司遇风如同被严寒冻结的种子,在永无岛这方寒冰中的暖巢,渐渐抽芽苏醒,恢复生机。或许是因为他强烈的求生欲,又或许是月牙儿的血液注入的生命力,在三人中,司遇风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他醒来时很安静,那双黑色的眼睛先是迷茫地扫视了一圈四周环境,最后深深地定定地,落在月牙儿身上,他哑着嗓子喊她,“月牙儿……你来我身边坐会儿吧。” 就像在外面飞了很久的倦鸟终于找到了归巢的方向。江满是第二个醒过来的,他看着月牙儿胳膊上的伤,又看看这个陌生的石屋,他什么都说不出,只是红着眼圈,用力握着月牙儿的手。小寒是最后一个苏醒的,当她睁开眼,看到月牙儿一脸憔悴却欣喜若狂的神情时,第一句话就是带着哭腔的:“月牙儿……我们……我们还活着?这是地狱还是天堂啊?怎么这么像……海鲜市场?”她边说边揉捏着充满原始气息的干草和兽皮,小寒初醒时的一脸懵懂,引得月牙儿、江满、司遇风都轻轻笑了起来。

      待小寒恢复了些精神,月牙儿也盛了碗鱼汤给她,小寒半倚着皮毯,烤着火炉,有一口没一口地慢慢喝着汤,脑子里像是在复盘他们这一路的经历,突然她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似的,抬高声音问:“喂,司遇风,现在安全了,你总该说说……驾驶室的事了吧?你怎么会知道那种密码?你不是珠宝商人吗?”

      听到这一问,月牙儿和江满也微微一怔,一同向司遇风看去。司遇风端着汤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眸光在炉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深沉,他沉默了一瞬,才低声道:“小寒,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等我们离开这里,真正安全了,我一定会……我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诚恳的承诺感,让小寒一时无法再追问下去,月牙儿看着他紧抿的唇,心中的疑团并未解开,却莫名多了一丝信任,这信任的来源,也许是曾同生共死,也许是这段时日以来的朝夕相处,但究竟是因为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时间在永无岛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岛上的食物虽烹饪粗陋,但胜在食材极其新鲜,而且营养丰富,鲜美的鱼汤、烤得焦香的贝肉、清甜的海菜,风干的肉条,滋养着劫后余生的四人,就连食欲一向不好的司遇风都一改常态,每餐都吃得很香,他那略显瘦削的脸颊也渐渐丰润起来,笼上了一层健康的暖意,随着四人的身体日渐好转,他们似乎也慢慢融入了永无岛简单而规律的节奏中。

      江满恢复得最是生龙活虎,就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他很快便习惯了岛上的生活,每日银光初现便跟着岛民们去海边,帮忙拖拽沉重的渔网,清洗沾满泥沙和冰碴的海菜,动作麻利又认真。司遇风则展现出惊人的语言天赋,短短数日,已能用岛上那卷舌音浓重的语言断断续续地与人交谈,他常和一些年长的岛民坐在火塘边,听老人们讲述塞兰尼古老的传说,他英隽的脸庞映着雀跃的火苗,专注而温和,岛上的女人们每每经过他身边时,总会不自觉地垂下眼睑,步伐加快几分,脸颊上那蓝色的纹路似乎也染上了一层薄红,而更多的时候,他会在光雾交汇之时眺望蜿蜒曲折的海岸线,看着雾气一点点吞没渐尽的银光,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月牙儿和小寒则常常和小左拉一起玩儿,左拉活波可爱,热情洋溢,总想把岛上的一切都告诉月牙儿她俩,而且每天早上都来小屋教月牙儿和小寒梳岛上最时兴的发辫,作为回报,月牙儿和小寒有时会帮着左拉和她阿妈处理刚捕捞上来的银鱼,有时帮着她们一起晾晒衣物,还有时陪着左拉一块儿温习通用语词汇,帮她纠正一些语法和音调,看着小左拉叽叽喳喳,通用语说得越发流利顺畅,月牙儿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

      一日风雪稍弱,寒意略减,午饭后,小寒提议去海边走走,活动一下筋骨,顺便消消食,这一顿午饭,他们四个人吃了六条鱼,还有两大盘海菜和烤肉,再不多走走,真要变成四个小胖墩了。于是四人穿好防寒的兽皮披风,在低垂的银色天幕下,沿着布满黑色礁石的海岸线缓缓前行,脚下是湿滑的、被海浪冲刷得异常干净的纯白沙粒,缓缓的细雪无声飘落,落在肩头,沾湿睫毛,风还是有些凛冽,多吹一会儿就脸颊生疼,却也带来一种空旷的自由,在靠近岛屿的浅水区,漂浮着的蓝藻散出一片片幽蓝的光晕,如同破碎的星屑沉入海底,发出微弱而梦幻的光芒,随着海浪轻轻摇曳。

      “真美啊……” 小寒哈出一口白气,看着那些幽幽蓝光,暂时忘了抱怨鱼腥味,“像……像海底藏着会发光的宝石。”
      “是啊,”月牙儿轻声应和,目光追随着那些蓝藻慢慢沉浮游动,倏忽远离了各种逃亡、冲突、算计和未知的恐惧,这座大洋中心的孤岛竟然令她有了世外桃源的感觉。
      司遇风注意到月牙儿冻得通红的鼻尖,他眉头微蹙,立即解下自己的披风,“来,月牙儿,把这个披在头上,你太冷了。”
      月牙儿连忙婉拒:“真不用,你穿着吧,我披头上都看不见路。”
      然而司遇风很坚持:“我拉着你,你跟着我走,你放心,肯定安全。”
      月牙儿无奈,只好接过了司遇风的披风,盖到头上的一瞬间,那带着体温的暖意一下子就包住了她。
      小寒一脸挤眉弄眼,坏笑着用胳膊肘戳了戳江满,意思是:“别看司遇风长了双大眼睛,但除了月牙儿,他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江满则一脸没辙,他拉过小寒的胳膊,扯着她又往前多走了几步,不想她打扰到月牙儿和司遇风。

      “说到安全,月牙儿,关于你的事,其实我一直想聊聊……” 司遇风的语气忽然变得很认真起来,四人之间原本轻松的氛围微微一滞。
      小寒立刻接话,神情也是少有的严肃:“对!月牙儿,你那特异功能……哦不,我是说,你的血,太惊人了!这事儿,只能天知地知,我们四个知!绝对绝对不能再有第五个人知道!江满,你说是不是?”
      江满用力点头,“那当然!这次要是没有月牙儿,我、小寒、还有遇风哥,早都葬身鱼腹了,月牙儿有这么要命的能力,绝对不能在外面乱说,咱们四个是一起闯过鬼门关的,除了咱们,谁都不能信!”
      “小江兄弟说得对,咱们是生死之交。” 司遇风的声音清晰坚定,“月牙儿的秘密,太过惊世骇俗,这能力若是被外界知晓,尤其是被某些……拥有资源和野心的人知道,后果不堪设想,它可能带来无上的追捧,更可能带来无穷的灾祸,或禁锢。”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在塞兰尼一些非常古老的传说里,提到过原初之民,传说中他们是伴随着这颗星球一同诞生的古老种族,早已消失在时间长河中,但据说,他们拥有与生俱来的、适应塞兰尼特殊环境的体质,其中就包括……对水毒的天然免疫。”

      小寒和江满都听得睁大了眼睛,月牙儿猛地抬起头,看向司遇风,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 月牙儿的声音有些发紧。
      “我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 司遇风坦诚地说,“这只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但你的能力如此特殊,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它,或许……你的身世,真的与这些古老的源头有关?这或许是一条值得追寻的线索。” 他看着月牙儿眼中翻涌的情绪,语气真诚笃定,“但在查清楚之前,或者说,在任何时候,保守这个秘密都是第一位的,小寒说得对,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司遇风在此起誓,月牙儿的秘密,将止于我心,永不外泄,否则,我将如同这岛上的孤魂,永世不得安宁。” 司遇风的誓言诚挚恳切,小寒和江满听罢纷纷赞同,也起誓要永守秘密。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小了一些,衬得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格外响亮,幽幽的蓝藻在灰暗的海水中无声明灭,见证着永无岛海边这个关乎命运的约定。

      月牙儿看着身边的三个人,万千思绪都涌上心来,她有些激动,有些感慨,还有更多的是感激,自叹何其有幸,月牙儿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声音,让它不要太抖,“好,我们一起……守住这个秘密。” 她轻声道。

      四人没有再说更多,他们并肩站在风雪弥漫的海岸边,眺望着海天相接处银白的浪涌,仿佛在无声中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堤坝,将那惊天的秘密,牢牢锁在了永无岛的风雪与海浪之间。

      从海边走回石屋的路上,正巧遇上岛民们在清点当日捕获的银鱼,月牙儿一看便望到左拉和她寡言的阿妈在海边忙碌,左拉的阿妈手脚利落地处理着刚捕捞上来的银鱼,动作间带着一种矫健的力量美感,小左拉蹦蹦跳跳,不知在说些什么,惹得众人纷纷笑着夸赞她,月牙儿刚想上前去打招呼,四周原本埋头劳作的岛民们忽然齐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纷纷直起身,朝着月牙儿身后的方向微微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

      月牙儿一回头,只见迦洛王那魁梧的身影正从一架白色毛皮轿撵上下来,深蓝色的长发束成发髻,在寒风中纹丝不乱,他的目光掠过岛民们成堆的渔获,用岛上的语言问了几句收获如何,岛民的回答令他很满意,他的语气平和可亲。随后,他转向月牙儿一行,目光在四人脸上一一扫过,棕色的眼眸在雪天的银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最终他的眼睛定在月牙儿这里,他说:“今晚岛上有一场篝火婚礼,你们……可有兴趣来观礼?”

      这问题来得有些突兀,四人最初都有些诧异,但小寒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充满了好奇,月牙儿用带着询问的眼光看向江满和司遇风,见他们两人都微微颔首,并无异议,月牙儿这才点点头,“好,谢谢邀请,我们一定到。” 她笑着应道。

      迦洛王也点点头,“好的,晚上会给你们留座位。” 说罢,他朝前走去,继续去看其他岛民的渔获收成。

      当夜黑雾降临时,风雪没有丝毫停歇,反而更大了,呜呜的风声如同远古巨兽的低鸣,然而,位于小岛中心的广场上却人声鼎沸,火光熊熊,驱散了严寒与黑暗,全岛的岛民几乎全都聚集于此,彼此挤挤挨挨,脸上洋溢着难得的、纯粹的热闹与喜气。广场的中央矗立着一座用黑色礁石精心垒砌而成的月神塑像,神像线条粗犷古朴,面容模糊不清,唯有额心处镶嵌着一枚硕大圆润、散发着柔和银晕的珍珠,象征着塞兰尼百年不变的银光与黑雾。

      塑像脚下,便是今晚的焦点,整个场地用靛蓝色的粗布和晒干后依旧翠绿坚韧的海藻枝条装饰着,在橙红的火光下,蓝与绿交织出一种美丽神圣的氛围,新娘穿着一身用无数细小蓝贝缝缀而成的长裙,走动间发出细碎的、如同海浪轻抚沙滩的声响,新郎则是一身深蓝色的厚重皮袍,边缘缀着白色的兽牙,周围燃烧着数十支巨大的鲸脂火把,噼啪作响,将飘落的雪花映成金色的碎屑,四五个强壮的岛民手持着用海兽腿骨和尖锐兽牙制成的乐器,敲击出简单而富有韵律的节奏,更多的人则围着火堆,踏着鼓点,跳起欢快的舞蹈,吆喝声、欢笑声与风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张扬野性的生命力。

      月牙儿一行人的座位被安排在广场右侧,不远不近,刚刚好能看到婚礼的全貌,而且她的右手边坐着小万事通左拉,任何不明白的地方都能实时得到解答,这让月牙儿觉得很开心,她抬起目光看向前方,其中一排座位吸引了她的注意,那里竟并排坐着八位美丽的女人。

      她们年纪各异,穿着也彰显着不同的地位:前两位较年长,都裹着厚重的、带有繁复纹路的深色皮草,发髻盘得一丝不苟,插着骨簪,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第三位约莫三十许,身材高挑丰满,她穿着一身岛上极其少见的靛蓝色绸缎长裙,一颗硕大无比的黑珍珠被精巧地镶在一枚骨簪上,嵌在她高耸的发髻顶端,在火光下散发着幽暗而夺目的光泽,她是八位美人中最后一位到场的,月牙儿之前曾看到她坐的是迦洛王的轿撵,她落座时,刻意挺直了背脊,手指状似无意地拂过发髻上的骨簪,目光带着凌厉的傲气扫过全场;第四和第五位相对沉默些,穿着朴素的皮裙和披肩,安静地坐在那里;第六和第七位要年轻些,大约二十上下,穿着色彩鲜艳的长裙,发间戴着新鲜的海星和贝壳,正好奇地张望着;第八位最年轻,看着不过才十七八年纪,和月牙儿小寒差不了多少,她容貌清丽,穿着一件很合身的浅蓝色细布长裙,外罩一件长长的白色绒边毛皮大氅,发间只簪了一朵小小的、不知名的粉色冰花,显得楚楚动人。

      月牙儿不禁悄声问左拉:“那一排坐着的漂亮夫人们都是什么人啊?”
      “她们都是王的妻子呀。” 左拉天真地回答。
      “八位都是吗?太多了吧?” 月牙儿小声惊呼。
      “这还算少的,之前岛上有一位王娶了三十位妻子呢。” 左拉说。
      月牙儿和小寒惊得同时捂住了嘴,交换了一个混合着难以置信和一丝丝“果然如此”的复杂眼神,月牙儿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撇了撇,露出些许无语的神情。

      这时,迦洛王来了,他径直走向第八位夫人,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明显柔和了许多,他甚至亲自伸出手,牵着她坐到了自己身侧最近的位置。这个举动让三夫人的面容僵硬了一瞬,她放在膝上的手攥紧了裙摆,目光狠狠剜了八夫人一眼。

      小寒凑到月牙儿耳边,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你看你看,我就说吧,男人啊,甭管是岛上的王还是外面的老爷,都只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这位八夫人可真得宠!”
      月牙儿听到小寒这么说,又特意去看了看迦洛王面对八夫人时那难得流露的温和侧脸,也不禁莞尔一笑。
      “不过你看那位戴黑珍珠的三夫人,脸都快气绿了!” 小寒掩着嘴偷笑,月牙儿也注意到了三夫人难看的脸色,不由得为年轻的八夫人感到一阵担忧。

      随着婚礼的高潮来临,迦洛王站起身,走到新人面前,用他那浑厚的嗓音,开始宣读古老的誓词,那卷舌音浓重的语言在风雪中回荡,充满了庄严的仪式感,可惜月牙儿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能从新人和岛民们肃穆虔诚的表情中去感受那份神圣。

      就在这时,月牙儿的目光被新娘头上的装饰吸引了,在一片象征海洋与生命的蓝色之中,新娘的头上,竟戴着一顶用某种暗红色羽毛精心编织而成的帽子!那抹红色,在蓝色婚礼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和突兀。

      月牙儿心中疑惑,轻轻拉了拉身边的左拉:“左拉,新娘戴红帽子……是你们岛上结婚的习俗吗?”
      左拉正看得入神,闻言转过头,小脸上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哀伤,她用力摇了摇头:“不是的,红帽子只有……只有快死的人才会戴,阿妈说那是引路去天道的颜色。”
      月牙儿如坠冰窟,倒抽一口冷气:“新娘快死了?!”
      左拉点点头,小脸上满是难过:“嗯……新娘姐姐身子弱,中了水毒……很重的水毒。”
      “可是……岛民不是都对水毒有抵抗吗?”月牙儿想起迦洛王之前的话,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
      左拉的声音更低了:“很久很久以前是的,但是现在大家都说,水毒在变强,像我们这样的小孩子,大人们也说要小心,要喝净化过的水才行,所以,王才会让人,从外面买藤绿素回来……”

      水毒在变强!左拉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冰刀,刺在月牙儿心上,她想起爱忒弥斯大洋上那愈发诡谲的风暴,想起那些银鱼锋利得异常的鳞片和尖牙,想起岛民们身上日益加深的蓝色纹路……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海啸,漫过心头,月牙儿忐忑难安却无能为力。

      她强迫自己重新望向广场中央,此时,新郎正深情地牵起新娘的手,脸上只有纯净的幸福,新娘单薄的身体在红羽帽子下更显脆弱,但她眼里全是无限的依恋。月牙儿怔怔看着,心脏被一种不可置信的震撼攫住,难道……真正的爱,便是明知人之将死,明知前路即是尽头,也依然愿意牵起彼此的手,在神明的见证下,许下共度一生的誓言?月牙儿的心底不受控地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她看不清他详尽的面容,但他金色的发丝在银光下熠熠生辉,她仿佛能看见他向自己伸出手,她望见他温柔的蓝色眼睛……一种源自心底最深处的、近乎本能的向往,毫无征兆地破土而出。

      一阵裹挟着雪粒的寒风呼啸而过,吹得月牙儿一个哆嗦,她悄然站起身,下意识地转过头,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一个身影,司遇风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在篝火摇曳的光影中,他的目光安静地落在她的脸上,他带着和煦的笑:“这婚礼要一直热闹到半夜,是不是有点累了?风太大,我先陪你回去?”

      月牙儿确实感到一阵疲惫,不仅是身体的,更多是心绪的沉重,她点点头,和小寒、江满低声交代了几句,又和左拉道了别,司遇风解下自己厚实的兽皮斗篷,不由分说再次围在月牙儿身上,那披风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淡淡气息,两人并肩离开喧嚣的广场,走入风雪弥漫的黑雾之中。

      回石屋的路上,司遇风走在月牙儿外侧,替她挡住了大部分寒风,两人絮絮聊着些无关紧要的岛上的见闻,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忽然,司遇风的声音在风雪中响起,带着一种随意的、却又仿佛酝酿了许久的探询:“月牙儿,你去福洛斯……真的只是找哥哥吗?”
      月牙儿脚步一顿,心头莫名一跳,雪花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沉默了一下,才低低地回答:“嗯,是的,就是去找哥哥。”
      司遇风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过了片刻,他的声音再次传来,像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月牙儿,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相信。” 风声似乎在这一刻更大了些,将他话语中的深意悄然掩盖。

      第二日清晨,稀薄的银光透过苍穹,给冰封的小岛镀上一层清冷的微芒,月牙儿和小寒一大早就帮着左拉在石屋前拉起绳索,晾晒清洗好的布匹,湿硬的布匹冻得人手指发麻,但她们三人说说笑笑倒也毫不介意。

      “左拉,你阿妈织布的手艺真是绝了,这布又厚实又密,比我之前在长庚见过的都好!”小寒搓着冻红的手,由衷赞叹。
      左拉小脸微红,带着点小得意:“阿妈说,这是祖传的手艺!”
      月牙儿也笑着夸赞:“嗯,确实好,尤其是这花纹,你看多细致,左拉,等晾干了,我们用它给你做件暖和的新坎肩好不好?就做长庚最时兴的样式,保证在这岛上独一无二!”
      “好!” 左拉眼睛亮晶晶的,她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用力地点头。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刺耳的哭喊和恶毒的咒骂声从不远处一栋稍大的石屋中炸开,只见一个年轻女人被几个气势汹汹的年长女人连推带搡地赶出了门,其中一个穿着绸缎长裙的美艳妇人尤为凶狠,她手里挥舞着一根粗糙的鱼竿,劈头盖脸地就朝那年轻女人身上抽打!

      “贱蹄子!手脚不干净的东西!敢偷我的宝贝!看我不打死你!” 三夫人用卷舌音厉声咒骂,鱼竿带着风声狠狠落下。
      “我没有……三夫人……我真的没有偷……饶了我吧,别打我!” 年轻女人抱着头蜷缩在地上,哀哀哭泣,浅蓝色的裙裾上迅速洇开刺目的鲜红,另外几个年长些的女人也毫不留情,有的用硬底的靴子踹,有的用捆扎海草的麻绳抽,嘴里用岛上的语言叽里呱啦地附和着恶毒的咒骂。
      “天哪!是八夫人!”小寒惊呼出声。
      月牙儿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她立刻问左拉:“左拉!她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打八夫人?”
      左拉小脸煞白,气得浑身发抖,语速飞快地翻译:“三夫人!她说,说八夫人昨晚偷了她最喜欢的,那个镶黑珍珠的发簪!她们,她们要把人打死了!月牙儿姐姐,快救救八夫人!”
      月牙儿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去,张开双臂挡在蜷缩在地的八夫人身前,对着行凶的女人们厉声呵斥:“住手!都给我住手!就算她真拿了东西,你们这样往死里打,是想杀人吗?!”

      鱼竿带着风声在月牙儿面前险险停住,三夫人看清是月牙儿,那双刻薄的吊梢眼里霎时燃起怒火和轻蔑,她叉着腰,用生硬的通用语尖声斥道:“陆上来的小丫头!少管我们岛上的闲事!这贱人手脚不干净,偷了我的传家宝!就该打!打死活该!” 说着,她作势又要绕过月牙儿去打八夫人。
      “传家宝?” 月牙儿毫不退缩,反而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地逼视着三夫人,“你说八夫人偷了你的发簪?请问三夫人,你最后一次见到发簪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你又是何时发现它不见的?”
      三夫人被她问得一怔,随即梗着脖子嚷道:“昨晚婚礼时我还戴着!就在篝火边!就是这个贱人靠近我之后,我的簪子就不见了!不是她偷的是谁?!”

      “靠近你之后?”月牙儿捕捉到她话里的关键,冷静追问,“是在篝火旁靠近的,还是在你坐王的轿辇去广场时靠近的?”
      三夫人眼神恍惚了一下,语气有些虚:“当…当然是篝火旁!她鬼鬼祟祟地蹭过来……”
      “不对吧?” 月牙儿的声音忽地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周围围观的岛民都安静了下来,“三夫人,你确定是在篝火旁丢的?昨晚婚礼开始前,我亲眼看见你乘坐王的轿辇来到广场,你下轿辇的时候,那枚黑珍珠发簪还端端正正地簪在你的发髻上!之后在篝火旁,你身边一直围着好几位夫人,八夫人坐在王的另一侧,中间隔着好几个人,她根本没有靠近过你!她怎么偷你的簪子?”
      “你!你胡说!” 三夫人脸色涨红,恼羞成怒。
      “我是不是胡说,一查便知!” 月牙儿寸步不让,目光扫过围观的岛民,最终落在三夫人脸上,“三夫人,你敢不敢现在就去王的轿辇里找找?你那宝贝发簪,说不定只是在你上下轿辇时,被你的衣袍或是轿辇的皮毛勾挂,掉在缝隙里了!不分青红皂白就污蔑人、动用私刑,这就是岛上的规矩吗?迦洛王知道他的夫人如此行事吗?”

      月牙儿条理清晰、掷地有声的分析,让三夫人一时语塞,脸上青红交加,周围的岛民也开始窃窃私语,看向三夫人的目光带上了怀疑。“走!去轿辇那里看看!” 人群中有岛民用岛上语言喊道,左拉立刻大声翻译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三夫人骑虎难下,只得狠狠剜了月牙儿一眼,气冲冲地带头走向停放迦洛王轿辇的石屋。

      众人涌向石屋,月牙儿不顾三夫人杀人的目光,亲自走到那铺着厚厚白色皮草的轿辇旁,伸手在坐垫的缝隙里仔细摸索,果然,她的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尖利的东西,她用力一拽,一枚镶嵌着硕大黑珍珠、造型古朴华丽的发簪,赫然出现在她手中。

      “找到了!” 左拉惊喜地大叫起来,用岛上语言向众人宣布。真相大白,围观的岛民们发出一片哗然,三夫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月牙儿拿着发簪,走到三夫人面前,眼神清澈笃定:“三夫人,发簪找到了,就在王的轿辇里,你冤枉了八夫人,还把她打成这样,请你,现在,立刻,向八夫人道歉!”
      三夫人死死咬着下唇,眼神怨毒地盯着月牙儿,又扫过周围指指点点的岛民,最后极其不情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对,对不起。”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大声点!对着八夫人说清楚!” 月牙儿毫不放松。

      三夫人猛然抬头,狠狠瞪了月牙儿一眼,那眼神仿佛淬了毒的冰锥,她转向蜷着身子、脸上犹带泪痕和血污的八夫人,几乎是吼出来:“行!算我错怪你了!行了吧!” 说完,一把夺过月牙儿手中的发簪,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留下一个充满怒意的背影。

      八夫人泪眼婆娑地看向月牙儿,无声地表达着感激,月牙儿走过去,轻轻扶起她,柔声道:“没事了,八夫人,我们回去处理下伤口。” 小寒也赶紧过来帮忙搀扶。
      江满看着三夫人离去的方向,脸上带着深深的担忧,小声对月牙儿说:“月牙儿,你把她得罪死了,她可是三夫人啊,心肠狠着呢。”
      月牙儿还没说话,小寒就抢着“哼”了一声:“怕什么!有理走遍天下!这种仗势欺人的老巫婆,就该给她点颜色看看!月牙儿干得漂亮!要不是月牙儿,八夫人今天怕是要被她活活打死了!”
      司遇风这时也走了过来,他的目光带着赞许:“月牙儿做得对,是非曲直,总要分个明白,岛民的眼睛是雪亮的。” 他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让月牙儿心头微暖。

      八夫人泪眼婆娑,对月牙儿充满了感激,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总是悄悄地将岛上最鲜美的鱼获、最甜美的浆果、甚至一小块香软的奶油送到月牙儿他们的小屋,还主动帮着月牙儿和小寒一起缝补晾晒,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她一句通用语也不会说,只能用些生活里的小事小物,又或借助左拉的翻译,来表达谢意,月牙儿每次都要让左拉帮着传话,鼓励八夫人勇敢些,强硬些,千万不要受人鱼肉、任人宰割!自己的命运要自己做主!不过到底也不知八夫人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岛上的生活,在经历了这场风波后,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与和谐,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悠然,时光在永无岛的风雪中悄然流逝,渐渐地,四人的身体已彻底恢复,甚至比落难前更显康健,一日清晨,四人围坐在火炉边,吃着简单的烤鱼和海菜汤,司遇风喝完最后一口汤后,放下了手中的粗陶碗,他的目光平静地看向三人,有些郑重地说:“咱们的身体都恢复得差不多了,我觉得是时候该走了,外面的世界……不会等我们。”

      恍然间空气如同凝固了,小寒和江满对视一眼,眼中虽有对岛上宁静生活的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对前路的期待,月牙儿环顾三人,她琥珀色的眼眸中满是坚定,她看向司遇风,点了点头:“好。”

      吃过饭后,四人整理了一下衣衫和面容,便一起去迦洛王的石屋宫殿辞行。

      巨大的兽皮宫殿内,鲸脂火把的光芒将迦洛王的身影投在绘满蓝色图腾的石壁上,显得格外高大,听完月牙儿代表四人的辞行之意,迦洛王沉默了片刻。

      “这段时间,你们和我的族人相处得很融洽。” 迦洛王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岛民们都很喜欢你们,外面的世界……杀戮、纷争、尔虞我诈,永无休止,何必再去趟那浑水?不如就留在这里,永无岛虽清苦,却能保你们一世安稳,我,欢迎你们成为真正的岛民。”
      “留下来?”月牙儿惊得脱口而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连连摇头,“不……不行!迦洛王,谢谢您的好意,但我有亲人在外面,我必须去找他!我们……我们不属于这里。”
      小寒和江满也是脸色大变。“月牙儿说得对!”小寒忍不住开口,“我们得去福洛斯!外面还有……”

      “外面有你们割舍不下的人和事?” 迦洛王打断小寒,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月牙儿,语气陡然变得严厉甚至凶悍,“但你们可曾想过,永无岛的秘密一旦泄露出去,会给我的族人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我不会允许任何外人,带着岛上的消息离开!” 鲸脂火把的光芒在他凌厉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尤其是你,月牙儿。” 他的声音放缓,甚至带着一些诱人的魅惑,“你拥有对抗水毒的力量,这是月神赐予永无岛的福祉,留下来,做我的第九位夫人,你会得到无上的尊荣,岛民们也会无比拥戴你这位真正免疫水毒的人类。”
      “九夫人?!” 小寒倒吸一口冷气,气得脸都红了,“你做梦!月牙儿才不会……”
      江满也握紧了拳头,上前一步:“迦洛王!您不能这样强人所难!”

      然而,比他们反应更激烈的,是司遇风。

      他一步跨出,挡在了月牙儿身前,挺拔的身姿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将迦洛王那迫人的气势隔绝开来,他直视着迦洛王,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在此刻沉静如寒潭,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和一种无形的穿透力:“迦洛王,月牙儿绝不会留下做您的九夫人。” 他微微停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冷静的谈判意味,“关于永无岛的秘密,关于离开的代价……我想,我们也许可以单独谈谈?或许……我能找到让双方都满意的解决之道。”

      迦洛王浓眉微挑,眼中闪过意外和审视,甚至带着点兴味,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文雅,此刻却锋芒毕露、气势丝毫不弱的“珠宝商人”,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单独谈谈?呵,年轻人,你倒是很有胆色,可以,不过,你要明白,”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肃立的、肌肉虬结、眼神警惕的守卫,意思不言而喻,“这里是永无岛。”

      司遇风了然地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身上的兽皮外套和斗篷,只剩下穿在里面的一件单薄布衣,他将脱下的衣物递给月牙儿,然后主动张开双臂示意,“我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他用眼神示意月牙儿三人先回小屋等待,那目光从容沉着,带着一种“交给我”的安抚感。

      月牙儿忧虑如潮,她抱着司遇风尚有余温的衣物,一步三回头地和小寒、江满一起退出了气氛凝重的石屋宫殿,回到他们自己的小屋后,炉火依旧熊熊,但三人的心都悬在了半空。

      “这个司遇风!他搞什么鬼啊!单独谈?谈什么?迦洛王那么凶,万一……”小寒在屋里焦躁地踱步,像只被困住的小兽。
      江满坐在火炉边,眉头拧成了疙瘩,忧心忡忡:“是啊,遇风哥虽然厉害,可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地盘……那些守卫看着就吓人……”
      月牙儿坐在床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司遇风外套粗糙的纹理,神情满是担忧和迷茫:“他……他也许真有什么办法……” 话虽如此,她的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炉火映照着三人不安的脸庞。

      终于,在煎熬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之后,小屋的门帘被掀开了,司遇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他只穿着单衣,身上全是冰霜,脸上却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

      月牙儿忙把烤热的披风给他裹上,司遇风用力握了握月牙儿的手,他温柔地笑,“咱们收拾东西吧。”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和,仿佛刚才经历的不是一场生死攸关的谈判,“迦洛王已经同意,他会安排最好的船,今天就送我们去砂砾大陆的港口。”
      “什么?!” 月牙儿三人再次异口同声地惊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司遇风!你……你是怎么做到的?”小寒冲上去,抓住司遇风的胳膊,眼睛瞪得溜圆,“迦洛王刚才那态度……简直要吃人!”
      江满也一脸不可思议,“是啊是啊!遇风哥,你快说说!你跟他谈了什么?他那么想要月牙儿留下……”

      司遇风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深藏不露的精明,轻轻拍了拍小寒正抓着他胳膊的手,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月牙儿写满疑问的脸上:“你们忘了?我是个商人,商人最擅长的,就是发现需求,然后……提供解决方案,我和迦洛王谈了一笔他无法拒绝的生意。” 他顿了顿,显然不打算透露更多细节,转移了话题,“好了,别问那么多了,赶紧收拾,趁迦洛王还没改变主意。”

      巨大的惊喜瞬间冲散了之前的忧虑,三人立刻开始收拾那少得可怜的行李,他们从快艇上带来的衣物、药品、珠币早已在沉船时尽数遗失,此刻身上穿的、用的,全是岛民们赠送的粗布厚衣和皮毛披风,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实在没什么可收拾的。

      左拉听到他们今日就要离开后,红着眼睛跑了过来,小脸上写满了不舍,她默默地帮着月牙儿和小寒叠好最后几件衣服,又把自己阿妈精心制作的、用海草包裹好的鱼干塞满了他们仅有的一个小包袱,抽噎着说:“路上饿了吃……阿妈做的……最好吃了……”

      月牙儿和小寒心疼地拉着左拉柔软的小手,蹲下身轻声安慰:“左拉别哭,等我们在外面安顿好了,一定想办法回来看你,到时候,我们接你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有会跑的铁盒子,有能飞到天上的大鸟……”
      左拉含着泪的大眼睛里迸发出无比向往的光芒,只是她声音仍带着哽咽:“嗯!左拉……等你们!一定……一定要回来接左拉!”

      离别的一刻终于到来,迦洛王和八夫人亲自来到永无岛简陋的码头送行,迦洛王已派人送来了几个鼓鼓涨涨的水囊、满满一袋子沉甸甸的珠币、还有几套厚实保暖的备用衣物。

      “迦洛王,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月牙儿四人推辞着,不敢接那一袋子珠币。
      迦洛王却只是摆摆手,语气不容拒绝:“拿着,大海无情,前路难测,算是我……对你们的一点心意。” 他的目光在月牙儿脸上停留了一下,晦涩难明。

      就在这时,八夫人悄悄来到月牙儿身边,她拉着月牙儿走到另一边,然后把一个用蓝色粗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飞快地塞进月牙儿怀里,月牙儿惊讶地看着她,连声问:“八夫人?这是……?”

      八夫人只是温柔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善意,她轻轻摇了摇头,又指了指那个小包,再指了指月牙儿,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能说出什么,她不会通用语,月牙儿也听不懂岛民语言,到最后也没弄清这小包里究竟是什么。

      “月牙儿!快上船!要开了!”小寒在船边焦急地呼唤。

      月牙儿来不及多想,只能将那个小包紧紧揣进衣服内里,她用力抱了抱这位柔弱的八夫人,在她耳边用通用语飞快地说:“保重!以后一定要硬气些!可别再让人欺负了!” 也不知八夫人听懂没有。

      小船缓缓驶离了冰雪覆盖的简易码头,迦洛王深蓝色的长发在风雪中飞扬,如同永不熄灭的深海火焰,八夫人依偎在他身边,朝着小船用力挥手,岸上聚集着许多前来送行的岛民,左拉小小的身影站在最前面,跳着脚用力挥舞着小手。

      “再见!左拉!再见,永无岛!”小寒用力挥着手臂大喊。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月牙儿也对着风雪中模糊的岛屿轮廓喊道。

      江满默默地看着,眼中全是不舍,他深深呼了几口气,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看向司遇风,”遇风哥,你到底和迦洛王说了什么?怎么能让他那么快就改变想法了呢?” 司遇风正站在船尾,望着岛上渐行渐远的蓝色身影,眼眸中情绪难辨,他嗓音淡淡地,“我只是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强留月牙儿在此,非但不是福祉,反而是悬在永无岛头顶的利剑。”

      月牙儿和小寒对望一眼,彼此无言,风雪渐浓,永无岛的轮廓在白色的浑沌中迅速模糊、缩小,直至再也看不见,迦洛王那抹深沉的蓝,如同海面上最后一颗沉入深渊的宝石,终于彻底消失在幽暗的海天之间,只剩海浪拍打船舷的哗哗声,和呼啸不止的海风,宣告着一段奇遇的终结,更远的前路在他们面前铺陈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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