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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岩京矿区·月牙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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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砾大陆的都城岩京,像一颗被风沙啃噬了千百年、早已失去所有温润光泽的顽石,硬生生地嵌在这片焦渴荒原的心腹之地。当月牙儿的双脚从永无岛小船那摇摇晃晃的跳板上下来的一瞬间,一股裹挟着铁锈与硫磺味的燥热便劈头盖脸砸来,抽干了她肺叶里最后一丝潮气,喉咙被砂纸般的热风摩擦着,火辣辣地疼,惹得她一连串地咳嗽,咳得眼泪都迸了出来。
四个人身上厚重的皮毛披风,在这片滚烫的炼狱里成了累赘的枷锁,可即便脱掉了披风和坎肩,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脚下这片被烘烤得发烫的土地,依旧蒸得人汗如浆涌,黏腻的汗珠儿顺着鬓角滑落,砸在尘土里,瞬间就没了踪影。
遮天蔽日的矿物粉尘是岩京城永恒的主宰,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塌陷下来,将整座城市碾作齑粉,稀薄的银光被烟尘过滤得黯淡无力,呈现出一种灰黄的色调,浑浊得如同隔夜的脏水,均匀地洒在杂乱无章的建筑群上,泥坯房、铁皮棚、赤褐色粗粝砖石垒砌的屋舍,全都歪歪斜斜,墙壁被矿渣染成肮脏的赭褐色,破烂的油毡布和矿筛板勉强堵住窗洞,活像一片被随意丢弃的废墟,大地上难以愈合的溃烂疮疤。
三天两夜海上漂泊的颠簸尚未平复,迦洛王赠予的水囊和食物早已见了底,月牙儿此刻只觉得口干舌燥,胃里空得发慌,双腿像灌了铅,只想立刻找个地方瘫倒,永无岛那艘小船的船舱过于狭窄拥挤,月牙儿和小寒身为女孩儿,身量偏小些,在船舱里休息时,腿脚都不能完全伸展开,已是万分憋屈,司遇风和江满两个大个子更是遭了大罪,蜷在里面如同受刑,这趟船坐得他俩腰酸背痛腿抽筋,此时下了船,两人脸上都无精打采、腰背僵硬、脚步虚浮,活像两株被烈日烤蔫了的藤竹。这一刻,他们一行人都肩上背着小包袱,手里抱着鼓囊囊的披风,汗流浃背地行走在岩京城内如曲折血管一样的街道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挤不出来,就连一向颇有风度的司遇风都露出了潦倒的模样。
这里的每一条街巷都坑洼不平,所有地方都积着厚厚的灰土,每走一步都扬起呛人的尘烟,有些排水不畅的路面上污水横流,混着矿粉凝成一滩滩黑泥浆,黏腻湿滑,稍不留神就会滑倒,月牙儿要深一脚浅一脚的小心踩过。一辆辆硕大无朋的矿车如同钢铁蜈蚣,在月牙儿身侧隆隆驶过,沉重的车轮碾过地面,卷起铺天盖地的烟尘,留下深深的车辙痕迹,偶有一两辆载满矿石的铁轮车碾过坑洼,溅起大片污浊泥点,引来周遭几声麻木的咒骂。
月牙儿四人每走一段路就会遇见一座大小不一的垃圾山,成堆的数不清的垃圾叠在一起,散发出腐烂和死亡的气息,许多皮毛纠结的小动物则会趁着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探头探脑地穿梭其间,翻找一点点能果腹的食物,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随手捡起一个剩下一半的饼子,连灰尘也不掸掸就直接吃了起来,这些拾荒者仿佛完成了新的进化,细菌、霉斑、污土,都不会对他们造成危害。
最令月牙儿窒息的是这里的人,更确切的说,是这里的……男人,目之所及,岩京城里九成九都是男人,各式各样的男人,面目不一的男人,矿工、苦力、码头扛包的工人、形迹可疑的粗汉,或佝偻瘦弱、或彪悍强壮,个个穿着褴褛肮脏的短打,脸上手上糊着一层洗不掉的矿粉,裸露的皮肤上新旧疤痕交错,他们的眼神如同这里的空气一样,空洞、疲惫,如同一潭潭死水,唯有在月牙儿和小寒经过时,才会骤然翻起混浊的浪花,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不善,更有甚者,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直勾勾地盯着月牙儿和小寒露出的手腕、脖颈、手臂,肆无忌惮地舔舐,盯得月牙儿脊背发凉,心里直发毛,下意识地把卷起的袖口又死死拉了下来,裹紧自己,就算再热也不敢把衣袖撸起来了。
城中所谓最繁华的商业街也不过是一条更宽些的陋巷,巷子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铺子,铁匠铺里炉火通红,叮当的打铁声震得耳膜发麻;矿石交易铺门口堆着小山般的各色原石,店主沙哑的吆喝淹没在烟尘里;巡捕处前人声鼎沸,隐约传来斗殴的嘶吼;最多的还是那些简陋的、飘着劣质油烟和廉价酒气的食肆,月牙儿四人只能在这片灰蒙的喧嚣与沸腾的恶臭中艰难穿行。
“咱们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吧……” 小寒喘着粗气,汗湿的头发黏在额角,声音都带了颤,“我……我真走不动了。”
月牙儿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只觉得吸进去的空气都带着沙砾,“我也是……嗓子冒烟,气都喘不上来……”
“给我吧,我来拿着。” 江满闷声说着,不由分说把月牙儿身上最后一个包裹也拽了过去,扛在自己肩上,他背上已经压了四个包裹,汗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衫。
司遇风也长长吁了口气,把怀里抱着的四条披风甩到肩上,抬手抹去流进眼角的汗珠,刺痛感让他微微眯眼,他警惕的目光扫过街角阴影里那些或蹲或靠、正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着他们这群“外来肥羊”的男人们,眉头拧成了疙瘩。“咱们就近找个地方,填饱肚子,补充点水,然后立刻离开,这地方……不宜久留。” 他的面色有些凝重,目光警惕着那些神色狐疑的看客。
热浪裹挟着尘土,几乎令人无法呼吸,月牙儿用手徒劳地扇着风,试图制造一些干净空气,她回身一望,正好看到一家挂着灰扑扑木牌的小饭馆,牌上用炭条歪歪扭扭写着“岩京风味”四个字,字迹已经被油烟熏得有点模糊了,“要不就这家吧,我看每家也都差不多。” 她声音干涩。
“行,就这家吧,别挑了,再挑下去我怕要饿晕了。” 小寒舔着干裂的嘴唇说。
司遇风眯着被汗和灰尘刺激得发红的眼睛,点点头:“那就它了?小江兄弟你说呢?”
“走吧。” 江满紧了紧肩上的包袱绳结,率先朝那扇沾满污渍的门帘子走去。
掀开薄薄的、沾满污渍的棉布帘子,一股混合着火烟、汗臭和食物反复煎炸带来的焦糊味道如浊浪般劈头盖脸直冲上来,熏得人眼前一黑,店内光线昏暗,只有墙角一盏油污覆盖的炭晶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几张油腻发亮的木桌旁挤满了食客,清一色是满身矿灰的粗壮男人,正呼噜噜喝着浑浊的肉汤,啃着带血丝的大骨棒,粗声大气地交谈,帘子掀开的动静引来了无数道目光,像恶毒的刀子一样在他们身上刮过,尤其在月牙儿和小寒身上逡巡不去。
月牙儿强忍着不适,选了角落一张勉强还算干净的桌子坐下。一个汗津津的跑堂小伙儿不耐烦地把一个豁口的粗陶壶砸在桌上,壶里盛着气味可疑的清水,“四个人?今儿只有肉汤和饼,一人一份?” 他的语气生硬。
“一人一份。” 司遇风应道,卸下肩上的四条披风后,他稍稍松了口气。
食物很快端了上来,所谓的“肉汤”寡淡腥膻,飘着几点可怜的油星和碎骨头渣,闻起来味道一言难尽,藤根饼又硬又糙,几乎能硌掉牙齿,餐具也斑驳油腻、不甚清洁,但月牙儿他们实在是太饿太累,身体的疲惫战胜了一切,他们还是努力吞咽着这难以下咽的饭食,然而与此同时,周遭的黏腻目光如同带着倒钩的舌头,非但没有收敛,反而随着他们的落座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哟呵!新货色啊?小脸蛋儿够水灵的!” 一个敞着怀、露出浓密胸毛的壮汉咧开一口黄牙,朝月牙儿吹了声尖锐的口哨,污言秽语如同脏水般泼过来,“这小腰……啧啧,裹得再严实也藏不住!喂,小妞,过来陪爷喝一杯?爷赏你十个黑珠币!” 哄笑声立刻在周围炸开。
“你嘴巴放干净点!” 江满粗声吼道,他猛地抬头,额上青筋暴起,攥紧的拳头砸在桌上,震得碗碟哐当作响,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要拼命的神色,作势就要起身找那人理论,司遇风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紧绷的手臂,声音冷静,压得极低:“小江兄弟,沉住气!他们人多,咱们不占上风。”
“哎呦喂!还想动手?”另一个瘦高个男人眼神淫邪地在两个女孩身上来回扫视,话语露骨得令人反胃,“带着俩小娘皮跑到这男人堆里,不就是来找活儿的吗?装什么清高?”
“有本事就来练练!赢了算你狠!输了嘛……” 又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嘿嘿狞笑,眼睛直缠着月牙儿和小寒,“嘿嘿,这俩妞儿可就归我们兄弟乐呵乐呵了!”
恶意的目光和不堪入耳的调笑如同粘稠的沥青,劈头盖脸地泼了过来,小寒气白了脸,手指死死掐进掌心,月牙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嘴里的饼如同嚼蜡。
司遇风放在桌下的手轻轻拍了拍月牙儿紧张的膝盖,示意她别动,再抬眼时,他脸上的温和神色已荡然无存,像蒙尘的玉器骤然擦亮,露出冰冷的边角,他没有怒目相向,只是微微侧身,深邃的黑色眼睛锐利如鹰隼,无声地扫过那几个叫嚣最凶的男人,那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压迫。
“几位若是吃饱喝足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带着一种疏离的礼貌,“不妨结账走人,别挡了店家做生意。” 语气平淡,却蕴含着警告。
或许是司遇风身上那份与这腌臜环境格格不入的沉冷气度起了作用,或许是江满那副随时准备拼命的架势形成了威慑,那几个男人嘴里不干不净地又嘟囔了几句脏话,终究没再继续挑衅,悻悻地转过头去,只是那黏腻如蛞蝓般的目光,依旧时不时地扫射过来。
这顿饭吃得心惊胆战,四人匆匆咽下最后一点食物,扔下四个黑珠币,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令人心脏梗塞的地方。
走出饭馆,光雾正在混沌中悄然交替,水墨般的雾气上涌,在稀薄的银光和浑浊的空气中晕染开一缕缕惨淡的黑影,岩京的整条商业街上只有一家旅店,挂着锈迹斑斑的金属招牌,老板是个独眼老头,眼神阴鸷,收钱时枯瘦的手指捻着珠币,发出“嘶啦嘶啦”的摩擦声,旅店的价格昂贵得离谱,条件却简陋得触目惊心,所谓的“雅房”在二楼尽头,推开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的破木门,积年的灰尘扑面而来,房间狭窄,地面是坑洼的泥地,墙壁糊着发黄卷曲的旧报纸,两张窄小的木板床上铺着薄薄的、颜色发灰的草席,上面随意扔着两条散发着汗臭味的破毯子,屋顶正中悬着一盏积满黑灰的炭晶灯,光线昏黄摇曳,勉强照亮一角,最糟糕的是那两扇对开的木窗,窗框早已腐朽变形,糊窗的油纸千疮百孔,街上的尘土肆无忌惮地从破洞灌入,房间里弥漫着和外面一样呛人的灰土味。
“这……这怎么睡?”小寒看着那肮脏的床铺和漏风的窗户,几乎要崩溃。
“凑合一夜吧。” 江满重重叹了口气,把一条相对干净的披风仔细铺在靠里侧那张床上,“小寒,月牙儿,你们挤一挤睡这里吧。” 他又把另一条披风扔给司遇风,指了指靠门那张更硬的板床,“遇风哥,咱俩轮流守夜,将就一下。”
极度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下来。月牙儿和小寒和衣蜷缩在铺了披风的床上,互相依偎着汲取一点可怜的安全感,司遇风靠坐在门边的床头闭目养神,呼吸绵长,江满则搬了把摇摇晃晃的破椅子死死抵住房门,又找了根粗短的木棍握在手里,他坐在床板另一侧,背脊挺直,如同警觉的哨兵,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地扫视着门窗,窗外风声渐起,呜咽着拍打脆弱的窗棂,如同鬼哭,在这陌生而险恶的巢穴里,月牙儿紧绷的神经一丝一毫也不敢放松,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努力调匀呼吸,积蓄着每一分体力,休养生息。
时间在风声的呜咽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
“咔哒……” 一声极其细微、仿佛枯枝断裂的轻响,混杂在窗外的风鸣声中,几不可闻,抵在门后的破椅子腿,在地面上极其缓慢地、摩擦出几乎无法察觉的移动轨迹,门轴发出老迈而隐忍的小小呻吟,一道狭窄的缝隙被悄然打开,室内微弱的灯光被门外浓重的黑暗切割,三个如同鬼魅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滑了进来,他们动作轻巧如猫,落脚无声,显然是惯犯,为首一人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在暗影中闪烁着贪婪凶光的眼睛,他手中握着一把磨得锃亮的匕首,寒光在灯下幽幽一闪。
三个匪徒分工明确,配合默契,一人直扑靠门的司遇风,匕首带着恶风直刺心窝!另一人则饿狼扑食般扑向墙角堆放行李的地方,双手麻利地翻找!第三人掏出粗糙的麻绳,径直走向蜷缩在里侧床上的月牙儿和小寒,绑人卖钱!这才是他们此行的终极目标。
就在匕首即将刺向司遇风胸口的刹那,司遇风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眼瞳中寒光爆射!他的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蛇,诡异地一扭,险险避开致命一刀,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了对方持刀的手腕,五指如铁钳般猛地一扣一拧,“咔嚓!” 骨骼错位的脆响声格外刺耳。
“啊!” 剧痛让蒙面匪徒惨叫出声,匕首脱手落地,这声惨叫如同惊雷落地!江满瞬间暴起,抄起手边的木棍,怒吼着如蛮牛般砸向那个扑向行李的匪徒,月牙儿和小寒也猛地坐起,心脏狂跳欲裂,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
狭小的房间瞬间沦为混乱的修罗场,桌椅被撞翻,破罐子被踢碎,拳脚到肉的闷响、粗重的喘息、愤怒的吼叫与痛苦的哀嚎交织在一起,令月牙儿震惊的是,司遇风的身手竟出乎意料地狠辣精准,招招致命,与那凶悍的持刀匪徒缠斗竟丝毫不落下风,江满仗着身强力壮,木棍挥舞得虎虎生风,逼得翻行李的匪徒狼狈躲闪、连连后退,剩下那个拿绳子的匪徒见势不妙,眼中凶光一闪,竟直接扑向看起来最好对付的月牙儿和小寒。
“月牙儿!小心!”司遇风眼角余光瞥见,厉声暴喝。
混乱中,月牙儿被扑上来的匪徒大力推搡,她的脚被翻倒的椅子腿一绊,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后倒去,她倒下的方向,正是那扇靠近门口、布满破洞的腐朽窗户,只听得“哗啦”一声,朽烂的窗框和残破的油纸根本承受不住撞击,如同薄纱般应声撕碎,月牙儿只觉后背一空,燥热的夜风夹杂着尘土猛灌进来,月牙儿整个人裹挟着木屑和碎纸,像断线的风筝般从破窗口直直摔了出去。
“月牙儿!” 小寒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夜雾。
好在坠落的楼层不高,下方是松软的、混杂着垃圾的泥地,但月牙儿仍摔得七荤八素,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尾椎骨的位置火辣辣地疼,还没等她缓过神,忽然又一声坠响,月牙儿惊恐地抬头,只见那个推搡她的匪徒竟也毫不犹豫地从破窗跳了下来,落地后一个翻滚,便目露凶光,恶狠狠地要朝她扑来。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月牙儿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趁着匪徒落地未稳的瞬间,转身就向另一侧黑雾弥漫、堆满杂物的狭窄巷子深处亡命狂奔,身后匪徒粗重的喘息和追逐的脚步声死死咬在身后,如同甩不掉的催命符,月牙儿像一只受惊的幼鹿,在迷宫般肮脏、堆满破筐烂桶的小巷里拼命穿梭,利用自己身形娇小的优势左拐右绕,钻进一个废弃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箱后面,紧紧蜷缩起身体,屏住呼吸,连心跳都恨不得停止,匪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附近徘徊了片刻,骂骂咧咧地搜四处翻找,“妈的,臭娘们儿,跑得倒快!” 匪徒喘着粗气,脚步声在垃圾箱附近徘徊片刻,最终似乎失去了目标,渐渐远去。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口,月牙儿才敢大口喘息,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紧紧地贴在背上,她不敢停留,扶着粗糙的墙壁,忍着浑身的酸痛,跌跌撞撞地继续移动,拐出巷口,月牙儿隐隐看到不远处一栋小楼亮着灯,定睛细瞧,竟是白天进城时看到过的巡捕处,那枚黯淡的徽章在光线下隐约可辨,巡捕处!一丝微弱的希望陡然升起,那里应该是安全的,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支撑着她踉跄地奔了过去。
巡捕处是商业街上相对“气派”的两层水泥小楼,墙面斑驳脱落,窗户也破了好几块,胡乱钉着木板,一楼的窗户透出微弱的光,隐约有说话声传出,月牙儿留了个心眼,不敢走正门,转身绕到后巷,巡捕房的后门是一扇不起眼的、布满污渍的旧木门,被一把老式铁锁锁着,月牙儿借着屋里漏出的微光看了看锁孔的形状,她心头一动,这锁,和圣心女校杂物间那种十字锁很像,她拔下头上的兽骨发簪,深吸一口气,将细窄的骨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锁孔缝隙,凭着记忆和感觉,屏息凝神,轻轻拨动里面的簧片。
也许是锁芯老旧,也许是命运的一丝垂怜,“嗒”的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响,门锁,竟真的开了。
月牙儿闪身而入,反手轻轻掩上门,门内是一条挤挤窄窄的走廊,弥漫着灰尘和劣质烟草味儿,循着人声,她蹑手蹑脚地靠近一扇虚掩的房门,里面灯火通明,几个男人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
“……先生,您放心!岩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们弟兄们的眼睛!” 一个声音带着夸张的保证,显然是巡捕在说话。
“您说的那种羲和女学生?不可能!绝对没有!这里进进出出的全是些挖矿的苦哈哈、跑船的贩子,还有流放的刺头!全是糙老爷们儿!女人?嘿,有倒是有,窑子里那几个,哪个不是熟面孔?要是真蹦出个水灵灵的羲和女学生,那得是多大的新鲜事儿?早传遍了!港区可是我们弟兄们拿眼珠子盯着的!一只母耗子也别想悄没声溜进来!您放一百个心!一有信儿,我立马,亲自!飞跑去给您报信儿!拿我项上人头担保!” 那巡捕油滑地保证。
“是是是!我们大哥说得对!” 另一个声音连忙附和,带着市侩的敷衍,“生面孔,尤其是年轻娘们儿,在这地方就跟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藏不住!”
接着,一个略显傲慢的男声说:“我们公子千里迢迢亲自赶来,就是为了找到那位姑娘!那位姑娘对我们公子非常重要,你们务必上心,一旦有消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要是找到了,赏钱绝对让你们满意!” 那语气带着施舍般的优越感。
巡捕连声应和:“是是是!明白!公子如此重视,我们一定全力以赴!小的们就是把这岩京所有矿洞翻个底朝天,也一定把人找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清澈如珠玉,却带着明显的焦灼与疲惫的男声响起:“除了岩京港口,还有没有其他小路能进砂砾大陆?比如……陆路?或者更偏僻的小渡口?”
这个声音!
月牙儿的心脏乍然收缩,一种难以言说的、混杂着惊愕和莫名悸动的熟悉感,如同高压电般窜过她的四肢百骸,这声音……仿佛在哪里听过,带着一种奇异的、令她心弦起伏的音律,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然撬开了她内心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她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轰鸣,月牙儿再也按耐不住好奇,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颤抖的手指轻轻拨开虚掩的门缝,她急切地向内窥视,她想看一下这个声音的主人究竟是谁?
室内过度的明亮令月牙儿的视线模糊了一瞬,她只看到一个挺拔的、穿着象牙白色外套的背影,那人正站在灯光稍暗处,金色的短发在昏黄的光线下如同融化的琥珀,灯光投下的阴影勾勒出他略显清冷的身型轮廓。
这个背影……似乎也有些眼熟,月牙儿竭力在混乱无际的回忆里搜寻,却抓不住一个清晰的影像,他是谁?!他又在找谁?!羲和的女学生……难道……一种近乎荒谬的希冀瞬间攫住了月牙儿!她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冲进去!看看他的脸!问问他到底是谁!
就在她手指即将用力推开房门的一霎那!
一只肮脏的大手,如同铁钳般从她身后猛地捂住了她的口鼻!霸道的力量勒得她几乎窒息!那人另一只手臂则紧紧箍住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人向后拖离门边!“唔!” 月牙儿惊恐的呜咽被那只大手死死堵回喉咙里,她绝望地挣扎,指甲在对方粗壮的手臂上用力抓挠,但她的挣扎只换来更粗暴的压制,那只大手几乎扼死了她的脖颈。
月牙儿发出的声响惊动了房间里的人。
“嗐,我们这里闹耗子,养了只猫儿,那是小猫儿在后头抓耗子呢,您千万别在意。” 那巡捕极其自然地对房内贵客解释着,紧接着,房间便里传来清晰的告别声。
“之后若有消息,请尽快联系我,有劳了。” 是那个好听的男声。
“您放心!包在我们身上!公子请慢走!” 巡捕谄媚地送客。
脚步声响起,那个月白色的身影,连同他的几个随从,转身向着大门的方向离去,月牙儿被牢牢禁锢在狭窄的走廊角落,眼睁睁看着那个背影,一步,一步,再一次的,消失在记忆中的黑色雾气里,无望如同潮水,淹没了月牙儿的心脏。
巡捕送走了贵客,返身回来,脸上讨好的笑容刹那间消失,脚步声朝着走廊而来,“老三!你在后面瞎搞什么,刚才那公子哥儿咱们可得罪不起!”
他们竟然是一伙儿的!蛇鼠一窝! 月牙儿心内大惊!
“妈的,臭娘们儿!害老子追了半天!没想到自投罗网了吧?” 正捂着月牙儿嘴的名为“老三”的匪徒狠狠啐了一口,得意地狞笑,他用麻绳绑了月牙儿的手,扯着月牙儿的头发把她一股脑儿拖到屋子里稍微亮堂点的地方。
“啧啧啧,” 一个巡捕提着盏更亮的灯走了过来,凑近了,他粗糙的手捏着月牙儿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他嘴里臭烘烘的烟味儿熏得月牙儿睁不开眼,那巡捕借着灯光仔细打量月牙儿的脸,晕黄的光线映着他贪婪的眼神:“瞧瞧这小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来!这么年轻的女人,比窑子里那些货色强百倍!这要是卖到销金窟最顶级的场子,绝对是个天价!”
另一个巡捕搓着手,眼中淫光毕现:“大哥,要不……咱们先验验货?让弟兄们开开荤?这么好看的……”
“放屁!”为首的巡捕头子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让你爽过了还值个屁钱!这种雏儿,完璧之身才最金贵!你懂不懂行情?你没听刚才那有钱公子哥儿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就为了找个女学生?去他娘的,那公子哥儿也就是命好,会投胎!” 他鄙夷地朝地上啐了口浓痰,“捆结实点!别伤着脸,卖了她,够咱们逍遥快活好一阵子!” 说罢那巡捕转身向走廊内走去。
剩下的两人七手八脚就要用麻绳捆绑月牙儿的腿,“不!放开我!”月牙儿拼尽全力扭动挣扎,拼了命胡乱踢蹬,眼中满是屈辱。
“臭娘们儿,再乱踢,小心我打死你!” 老三抡圆了胳膊,一个耳光就要扇过来,月牙儿登时闭紧了眼睛。
“啪!” 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月牙儿被打得眼前金星乱冒,脸颊瞬间麻木,随即是火辣辣的剧痛,耳朵嗡嗡作响,她感到自己的半边脸肿了,剧烈的眩晕让她瞬间脱力,挣扎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
“妈的,给脸不要脸!”老三啐了一口。
“你轻点儿啊,大哥不让咱们打脸,你打坏了到时候卖不出去了咋办?” 那个巡捕小弟说着就向月牙儿的衣领伸去,“哎,你说,这么难得的货色,不摸两把是不是太可惜了?” 他浑浊的眼里满是淫邪的光。
“嘿嘿,你小子说得对,是得摸两把,不然对不起我这份辛苦!” 老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他一把扯住月牙儿单薄的衣领,用力一撕!
“刺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格外刺耳,月牙儿肩头一凉,上衣被扯破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一片莹白的肌肤和半个胸脯,海啸般的羞耻和绝望几乎要将她吞噬,月牙儿的泪水汹涌而出,身体因为恐惧和屈辱而剧烈颤抖,完了……一切都完了……她脑海里一片空白。
就在那男人的手即将触碰到她裸露肌肤的一刹那,“砰!” 巡捕处那扇不算结实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用一股狂暴的力量狠狠踹开,断木纷飞,司遇风、江满和小寒三人竟如杀神一般,从雾气中直冲了进来,司遇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手中拿着一根断裂的桌腿,尖端锋利带着血色,江满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小寒则一眼看到屋内被捆绑着、衣不蔽体的月牙儿,她尖叫道:“你给我放开她!”
“妈的!找死!” 老三又惊又怒,抄起手边的匕首就扑了上来,旁边那个正撕扯月牙儿衣服的巡捕也连忙停手,拿上警棍就向他们袭来!
然而眼前的景象如同烈火,点燃了司遇风眼底压抑的暴戾!他没有任何废话,快得像一道黑色闪电,直扑向那个拿着匕首的老三,他身法灵敏,下手稳准狠,专攻关节要害,断桌腿在他手中如同毒蛇吐信,狠狠砸向那个老三后脑,那人连哼都没哼一声,软软栽倒,司遇风动作毫不停滞,脚尖一勾,从老三手中掉落的匕首被踢飞起来,他精准地接住,紧接着寒光一闪,锋利的匕首如同切豆腐般,瞬间割开了老三的喉咙!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染红了斑驳的墙壁,老三捂着脖子,眼睛瞪得滚圆,重重倒了下去。
那个拿着警棍的巡捕小弟虽说也凶恶无比,但他哪里是盛怒之下、带着搏命心思的江满的对手?此时的江满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力大无穷,一拳就将扑上来的巡捕小弟砸得口鼻喷血倒飞出去,小寒也趁机抓起角落的扫帚,没头没脑地往他身上招呼,司遇风看准时机,又是利落的一刀,结果了巡捕小弟。
这时那个为首的巡捕头子听到打斗声,也从走廊里冲了进来,正好目睹到这电光火石间的杀戮,他吓得魂飞魄散,□□瞬间湿透,一股腥臊味弥漫开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大爷饶命!饶命啊大爷!不关我的事!都是他们几个!是他们干的!珠币……珠币在黑狼和老六身上!不在我这里!我……我就是见财起意,看你们是生面孔才……才动了歪心思!饶了我吧!我把知道的都告诉您!”
“捆了他。” 司遇风言简意赅,看都没看求饶的巡捕和满地的尸体,他一步跨到月牙儿身边,割断她双手和胳膊上绑着的麻绳,“月牙儿……” 他的声音喑哑。
小寒一把扔下扫帚,也立马扑了过来,她仿佛无法控制住眼泪似的,手忙脚乱脱下自己的外衫,急切地裹住月牙儿赤裸的上身,小寒哭得喘不上气:“月牙儿!对不起!我们来晚了!你怎么样?疼不疼?” 月牙儿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脸颊火辣辣地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张大了口,停不住地深呼吸,她用布满勒痕的双手抱住小寒的胳膊,如同那是唯一的浮木。
江满已把那投降的巡捕捆成了个结结实实的粽子,“遇风哥,你来审审他。” 江满说话的同时深深呼出了一口恶气,司遇风转过身来,平日里那双文雅的黑眼睛中,此刻翻涌着滔天的怒火,他盯着那个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巡捕头子,眼神狠戾如刀锋。
“抢了我们珠币的那两个,死了一个,跑了一个,跑走的那个脸上有刀疤,他住在哪里?” 他的声音冷硬如冰。
“有疤的那个是黑狼!他住城西……城西黑石窝棚区最里面,挂着……挂着半截白色破布的那间!” 巡捕头子竹筒倒豆子般交代,生怕慢了一秒。
“你们是怎么盯上我们的?” 司遇风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他继续追问。
“是……是旅店老板!独眼龙!他……他看你们是生面孔,还带着女人,就……就给我们通风报信了!求求您了,饶我一命,真不是我指使的!” 巡捕头子哭嚎着。
“很好。” 司遇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话音未落,他手中沾血的匕首再次化作一道寒光!
巡捕头子求情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球难以置信地凸出,他捂着喷血的喉咙,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他流出的鲜血浸透了大片地面。
司遇风甩掉匕首上的血珠,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他站起身,环顾这间罪恶的巡捕房,声音斩钉截铁:“这里太危险,巡捕房从上到下都烂透了,整个岩京没一处安全,咱们得赶紧走,找个地方过夜,等天明就去找船离开。”
小寒看着月牙儿破掉的衣服和红肿的脸,她擦了一把鼻涕,声音又惊又怕:“整个岩京哪里还有什么可靠的安全地方能过夜?”
司遇风沉默了一瞬,目光投向窗外被黑雾笼罩的远处山峦轮廓,沉声道:“有,望舒财团的水晶矿区,在城外近郊,出入都有安保,我知道怎么进去,咱们现在就走。”
说罢,司遇风带着江满迅速地在巡捕房里一阵搜索,翻出来两柄还算锋利的匕首、一根警棍和一把老旧的脉冲手枪,把武器装备好后,小寒也搀扶着月牙儿站了起来,月牙儿跳窗时不慎摔到了尾椎的位置,此刻精神放松了下来,牵扯的刺痛变得更加明显,走路有点一瘸一拐,月牙儿的额头渗出丝丝冷汗。
“月牙儿,我背你吧!” 江满一脸担忧焦急的神色。
“不用,没事儿的江满,我……我自己能走……” 月牙儿强忍着,不想再拖累大家。
旁边的司遇风却直接单膝跪在了月牙儿面前,他的背脊对着她,“上来,你受伤了,我背着你。”
小寒也急道:“月牙儿你就别逞强了!让他背着你咱们脚步也快一点!”
江满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你的伤最要紧!”
月牙儿看着司遇风沾满血渍的坚定身影,又看看自己微微颤抖的腿,终于不再坚持,她有些小小羞怯,低着头,慢慢地趴到司遇风背上,她的手臂环在司遇风的颈间,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她能闻到他发丝的气息,一种令人安心的味道。
司遇风稳稳地站起身,双手牢牢托住月牙儿的腿弯,他微微侧头,用力握了握她环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别怕,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你。” 他的体温透过衣衫传递过来,驱散了月牙儿最后一点恐惧,小寒和江满也拼命点头,“对,没人能伤害你!” 小寒抬起手背擦掉了眼泪。
四人就这样离开了血腥弥漫的巡捕房,一头扎进了岩京浓得化不开的黑雾之中,去往郊区的路及其崎岖不平,满是碎石沟壑,路上很不好走,加之雾气黑浓,视线模糊不清,全靠司遇风的方向感在带路,一行人默默跋涉,脚下的路从城区坑洼的土路变成碎石遍布的荒野小径,气温却丝毫不见下降,空气里蒸腾着火炉般的炙热,渐渐地,连江满的体力都有些跟不上了,他一手撑着小寒,一手拎着武器,汗如雨下,司遇风的脚步也明显有些趔趄,汗水完全浸湿了他的头发和后背的衣衫,呼吸也变得沉重,然而,趴在他背上的月牙儿却感到他托着自己的手臂依旧沉稳有力,他呼出的热气拂过她的耳畔,她俯在他温暖的背脊上,像是隔绝了外界所有的险恶,让她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释怀。
走着走着,脚下的碎石路渐渐被一种更粗粝、棱角分明的碎岩块取代,鞋子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嘎嘣”声,一条猩红色的光束在氤氲的雾气中撕开了一道缝隙,令月牙儿的视野勉强延伸出去几丈远,就在这短暂的清明中,一座庞大的黑色堡垒,骤然撞入她的眼帘。
司遇风显然也看到了,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托着月牙儿腿弯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是魔鬼监狱,看来我们离矿区不远了。”
江满和小寒也闻声仰头,只见那座堡垒的基座深陷在焦褐色的土地里,通体由玄武岩打造,如同一座沉默的墓碑,矗立在荒原的心脏,远远望去,它的墙体并非垂直,而是带着一种令人压抑的倾角,墙体之上,是高耸得几乎要刺破低垂雾霭的哨塔,塔身细长尖锐,顶端闪烁着猩红如独眼巨兽瞳孔的旋转探照灯,缓慢地扫过下方死寂的原野。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围绕着整个堡垒的、密密麻麻的电网,那不是普通的铁丝网,而是由手臂粗细、布满倒刺的合金缆绳交织而成,在探照灯惨红的光线下,闪烁着蓝紫色危险的电弧火花,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亿万只毒蜂振翅般的低微嗡鸣,电网之外,是深不见底的壕沟,隐约可见沟底反射着水光的、粘稠如墨的液体,散发出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腥臭,整座监狱看不到任何窗户,只有一些狭小的、如同枪眼般的方形孔洞,零星点缀在厚重的墙体上,透出极其微弱、昏黄如豆的光。
“这就是那个著名的监狱?好像又叫活死人墓是不是?” 小寒的声线微微发抖。
“我以前听干爹说起过,塞兰尼所有的死囚重犯都会被流放到这儿,这里只进不出,没有一个犯人能活着出去……” 江满也倒吸一口冷气,搀着小寒的手紧了紧,两人都默契地屏住了呼吸。
“这里有全天候的电子狙击系统,咱们赶紧走吧,别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司遇风说着加快了步伐,几乎是贴着地面阴影的边缘,更加迅疾地绕开了这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巨大坟冢,仿佛怕惊扰了里面哪只假寐的怪物。
四人提着气又一阵快走,直到那座黑沉沉的庞然大物再次被翻涌的浓雾彻底吞下,只余下探照灯猩红的光柱在雾霭深处若隐若现,如同巨兽永不闭合的嗜血眼睛,月牙儿才敢缓缓吐出那口憋在胸口的浊气。
又走了不多时,前方黑雾中隐约浮现出一座庞大山峦的轮廓,山脚下显现出星星点点幽蓝色的灯光,一道高大的、泛着金属冷光的电网围墙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将矿区与外界隔绝开来,那冰凉的冷光与岩京城区灰黄的污浊空气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司遇风背着月牙儿,沿着金属电网沉默地走了一段,他脚步已经明显地踉跄,汗水浸透的后背紧贴着月牙儿的前胸,传递着疲惫的温热,终于,他们看见了一扇毫不起眼、几乎与电网围墙融为一体的合金小门,司遇风在门旁的密码锁上极其熟练地快速输入了一长串数字,动作流畅地像是曾经做过千百遍。
“嘀,咔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旷野中格外清晰,厚重的合金门无声地向侧滑开,一股清凉湿润、带着微弱臭氧味的洁净空气扑面而来,一下子驱散了岩京的浓浊尘沙,司遇风背着月牙儿率先走了进去,江满和小寒紧随其后,门在身后无声地关闭。
踏入围墙之内,眼前的一切霎时颠覆了月牙儿对“矿区”的所有想象,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脚下是平整如镜的银灰色玻璃地面,光洁得能清晰映出他们四个风尘仆仆、狼狈不堪的身影,空气里闻不到一丝矿尘的烟火气,反而是雪洞般清冷又清洁,与岩京污浊滚烫的体感形成天壤之别。
阔大的白色穹顶高悬,线条冷硬流畅,覆盖着不知名的哑光材质,在无数镶嵌其上的幽蓝色冷光源映照下,泛着金属的质感光泽,目光所及之处,根本看不到任何传统矿区的景象:没有裸露的矿坑,没有轰鸣的矿车,没有堆积如山的矿渣,巨大的赤褐色山体被完全包裹在透明的、泛着淡蓝光泽的高强度玻璃幕墙之内,成为这庞大建筑结构的一部分,幕墙之后,山体内部被改造得如同精密的蜂巢,层层叠叠排列着无数小型舱室,散发着幽冷的蓝白色光芒,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幻梦。
现下正是深夜,此处四下无人,空气中弥漫着低沉而规律的嗡鸣,那是庞大能量系统和无数精密设备共同运作的声音,透过一整面的落地观察窗,可以看到无数纤细、闪烁着银光的机械臂在山体内部灵活穿梭,进行着无声的切割、提取和封装作业,一条条流水平台无声滑过,上面装载的并非矿石,而是一个个密封的、闪烁着不同指示灯的透明容器,容器内盛放着形态各异、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结晶体,那正是塞兰尼星球的能源生命,水晶矿!但这些晶体纯净剔透得惊人,表面覆盖着细微的能量纹路,显然经过了极其精密的初步处理或特殊封装,与月牙儿想象中沾满泥土的原矿截然不同。
“这……这是矿区?” 小寒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声音在空旷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响亮,“怎么……怎么像个巨大的……实验室?” 她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裹紧了衣领。
江满也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悬浮平台和无声运作的机械臂,喃喃道:“是啊,连个矿工影子都没有……连点声音都没有……” 一股冷气顺着脊椎爬升。
月牙儿趴在司遇风背上,心中的疑惑如同藤蔓般疯长,这里的一切都太过先进、太过整洁、太过……不真实,这哪里是开采能源的地方?分明像一座高度机密的、进行着某种不为人知实验的秘密堡垒!为什么望舒财团的水晶矿区内部会是这样的景象?那些被封装在容器里的晶体,真的是直接开采出来的吗?还是……经过了某种合成?她下意识地看向司遇风,目光里充满了审视,他对这里太熟悉了,熟悉得近乎诡异。
司遇风没有解释,他只是背着月牙儿,脚步沉稳又急促,他大步穿过这片充满科技感的奇异区域,走向其中一座灯火通明的办公楼,大楼入口同样有身份识别系统,他再次熟练地输入密码,厚重的合金门无声滑开,楼内异常安静,夜间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清洁机器人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滑行来去,司遇风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们来到三楼,用密码打开一间标着“备用休息室”的房间。
房间内部简洁干净,有舒适的沙发、饮水机、甚至一个小型的食物冷藏柜,空气里那股洁净凉爽的气息更浓了,司遇风小心翼翼地将月牙儿放在沙发上,轻声说:“在这里歇一下,要是不舒服就侧着躺一会儿。”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仿佛在回避着什么,说罢他立刻去翻找冷藏柜,拿出几瓶水和一些密封的能量棒分给大家,又在墙角的储物柜里找出几套叠放整齐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白色制服。
“都换上吧,把脏衣服处理掉。” 司遇风将衣服递给三人,掠过月牙儿红肿的脸颊时,他的神色泛起痛楚,随即他迅速移开了目光。
三人默默换上干净柔软的制服。小寒忍不住问:“司遇风,这地方……到底怎么回事?这里真是矿区吗?跟我们想的太不一样了,你怎么……怎么好像回自己家一样?”
司遇风拧开一瓶冰水,先是倒了半瓶在一条小毛巾上,而后才喝了一口,他含糊道:“望舒财团的矿区技术比较……先进,这里相对安全,大家抓紧时间休息,黑雾就快散了。” 他刻意避开了小寒的问题核心,走到月牙儿身前,用冰水湿润透了的毛巾替她敷红肿的脸颊。
“谢谢,还是……我自己来吧。” 月牙儿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从司遇风手中接过毛巾自己敷在脸上肿痛的地方,冰镇的触感瞬间抚平了热热的胀痛,她没看到司遇风眼里飞速逝去的那一丝落寞。
司遇风转身走向窗边,背对着他们三人,望向窗外被黑雾笼罩的矿区轮廓,他游离的态度反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月牙儿、小寒和江满心中激起了更大的涟漪和更深的猜测。“珠宝商人?怎么可能……他对这里太熟悉了,他到底是谁?” 月牙儿盯着他的背影,心中的疑云愈发浓重。
然而司遇风显然不想多谈,他把窗帘拉上,在月牙儿身侧坐下,又将自己的外套轻轻披在她肩上,四个人默默吃着能量棒,一时无话,只有门外清洁机器人滑过地面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回荡。
熬过心神不宁的一夜,待到银光微明时,四人决定立刻去码头寻找能够离开的船只,即便没有睡着,但在蓬松舒适的沙发上小憩过后,月牙儿恢复了些精神,疼痛有减轻一些,起码走路时双腿不再颤抖,但司遇风仍要背着她走,直到她完全康复,见他态度坚持,月牙儿便也不好推脱,只得任由他背着走出了休息室。
当四人踏出房门的那一刻,月牙儿心下又是一惊,此时银光熹微,大楼里已出现了许多穿着统一白色制服的身影,他们每一个都行色匆匆,表情冷漠,对月牙儿四人视若无睹,就像他们只是几件移动的白色家具,月牙儿低头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一眼,“也许他们是把我们也当成工作人员了。” 她内心嘀咕,抬头与小寒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小寒也是同样的想法,但她的眼神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安。
按昨夜的原路出了望舒矿区那扇精密的合金大门,四人再次踏入岩京污浊闷热的空气和漫天尘沙之中,港口距离矿区并不远,四人大约走了一顿饭的功夫便来到了岩京港口的接驳码头,码头同样被笼罩在尘雾里,空气干燥,酷热难耐,各色矿工苦力在泥泞和污水间来来往往,粗粝的吆喝声、矿车的轰鸣声、劣质油烟的呛人气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感官,月牙儿他们身上穿着的洁白制服在此地显得格格不入,如同淤泥中的白色莲花,瞬间吸引了无数或好奇、或贪婪、或恶意的目光。
从刚刚洁净得近乎虚幻的望舒矿区乍然回到这里,月牙儿心中涌起强烈的割裂感,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荒诞的梦,然而脸颊的微痛和身体的疲惫残酷地令她很快清醒:此时此刻,他们身无分文,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没有任何担保文件,正规的渡轮公司根本不敢收他们。
月牙儿四人身处在嘈杂混乱的渡轮售票处外,一筹莫展,正当他们绞尽脑汁,努力想着怎么与售票员周旋时,一个身材矮胖、穿着油腻皮夹克、眼神闪烁如鼠的男人像泥鳅一样从人群中钻了过来,脸上堆着市侩到极点的笑容。
“几位贵客,”他压低声音,绿豆般的小眼珠在月牙儿和小寒脸上转了一圈,“看你们在这儿转悠半天了,是……想搭船?” 他搓着手,“去哪儿的?福洛斯?星辰之酒?还是……别的好地方?”他意有所指地上下打量了四人身上那身扎眼的白色制服,语气里的暗示露骨得令人作呕。
司遇风眉头紧锁,强压下厌恶,警惕地看着他:“我们要去福洛斯,你有船?”
“嘿嘿,好说好说!” 那胖男人脸上的笑容更谄媚了,腰也弯得更低,“鄙人黑鲶鱼,手底下有条穿梭号,又快又稳!包您满意!只要……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胖胖的手指,在司遇风眼前晃了晃,“三百黑珠币一个人!童叟无欺!”
“我们……没有珠币。”司遇风的声音有些无奈,甚而还有些难以察觉的……窘迫,这在他身上极其罕见。
“没珠币?!” 黑鲶鱼脸上的笑容如同变戏法般瞬间消失,立刻换上了一副刻薄鄙夷的嘴脸,鼻孔朝天,声音也拔高了八度,“没珠币你们杵在这儿装什么大爷?还带着两个细皮嫩肉的小娘们儿?呵,想坐霸王船?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岩京这鬼地方,没珠币寸步难行!我看你们啊,” 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司遇风脸上,“趁早找个窑子把这两个小妞卖了,说不定还能换俩钱儿买张末等舱的站票!哈哈哈!” 他放肆地大笑起来,仿佛看到了天大的笑话。
司遇风的脸色瞬间铁青,拳头捏紧,骨节泛白,眼中寒光闪烁如刀。江满也怒目而视,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带来致命的压迫感,气氛一时剑拔弩张,周围的空气仿佛冻结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月牙儿脑中灵光一闪,她猛地想起永无岛上,八夫人临别时塞给她的那个仔细包裹的小布包!她一直贴身藏着!月牙儿急忙让司遇风把她从背上放下来,她摸索着从制服裤子的口袋里掏出那个小小的、被体温焐得微温的布包,手指因紧张而有些颤抖地解开系着的细绳,布包摊开在手心,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贝壳,那不是普通的贝壳,它只有婴儿拳头大小,却通体流转着七彩的虹光,如同将最纯净的海水和最绚烂的霞光都凝固在了其中,在岩京灰黄污浊的空气中,它像一颗坠入凡尘的星辰,散发着柔和而迷人的光晕,瞬间驱散了周围的晦暗,美得惊心动魄,不可方物,令人移不开眼。
黑鲶鱼那放肆的笑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断,戛然而止,他原本眯缝着的眼珠子一下子瞪得溜圆,瞳孔里爆发出饿狼般的绿光,死死盯着那枚七彩海贝,贪婪的涎水几乎要从嘴角流下来,他脸上的鄙夷和刻薄如同劣质油彩般褪去,瞬间堆满了讨好到极致的、近乎扭曲的笑容,腰也下意识地佝偻成了九十度,声音变得甜腻发嗲:“哎哟喂!我的姑奶奶!您……您有这宝贝怎么不早说啊!误会!都是天大的误会!” 他搓着手,恨不得把脸贴到那枚海贝上,“穿梭号!最好的舱房!包吃包住!直达福洛斯!这宝贝……咳,” 他咽了口唾沫,眼睛死死黏在贝壳上,“您要是愿意割爱,船票全包了!连带路上的吃喝!绝对让您几位舒舒服服,就跟回家一样!”
月牙儿看着黑鲶鱼前倨后恭、戏剧性的变脸,心中五味杂陈,这枚贝壳承载着八夫人无声的善意,此刻却成了充满铜臭的交易筹码,她看了一眼司遇风,司遇风紧绷的脸色稍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好。” 月牙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舍与一缕悲哀,郑重地将那枚七彩海贝,递给了眼巴巴、几乎要扑上来的黑鲶鱼。
黑鲶鱼像捧起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接过海贝,用袖子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对着稀薄的银光看了又看,脸上笑开了花,皱纹都挤成了一团:“得嘞!四位贵客,这边请!穿梭号,保证送您几位平安抵达福洛斯!” 他点头哈腰,恨不得趴在地上铺路,殷勤地在前面引路,似乎刚才那个刻薄鄙夷的人从未存在过。
月牙儿四人跟在这个市侩的船主身后,走向那艘停泊在码头偏僻的角落、看起来锈迹斑斑、破败不堪的穿梭号大船,月牙儿回望了一眼这个尘烟弥漫、如同硕大胃袋般吞噬着生命的罪恶之城岩京,种种情绪交织翻滚,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虽然前路未卜,但至少,他们又一次从绝境中挣脱了出来,此时细微的银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尘雾,微弱地洒在锈迹斑驳的船身上,也映照着他们四人踏上舷梯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