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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二章 秋深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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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栾沂是被冻醒的。
画室的窗户没关,十月末的风卷着碎雨灌进来,把画板上的画吹得哗哗响。他猛地坐起来,后腰撞到身后的画架,疼得“嘶”了一声——那里有块新的淤青,是昨天在走廊里被失控的拖把车撞到的,至今还泛着青紫。
谢清衍不在。
这个认知让季栾沂的心空了一块,像被人剜走了个洞。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鞋都没穿就往外跑,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亮了又灭,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找不到头的蛇。
“谢清衍!”
他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撞出回声,却没得到任何回应。教学楼的大门虚掩着,外面的雨丝斜斜地打进来,在地上积了片小小的水洼,映着灰蒙蒙的天。
季栾沂攥紧了手心。昨天傍晚,谢清衍说要去器材室找些废弃的画板当燃料,让他在画室等着。可这都快天亮了,人怎么还没回来?
操场的梧桐叶落了满地,被雨水泡得发胀。季栾沂踩在叶子上,发出黏腻的声响,像踩碎了无数个重复的秋天。他看到器材室的门开着条缝,里面透出点微弱的光,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推开门的瞬间,铁锈味混着松节油的味道扑面而来。谢清衍坐在地上,背靠着满是涂鸦的墙壁,膝盖上摊着本速写本,手里的炭笔还在动,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响。
“你来了。”谢清衍抬头时,睫毛上沾着片碎雨,像挂了颗透明的泪,“刚想画你昨天抢拖把的样子,跑得像只炸毛的猫。”
季栾沂冲过去,蹲在他面前,手忙脚乱地摸他的额头、脸颊,又去看他的手——指尖缠着圈创可贴,是新换的,边缘还沾着点红,不知道又在哪蹭破了。
“你去哪了?”季栾沂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速写本上,晕开了一小块墨迹,“不是说很快就回来吗?”
谢清衍放下炭笔,抬手帮他擦眼泪,指尖比雨还凉:“遇到点事,耽搁了。”他笑了笑,眼角的细纹被雨水浸得更明显,“看你睡得沉,没舍得叫你。”
季栾沂这才注意到,谢清衍的校服外套湿漉漉的,下摆还在滴着水,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你落水了?”他猛地抓住谢清衍的胳膊,“还是器材室漏雨了?”
“傻样。”谢清衍捏了捏他的脸,力道不重,带着惯有的亲昵,“刚才搬画板时不小心撞翻了水桶,没事。”
季栾沂将信将疑地盯着他,却没再追问。谢清衍总这样,有事喜欢自己扛着,问也问不出所以然。
“画完了吗?”季栾沂吸了吸鼻子,指着速写本。
“快了。”谢清衍把本子递给他。上面画的是昨天的场景:季栾沂举着根拖把,正追着撞了他的拖把车跑,脸上的表情又凶又傻,背景里的梧桐树被风吹得歪歪扭扭,叶子落得像在下雪。
“画得真丑。”季栾沂嘴上骂着,手指却轻轻抚过画中人的脸,指尖在纸页上留下点湿痕。
“那下次画好看点。”谢清衍的声音很轻,像叹息。
季栾沂的心猛地一揪。他突然想起谢清衍抽屉里的药瓶,想起他偶尔对着窗外发呆的样子,想起他后腰那道总被校服遮住的疤——每次问起,都说是不小心蹭到的。
“谢清衍,”季栾沂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是不是……不舒服?”
谢清衍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恢复自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胡思乱想什么?我好得很。”
他说着,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走了,回画室。再待下去,你该着凉了。”
季栾沂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谢清衍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尤其是左腿,像是用不上力。
回到画室时,雨已经停了。谢清衍把湿外套脱下来晾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后背的位置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边缘还泛着点暗红。
季栾沂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去烧点热水。”谢清衍转身往角落的热水壶走去,步履间的滞涩更明显了。
季栾沂没动,只是盯着那片水渍。他想起上个月,谢清衍也是这样,回来时衬衫上沾着血,说是帮同学打架不小心蹭到的。可那天明明没人打架。
还有上上个月,谢清衍的手腕上突然多了道绷带,说是搬画架时被钉子划的,可那伤口太深,不像是意外。
一个个疑点在脑海里堆积,像团解不开的线。
谢清衍端着热水回来时,看到季栾沂盯着自己的后背发呆,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掩饰过去:“怎么了?还在想刚才的事?”
“谢清衍,”季栾沂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你后背……是不是受伤了?”
谢清衍递水的手顿了顿,随即把水杯塞到他手里,语气带着点刻意的轻松:“哪能啊,你看我这体格。”他拍了拍自己的胳膊,肌肉线条清晰可见,“倒是你,昨天撞的淤青要不要擦点药?”
话题被巧妙地岔开了。
季栾沂握着温热的水杯,指尖却有些发凉。他知道,谢清衍不想说。
可他不说,不代表季栾沂不会发现。
那天下午,谢清衍出去买橘子汽水,季栾沂鬼使神差地打开了他放在画架下的旧背包。里面除了几本速写本,还有个小小的医药箱——以前从没见过。
打开医药箱的瞬间,季栾沂的呼吸停滞了。
里面放着碘伏、纱布、棉签,还有几板没拆封的止痛药。最底下压着张皱巴巴的收据,是市中心医院的,日期是上周,收费项目里赫然写着“缝合费”“打破伤风针”。
上周?上周谢清衍说家里有事,请了两天假。
季栾沂的手开始发抖,他拿起一本速写本,是谢清衍从不离身的那本。以前谢清衍总不让他看,说画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封面。
第一页,画的是他第一次和谢清衍见面的场景——他蹲在操场边哭,谢清衍递给他一瓶橘子汽水。
第二页,是他上课走神被老师点名,谢清衍在下面偷偷比鬼脸。
第三页,是他生日那天,谢清衍把蛋糕抹了他一脸……
一页页翻过去,全是他的样子。开心的,生气的,睡着的,傻笑的。
直到翻到最后几页,季栾沂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那几页画的,是他从没见过的场景。
一幅画上,他躺在画室的地板上,浑身是血,谢清衍背着他往外跑,背景是熊熊烈火。
另一幅画上,他掉进了学校后面的废弃水井,谢清衍正跳下去救他,水面上漂浮着他的画板。
还有一幅,画的是他被几个校外的人堵在巷口,谢清衍拿着根木棍冲过来,后背被人划了一刀,血顺着衬衫流下来。
季栾沂捂住嘴,强忍着才没哭出声。
这些场景,他都不记得发生过。
可谢清衍画得那么真实,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连他当时穿的衣服、掉在地上的钢笔,都和记忆里某些模糊的片段重合。
他突然想起谢清衍总说的那句话:“栾沂,别怕,有我呢。”
以前只当是随口说说,现在才明白,这句话背后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事。
速写本的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写得很轻,像是怕被人看见:
“这次,一定要护好他。”
季栾沂合上速写本,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酸又疼。
他把医药箱和速写本放回原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谢清衍回来时,手里拿着两瓶橘子汽水,笑着说:“刚看到公告栏贴了通知,下周六秋游,去郊外的红叶谷。”
季栾沂接过汽水,没看他:“知道了。”
谢清衍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试探着问:“怎么了?不开心?”
“没有。”季栾沂拧开汽水瓶,猛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却压不住眼底的热意,“谢清衍,秋游那天,我想早点走,去看看山顶的日出。”
谢清衍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啊,我陪你。”
季栾沂抬起头,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那里面有他熟悉的温柔,还有些他看不懂的沉重。
“不用了。”季栾沂别过脸,“我想自己去。”
谢清衍的笑容僵在脸上,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栾沂……”
“我累了。”季栾沂打断他,站起身往门口走,“我先回宿舍了。”
他没回头,所以没看到谢清衍伸出又收回的手,也没看到他眼底瞬间涌上来的红。
回到宿舍,季栾沂把自己蒙在被子里。速写本最后一页的字在脑海里反复浮现,谢清衍后背的水渍、手腕的绷带、抽屉里的药瓶,一一闪过。
他不知道谢清衍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些画里的场景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但他知道,谢清衍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而他却一无所知。
这种感觉让他心慌,又心疼。
秋游前的这几天,季栾沂故意躲着谢清衍。在画室看到他就绕道走,上课假装睡觉,放学铃一响就第一个冲出教室。
谢清衍没找他,只是偶尔会在他的桌洞里放上一颗大白兔奶糖,或是一张画着笑脸的小纸条。
季栾沂把糖和纸条都收进了铁盒里,放在枕头底下。
秋游那天,天还没亮,季栾沂就悄悄起床,独自往红叶谷的山顶走去。
山路崎岖,晨露打湿了裤脚,冰凉刺骨。他走得很慢,脑子里乱糟糟的。
快到山顶时,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点喘:“栾沂,等等我。”
季栾沂停下脚步,回头。
谢清衍跑过来,额头上布满汗珠,校服外套搭在肩上,露出的胳膊上有块新的擦伤:“就知道你会自己先走。”
“你怎么来了?”季栾沂的声音有些硬。
“怕你迷路。”谢清衍笑了笑,把手里的保温杯递给她,“刚煮的姜茶,驱驱寒。”
季栾沂没接。
“谢清衍,”他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谢清衍的笑容淡了下去,沉默了很久,才说:“等看完日出,我告诉你。”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两人终于爬到了山顶。远处的云海翻涌,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瞬间洒满山谷,红叶被染得像团火。
美得让人窒息。
“栾沂,”谢清衍的声音在晨风中有些发飘,“你还记得三年前的冬天吗?你在画室加班画参赛作品,晚上回去时……”
“记得。”季栾沂打断他,“你说你顺路,送我到宿舍楼下。”
“不是顺路。”谢清衍看着他,眼神很认真,“那天你走后,画室电路老化失火了。我回去拿东西时发现的,火太大,你的画……”
季栾沂猛地看向他。
“我把画抢出来了。”谢清衍的声音很轻,“只是手臂被烧伤了,留了点疤,怕你担心,没敢说。”
季栾沂想起他总穿着长袖校服,想起他胳膊上那块被刻意遮住的皮肤。
“还有,”谢清衍继续说,“去年夏天,你去参加绘画比赛,路上遇到暴雨,山路塌方。我……”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痛苦的事:“我找到你的时候,你被压在石块下,已经晕过去了。我把你救出来,送进医院,怕你醒了害怕,就跟医生说我是你哥哥。”
季栾沂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原来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都是真的。原来他每次化险为夷,都不是运气。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哽咽着问。
“怕你有负担。”谢清衍抬手,想帮他擦眼泪,又停在半空中,“栾沂,我做这些,不是想让你觉得欠我的。”
“那是为什么?”
谢清衍看着他,眼底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仿佛积蓄了很久的话终于能说出口:
“因为……”
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
是季栾沂的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班主任”三个字。
季栾沂擦了擦眼泪,接起电话:“喂,张老师?”
电话那头传来班主任焦急的声音:“栾沂,你在哪?谢清衍没跟你在一起吗?刚才接到通知,他……他在来红叶谷的路上出了车祸,现在正在市中心医院抢救!”
季栾沂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手机从手里滑落,掉在地上,屏幕摔得粉碎。
“栾沂?怎么了?”谢清衍察觉到不对,连忙问。
季栾沂看着他,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就在这里,好好的,怎么会……出车祸?
除非……
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让他浑身发冷。
谢清衍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骤变,他猛地抓住季栾沂的手,指尖冰凉:“栾沂,别信!是假的!我在这里!”
可季栾沂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看着谢清衍焦急的脸,看着他抓着自己的手,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就像……谢清衍画里的场景。
“谢清衍,”季栾沂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清衍的眼神痛苦而挣扎,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远处的太阳已经完全升起,照亮了整个山谷,却照不进两人之间突然降临的阴影。
故事,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