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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后羿嫦娥·白娉婷 ...


  •   时光的沙漏似乎被一双巨大的无形之手颠倒过来,细碎的流光转过头来,向遥远的过去回溯,最终定格在一颗名为“地球”、早已湮灭于传说中的蓝色星球之上。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空气中投下柔和的光斑,白娉婷站在一面雕花柚木穿衣镜前,镜身微微向前倾斜,映照出她悉心保养的身影,尽管已年届四十,但岁月并未在白娉婷身上留下过多苛责的痕迹,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依旧轮廓柔美,细长的丹凤眼自带一番风致,与她高而挺俏的鼻梁组合在一起,透出一种毫无攻击性、却又气韵十足的美。白娉婷伸出一双保养得宜的手,在梳妆台前挤了两泵琥珀色的发油,在掌心细细搓匀了,然后开始不紧不慢地打理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她的头发深厚,光泽健康,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白娉婷都堪称一位被时光厚待的女人。

      不得不说,白娉婷的运气确实很好,从小出身良好的中产家庭,国内顶尖学府毕业,工作没几年便与青梅竹马的恋人欧阳羿结了婚,她的宝贝儿子欧阳岳,今年已满七岁,上了小学,婚前她就在丈夫创立的“三足乌”能源公司从事基因研究,自怀孕后便安心回归家庭,相夫教子,家中帮佣、育儿保姆一应俱全,与其说是“全职妈妈”,不如说更近似于优渥的“全职太太”。她的丈夫欧阳羿继承了家族企业,自身又是卓有建树的基因工程学者,家资丰厚,从未让白娉婷在和“钱”有关的事上皱过眉头。尤其是十年前,欧阳羿在实验室中合成出一种划时代的新型能源物质“水晶矿”,以其清洁、高效、廉价的绝对优势,在短短十年间席卷全球,替代了近八成传统能源,成为各国争相竞购的战略资源,欧阳羿和他的“三足乌”公司一跃成为国内新贵,阶级的跃升如同隐形的手,悄然更换了生活中所有的布景,一切都被擦拭得更加锃亮、昂贵,一切用具、居所、交际圈,都换上了更高级的版本。

      梳妆妥当,白娉婷起身走向衣帽间,指尖在一排排衣物间流连,最终选定了一条白色的半袖连身短裙,家中全天候的恒温恒湿新风系统,将室内环境永远维持在宛如春日的舒适中,与窗外那个正缓慢失序的世界截然不同。自去年冬天开始,这半年来气温一直诡异地攀升,如今入了夏,则更是日复一日陷在酷暑的泥沼里翻不了身,新闻播报的气温数字定格在骇人的四十五度,但白娉婷凭直觉感到,真实的温度恐怕早已突破了那个不敢言说的阈值,只是政府出于□□的考量,将恐慌按压在了水面之下。白娉婷不是没有动过搬家的念头,可全世界的科学家们众口一词,将这异常归咎于地壳的短期活跃波动,断言这段酷热期终将过去。道理虽是如此,白娉婷心底那点莫名的不安却始终挥之不去,像鞋子里掉进一粒看不见的沙子,她向丈夫欧阳羿提过好几次,但丈夫却似乎更倾向于相信官方的解释,总是温言安抚她,让她不必过度忧心。

      换好了裙子下楼,餐厅里,保姆阿姨已备好了早餐,见到女主人,阿姨脸上露出歉意:“真不好意思,太太,今早我在市场没买到新鲜活鱼,天太热,鱼受不住,死了好多……只能用冰鲜的将就了,您看可以吗?”

      白娉婷无奈地轻叹一声:“没事儿,这鬼天气太怪了,等会儿我先送小岳去学校,然后去远点的海鲜超市看看能不能买到吧。” 她的宝贝儿子欧阳岳自小就嗜鱼如命,晚餐桌上若无一条鲜活的东星斑,便能闹得人仰马翻,为此家里特意修建了一个景观鱼池,专养东星斑,还雇了专人打理,可持续的极端高温令室外的鱼池供氧系统屡出故障,这才不得不每日去市场采购。

      白娉婷在餐桌旁坐下,慢慢地喝一杯冰可可,她用指尖滑动手机屏幕,跳出的几条新闻无一不触目惊心:有人尝试在滚烫的柏油路面上煎鸡蛋,竟真的成功了,更有多条报道警示,热射病致死病例激增,有关部门提醒市民极端天气下尽量减少外出。冰凉甜腻的可可滑过喉咙,却带不走白娉婷心头那种无端的烦闷,吃过简单的早餐,她转身上楼去叫儿子起床。在儿童房门口,正好碰见已穿戴整齐的丈夫,欧阳羿神色如常,只是眼底带着浓浓的青黑,看起来非常疲倦的样子,“娉婷,今晚我不回来吃饭,可能会晚些到家,你们不用等我。” 他语气平淡地交代。

      “怎么?又有应酬?”白娉婷随口问。
      欧阳羿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落在妻子脸上停留了几许,像是在很认真地看她,忽然他问出一个奇怪的问题:“娉婷,你……觉得我像伊卡洛斯吗?付出一切也要追逐太阳?”
      白娉婷一怔,失笑道:“这是什么意思?老公你没事儿吧?干嘛突然这么说?”
      欧阳羿也笑了,那笑容里却有些白娉婷看不懂的东西,丈夫伸手将妻子轻轻拥入怀中,欧阳羿的声音低沉:“为什么我现在才明白,我想追逐太阳,但可惜……我的翅膀是蜡做的。”
      “老公你是不是太累了?” 白娉婷轻轻拍了拍丈夫的背,“今晚的应酬不能推掉吗?”
      “没事儿,可能确实是太累了。” 欧阳羿松开妻子,笑容恢复了往常的温和,他穿上熨帖的西装外套,走下了楼梯,快到门口时,他又回头望了一眼,看见白娉婷正俯身,温言软语地哄劝着赖床的儿子,那温馨的画面让欧阳羿的眼眶有些湿润,他极快地低下头,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毅然转身,推门融入了外面那一片灼热的白炽光晕中。

      外面的气温热得像炼狱一样,为了避开直射的毒日头,白娉婷直接将车开进了学校的地下车库,通过车库内的直达电梯,将小岳送进了教学楼,冷气充足的室内通道,让人几乎忘了外面是何等光景,直走到教室门口,白娉婷才发现各班老师都等在那里,小岳的班主任刘老师正在逐一通知家长:“小岳妈妈,因为最近持续的极端高温,为了确保学生安全,学校决定提前放暑假,今天就是这学期的最后一天上课了,您一定记得早些来接小岳啊。” 白娉婷听得心头一沉,新闻里不是说这高温只是短期现象,很快就会过去吗?环顾四周,其他家长的脸上也写满了同样的惊疑与不安,白娉婷目送着小岳小小的单薄身影消失在教室门后,心头那点慌乱愈发强烈起来。

      驶出学校地库,白娉婷驱车前往郊区的一家大型海鲜超市,行至半途,车载控制中心忽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因环境温度过高,空调系统过载,即将失灵!几声急促的“滴滴滴”声后,冷气戛然而止,几乎是瞬间,密封的车厢变成了窒息的蒸笼,闷热粘稠的空气裹挟上来,白娉婷几秒内便大汗淋漓,视线都因汗水而模糊不清,实在无法忍受,她猛打方向盘,就近拐入路边一家购物中心的地下停车场,车一驶入,便发现地库内挤满了各种车辆和人,一片混乱,下车一打听才知,商场一楼的地面因不明原因突然开裂,出现了巨大的缝隙,为紧急避险,才将人群疏散至停车场。

      外面是地狱般的烘烤,车里是失效的焖炉,白娉婷从拥挤的人群里一路寻到商场管理处,询问是否有直达地铁,工作人员也明显热急了,抹着汗告诉她,商场确实有地铁入口,但因高温及地壳活动影响,线路已全面停运,所以这么多人才困在了这里,。无奈之下,白娉婷只得另想办法,她在停车场内找到一家汽车维修铺,想买个车载便携风扇暂解燃眉之急,看到白娉婷一身穿戴价值不菲,店主直接坐地起价,一个普通的、带水雾功能的车载风扇,竟开出了平日十倍的天价,白娉婷看着对方有恃无恐的脸,又感受了一下周身粘腻的酷热,咬了咬牙,还是付了钱。

      在相对阴凉但空气污浊的停车场里熬过了几个小时,直到窗外天色渐暗,气温似乎略微下降了些,白娉婷才敢重新上路,她将那个花了高价买来的水风扇固定好,靠着那点微乎其微的水汽,她勉强将车开到了学校,顺利接回了小岳。晚餐桌上没有新鲜的东星斑,小岳果然撅起了嘴,满脸不高兴,白娉婷费尽唇舌,左哄右哄,才勉强让儿子吃下了这顿没有灵魂的晚饭,又折腾了许久,才给儿子洗好澡、换了衣服哄睡。

      夜渐渐深了,欧阳羿依旧没有回来,临近凌晨一点,白娉婷忍不住拨通了丈夫的电话,几声铃响过后,电话被接起,欧阳羿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低落,背景音异常安静:“娉婷,水晶矿的供能网出了点问题……你们先睡,不用等我。”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哽咽:“娉婷,别忘了我送你的戒指……我觉得我其实很像伊卡洛斯,只是我以前不懂……我不知道我自己的翅膀是蜡做的,我不应该……妄想去追太阳。”
      白娉婷心头莫名一紧,却又抓不住那闪瞬即逝的异样,她怔了怔神,随后温声安慰道:“你就是压力太大了,别胡思乱想啊,开完会早点回家,你好久没休息了,过完这周咱们就带儿子去度假,听到了没?快点回来。”
      白娉婷听到电话那头的丈夫轻轻应声,之后再没说话,电话挂断后,她心绪不宁地上楼走向儿子的房间。

      浅眠中乱梦颠倒,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深夜的一片死寂中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轻响,竟然停电了,整个城市陷入深渊般的黑暗,所有依赖电力运转的设备,包括维系着室内最后一点舒适气温的空调,齐刷刷停止了工作,暗夜中,热量开始无声积聚、蔓延,房间里很快变得闷热难耐,白娉婷和小岳先后被热醒,儿子烦躁地哭闹起来,白娉婷只好抱着儿子,摸黑下到相对阴凉些的地下室避难,地下室里有个小冰柜,白娉婷本想找点冷饮降温,一打开却发现里面就连雪糕都早已融化成了粘稠的液体,这气温实在太可怕,她只能拿起扇子,一下一下,为汗流浃背的儿子扇风,在闷热与无助的焦虑中,母子俩艰难地熬过了这个漫漫长夜。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地下室里的母子二人皆疲惫不堪,白娉婷更是彻夜未眠,头痛欲裂,她忍着狂跳的心脏,强撑着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三名身穿制服的警察,个个汗流浃背,面色严肃,白娉婷一头雾水,心里空落落的,她有些手足无措,慌乱地将三位请进客厅,为首的警官出示了证件,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宣告:“白女士,您的丈夫欧阳羿涉嫌叛国罪,他非法向多个国家出售水晶矿核心技术,获利巨大,严重违反了国家能源垄断法。今早,我们在他的办公室里发现了他的遗体,经法医鉴定,他是自杀身亡。” 白娉婷如遭雷击,僵立当场,一夜未眠的头痛瞬间化作尖锐的锥刺,眼前阵阵发黑。警察随后进入家中进行了彻底的搜查,在未发现明显可疑物品后便离开了,只留下白娉婷独自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家破人亡的惨剧。

      她失魂落魄地坐在狼藉的客厅里,昨晚丈夫最后那通电话里的声音不断在她耳边回响,“伊卡洛斯……我送你的戒指……蜡做的翅膀……”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黑暗中划过的闪电,倏忽照亮了她记忆里的某个角落,白娉婷踉跄着冲回卧室,从衣帽间最深处拖出一个尘封已久的箱子,那里面珍藏着她年轻时的结婚礼服,白娉婷颤抖着手打开礼服旁那个小巧的丝绒戒指盒,那枚当年欧阳羿亲手为她设计、用特殊蜡基材料封存着“宝石”的求婚戒指,早已在高温中融化变形,蜡体软塌后,露出了内里镶嵌着的一块指甲盖大小、散发着幽微蓝光的小小晶石,那块晶石呈弯月形,质地纯净,绝非寻常之物。

      白娉婷捏起那枚月形晶石,心中疑窦丛生,她跌跌撞撞地闯入丈夫被翻查得杂乱不堪的书房,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地板、沙发、书桌,忽然她的目光定格在欧阳羿最常用的那个鼠标上,鼠标左侧靠近拇指的位置,赫然有一个小小的缺口,那形状正巧也是一轮弯月,白娉婷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弯月晶石嵌入缺口。

      “咔哒”一声轻响,严丝合缝,书桌上的电脑屏幕应声亮起,却并非寻常的操作界面,反而播放出一段清晰的影像,欧阳羿的身影出现在视频中,他面容憔悴,眼色哀伤,似乎有无限眷恋,“娉婷,当你看到这段影像时,我大概已经不在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我主导研发的水晶矿……并非福音,它在提供近乎无限能源的同时,会释放出无法自然消解的放射性毒素,这种毒素会不可逆地破坏地球的环境平衡……当我发现的时候,早已无力回天……” 视频中的欧阳羿痛苦地闭上眼,复又睁开,“时间不多了,地球的结局早已被推演验证,娉婷,砸碎这台电脑,主板里藏着两张船票,那是逃离地球最后的机会,很抱歉,我不能再陪伴你和小岳……娉婷……别恨我。”

      视频结束,书房里重归寂静,白娉婷呆呆地站着,许久许久,她从书架上举起一尊曾属于丈夫的科研奖杯,用尽全身力气,一把狠狠砸向电脑,碎片飞溅,她在扭曲破损的主板间窥见了两张薄如蝉翼的金属卡片……全息影像中,白娉婷站在混乱书房里的惨淡身影渐渐淡去,像轻烟被风吹散,时空随之扭曲变形,眼前的景象骤然切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袤、荒凉、充斥着嶙峋岩石与陌生植被的土地,头顶是一轮巨大、明亮、散发着柔和光泽的蓝色月亮,这里是最初的塞兰尼星。

      新星球的开荒生活远远比白娉婷想象中更艰难更困顿,在资源匮乏、弱肉强食的初期殖民点,白娉婷一个独身女人带着年幼的儿子,孤儿寡母,是最易被欺凌的对象,本应属于她们母子的食物、净水、以及各种赖以栖身的物资,屡屡被抢,起初,是愤怒与不甘,当第一份配给被公然夺走时,白娉婷还会攥紧拳头,用沙哑的嗓子试图理论,搬出地球时代的法律与道德,但换来的只有哄笑和更粗暴的推搡;然后,是恐惧与焦虑,小岳因营养不良而日渐消瘦,一双大大的眼睛挂在尖细的小脸上显得格外空洞,荒凉的夜晚,儿子在她怀里小声啜泣:“妈妈,我饿……”,于是,她开始学着赔笑脸,用尽量谦卑的语气去恳求,拿出身边最后一点从地球带来的财物去交换,但那点值钱的东西很快耗尽了,在新星球上,同情心是奢侈品;再后来,是麻木的绝望,她看着儿子因喝了不干净的水而腹泻高烧不退,她跪在儿子身边,用冰冷的湿布一遍遍擦拭儿子滚烫的额头,到底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呢?白娉婷恍惚地意识到,那些曾经视若珍宝的尊严、骄傲、贞洁……在儿子的命、在“活下去”这三个字面前,轻如鸿毛。

      决定,往往不是在某个惊天动地的时刻做出的,而是在无数个细碎的绝望瞬间里,悄然成型。高烧中的儿子,呼吸轻得几乎感觉不到,白娉婷伸出手,轻轻抚摸儿子干裂的嘴唇,一个尖锐声音在她脑海深处响起:“白娉婷,你还在坚持什么?等着看小岳死在你面前吗?” 她猛地打了个寒颤,“活下去,” 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像她自己,“小岳……必须活下去。”

      她缓缓站起身,掀起帐篷走了出去,不远处有一条清浅的溪流,借着微弱的天光,白娉婷看向水中那个模糊的倒影:她的头发脏污打结,脸色灰败,一双手干燥皲裂,身上的衣服破烂污浊,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款式,她有多久没洗过澡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此刻水中的这个女人,哪里还有半点过去那个白娉婷的影子?她忽然想笑,嘴角刚扯动一下,眼泪却先一步涌了出来,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真是荒唐啊……到了这一步,她竟然还在乎“像不像”从前的自己,她用手背狠狠抹去眼泪,收敛了所有表情,一双眼睛像两口枯井,她拢了拢无从整理的头发和衣襟,这个动作没有任何感情,更像一种教条般的仪式,祭奠那最后一点来自文明世界的尊严,终于土崩瓦解……为了给奄奄一息的儿子换来救命的药品,白娉婷颤抖着闭上眼睛,她走进一个帐篷,走向那个掌管物资分配的小头目,在对方了然的注视下,她褪下了全部的衣衫。

      塞兰尼的夜晚漫长寒冷,荒原上凄风猎猎,吃了退烧药的儿子大汗淋漓,发出粗重的呼吸声,白娉婷沉默坐在一旁,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她无意识地摩挲衣袋,指尖触到一块坚硬微凉的东西,那是她丈夫留下的一块水晶矿,如今这是唯一能支撑她的东西。起初,她只敢偷偷地、极小量地使用,用它散发的光热,煮沸一点珍贵的饮用水,加热冻僵的食物,她做得隐蔽,无人察觉这细微的变化。渐渐的,她开始尝试用水晶矿的能量催生贫瘠土壤里将死的植物,她惊喜地发现,经水晶矿浇灌的土地,农作物生长得格外迅速强壮,用它净化过的水,似乎也格外清甜。她的胆子慢慢大了起来,当聚居的殖民点分配给她搭建小型发电机的任务时,白娉婷在无人处,悄悄将一小块水晶矿碎片接入其中。

      很快,人们惊讶地发现,所有分配给白娉婷的工作,都被完成得异常迅速、完美,效率高得惊人,她似乎总有过人的精力和运气,赞美与猜忌同时滋生,终有一天,一个名叫司徒睿昇的男人,在一次偶然的巡视中,发现了她藏匿在电机核心处、那正散发着幽幽光芒的秘密。可惜的是,这秘密被揭穿得太晚,水晶矿那隐性的毒素已悄然在塞兰尼蔓延,渗入了殖民点周围的土壤、水源,甚至空气,人们惊恐地发现,天空中明亮的蓝色月亮逐渐变得黯淡、斑驳,取而代之的,是白日愈发刺目的银光,和夜晚愈发浓稠、吞噬一切的黑雾,原本无毒的江河湖泊,也开始令饮用者产生不适,轻则呕吐腹泻,重则皮肤泛起蛛网般的青黑纹路,脏器衰竭死亡。

      为了保全塞兰尼这颗得之不易的栖息之地,也为了以儆效尤,震慑其他可能怀有异心之人,经由早期拓荒者组成的临时议会审判,白娉婷私藏并使用违禁高危物质,罪无可赦,判处绞刑。行刑那天,海边的风很大,黑色的礁石林立处,白娉婷被推上了绞刑架,长发飞舞间,她的目光穿越人群,死死钉在儿子欧阳岳稚嫩的小脸上,她张了张嘴,无声地对儿子说:“活下去!”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绞索收紧的声响,淹没在呼啸的海风与一片压抑的噤声之中,白娉婷美丽的单薄身躯,在粗粝的绳索下停止了挣扎。人群在短暂的沉寂后缓缓散去,像退潮的海水,只剩下小小的欧阳岳站在绞刑架下伶仃的背影,有好心人不忍,上前用手捂住了男孩的眼睛,想带走这个浑身僵硬的可怜孩子。“等等!” 一个冷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欧阳岳感到那双捂住他眼睛的手被粗暴地拉开,他感到自己被人强行转过身,被迫着抬起头,映入他眼帘的,是司徒睿昇那张线条硬朗的脸,这个姓司徒的男人穿着一身挺括的拓荒队制服,黑色的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冰水,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孩子,” 司徒睿昇开口,他的声音极具压迫感,“你,叫什么名字?白娉婷是你什么人?”

      空气似乎冻结了,欧阳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妈妈临刑前的最后一眼,那泣血的担忧与警示,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脑海里,绝不能说出真名,绝不能暴露和欧阳家、和“三足乌”的任何关联,那会立刻引来杀身之祸!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像两只冰冷的利爪,死死扼住了欧阳岳的喉咙,但他必须开口,必须回答,任何迟疑都会引起司徒睿昇的怀疑,欧阳岳用力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尖锐的疼痛让他混乱的思绪瞬间凝聚成型,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茫然失措,像所有被吓坏的孩子一样,他嘴唇哆嗦着,用一种带着细微颤抖的嗓音回答:“我……我叫白岳,白色的白,山岳的岳。”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用力回忆,然后继续用那种孩童式的混乱语调说:“妈妈……妈妈带我来的,爸爸死了,其他的叔叔伯伯……也都在船上,抢东西的时候……死了,打得好凶……好多血……” 他边说边用手揪着自己破旧的衣角,试图将拓荒初期那场惨烈的物资争夺暴动作为天然的掩护, “最后只剩下……我和白姨姨……白姨姨说,她是我爸爸的堂姐。” 他绝口不提“欧阳”二字,将所有其他亲属的死亡全部归咎于那场混乱,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仅与亲戚相依为命、来历模糊的孤儿。

      司徒睿昇没有说话,那双黑色的眼珠依旧死死盯着欧阳岳,像在掂量他话语里的每一个字,分辨其中可能隐藏的谎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瞬都是煎熬,欧阳岳感到自己后背渗出的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湿漉漉地紧贴着皮肤。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司徒睿昇的视线才从他脸上移开,司徒扫了一眼周围几个面带同情的围观者,他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像是终于失去了兴趣,或者是认为一个如此年幼、且“身世清白”的孩子,确实不可能知晓更多内情,也不具备任何威胁,“带他去安置点,按孤儿流程处理。” 司徒睿昇对旁边一名手下淡淡吩咐了一句,他没有再看欧阳岳第二眼,转身大步离去,制服下摆掀起一阵冷风。

      直到司徒睿昇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欧阳岳紧绷的身子才微微一晃,身边那个捂住他眼睛的好心人是一个面容愁苦的中年女人,女人拉住了欧阳岳冰凉的小手,“孩子,别怕,跟我走吧。” 女人的声音带着怜悯,欧阳岳顺从地跟着她,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底深处扑朔的恨意,他刚刚走过了第一步,在这个名为司徒睿昇的男人面前,他成功地隐藏了自己,同时也将一颗复仇的火种,埋进了看似平静的灰烬之下。

      时间是最可靠的催化剂,失去母亲的欧阳岳渐渐长大,他沉默寡言,将所有精力投入学习和研究,毫无疑问,他继承了父亲欧阳羿那惊人的科研天赋,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他疯狂地钻研那枚导致母亲死亡的弯月形水晶矿。最初的阶段是纯粹物理性质的剖析,他利用殖民点实验室里仅有的仪器:一台老旧的光谱分析仪,一个灵敏度堪忧的辐射计数器,还有他自己改装拼凑的能量场探测头,试图解析水晶矿的内部构造,他发现,这小小的晶石内部蕴藏着一种极其稳定却又异常活跃的能量矩阵,它不像任何已知的放射性元素那样会剧烈衰变,而是更像一个微型的、永不停歇的星核,持续释放着一种独特的、带有微弱精神感知属性的能量波动。

      随着研究越深入,欧阳岳越能感到一种炽热的兴奋,这奇异的矿石竟蕴含着足以颠覆一个星球生态的毁灭力量,并且,当他无数次将意识沉浸于能量探测场时,竟开始捕捉到一些碎片化的感知,最开始只有模糊的光影,像是隔着毛玻璃观察世界,接着,他渐渐能感觉到实验室外的一些声音,比如巡逻守卫脑海中因疲惫而产生的抱怨、那是些藏在心里的声音,而非通过耳朵接收的杂音,这发现令欧阳岳战栗,他慢慢意识到,水晶矿的能量,或许不仅仅只能影响物质,它也许可以干涉……意识!一个疯狂而黑暗的念头,如腐土中生长的毒蕈在他心里破土而出,“如果能引导、放大这种能量,是否能够侵入并主导另一个人的意识?”

      他选择了一个对象,那个曾多次克扣他们母子口粮、并在母亲死后对他肆意辱骂的拓荒队小头目,那个叫巴克的壮硕男人,在一个黑雾格外浓重的夜晚,欧阳岳将自己反锁在废弃实验室里,他用导线将那块弯月形水晶矿连接到一台功率放大装置上,这台装置是他用拾荒来的零件和一个老旧通讯器勉强拼凑出来的,欧阳岳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机油、灰尘和他自己因紧张而渗出的冷汗气味,他闭上眼,将感应头紧紧压在皮肤上,电流的酥麻触感让他微微一颤,然后,他启动了装置。

      低沉的鸣响并非来自耳朵,而是直接在他脑海深处震颤起来,他的眼前并非一片漆黑,反而炸开无数扭曲、炫目的能量流光,如同闯入了一个沸腾的、由纯粹意念构成的海洋,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像一滴水,正被强行拉扯着融入这片狂暴的风浪,他拼命集中精神,回想巴克那张令人憎恶的脸,回想巴克粗哑的嗓音,回想巴克每次抢夺食物时蛮横的神情……找到了!像在狂风巨浪中抓住了一根浮木,欧阳岳的意识猛地“锁定”了那个在能量流中沉浮的、带着暴戾与贪婪气息的“光点”,他感到一股强大的排斥力,那是巴克自身意识本能的抵抗,混乱、迟钝,充满野兽般的蛮力。

      欧阳岳咬紧牙关,引导着放大后的水晶矿能量,如同握着一柄无形的、灼热的凿子,他狠狠刺向那个“光点”! “呃啊!” 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欧阳岳感觉自己的头颅仿佛就要裂开,但与此同时,他“听”到了遥远的营地方向,传来了巴克一声突兀而困惑的闷哼,成功了……连接建立了!但连接的另一端,是泥石流般汹涌而来的、属于巴克的原始欲望:对食物的渴求、对女人的欲念、对上级的不满、对弱者的鄙夷……这些浑浊的思绪顺着能量的桥梁倒灌而入,直冲欧阳岳的理智,让他阵阵作呕,“我必须取得控制权!” 欧阳岳想着,他集中起所有的怨恨、所有的憎恶、所有思念母亲的痛苦,他将这些强烈的情感化为最尖锐的意志之矛,透过水晶矿的能量,狠狠扎入巴克意识的核心!抵抗在刹那间减弱了,他感觉到巴克的意识像被击碎的玻璃,变得涣散、呆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完全的掌控感。

      欧阳岳尝试着发出第一个指令,一个简单的动作,透过那无形的桥梁传递过去:“抬起你的右手。” 营地篝火旁,正拿着酒囊灌酒的巴克,动作猛地一僵,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茫然,随即,他那粗壮的、长满汗毛的右臂,以一种略显僵硬、完全不似他平时风格的姿势,缓缓抬了起来,举到半空。
      巴克身边的同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喂,巴克,你干嘛?”
      巴克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眼神麻木,他似乎在挣扎,在试图理解自己这莫名其妙的举动,但那来自遥远实验室的、更强的意念正牢牢压制着他本能的困惑。
      “放下。” 欧阳岳再次下令。
      巴克的右手应声落下,重重砸在自己大腿上,他却恍若未觉。

      实验室里,欧阳岳缓缓切断了能量连接,巨大的虚脱感席卷了他,他瘫倒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他感觉自己触碰了某种绝不该触碰的禁忌领域,但他做到了,以父母的遗物为钥匙,他撬开了通往灵魂深渊的大门,这不再是单纯的科学探索,这是……一种力量的获取,是他复仇之路上的,第一滴无声渗入土壤的,毒液。

      在历经了无数次失败与近乎自我毁灭的尝试后,欧阳岳最终成功找到了最好最稳定的方法:只有和他血脉相连的身体才是最佳的载体。借助这独特的水晶矿,欧阳岳的意识得以在往后四百余年的漫长时光里,如同不灭的幽魂,他一次次在白家后代里最合适的身体中“重生”,与后嗣共享一具躯壳,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们的意志、引导着家族的方向。

      欧阳岳亲眼见证,也亲手推动了水晶矿在塞兰尼的全面使用与固化,但无论是地球还是塞兰尼,悬于人类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从未消失,毁灭将在哪一日降临?无人知晓。在欧阳岳看来,这一切悲剧的源头,都始于司徒睿昇的告发,失去母亲的刻骨仇恨,是埋在灵魂深处的炙热火种,飞舞的黑色火舌中,一个绵延百年的复仇计划,在时光的阴影里黯然铺陈,他要让司徒家世世代代的男人,都尝到与他一样、失去至亲的痛苦。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久到欧阳岳甚至会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一具躯体里苏醒,唯一没变的是他依然会梦到妈妈,梦中的他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七岁的小男孩,在地球一个平凡的清晨醒来,他看着美丽的母亲对镜梳妆,长长的黑发细腻柔软,那时年幼的欧阳岳还浑然不知,那看不见的命运早已为他,也为所有人类,准备了一场盛大而悲壮的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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