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苏吟裳

1、江山

　　时隔五年，再度和云季面对，是在九丈原的沙场上。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云季铁甲加身的样子会是这样的耀目，仿佛是金甲天神一般，再没有那个带着绵软烟雨朦胧的书生意气。

　　他站在城阙之上，看着兵临城下的铁骑，握紧了掌心那一枚玄铁令。
　　仿佛看穿了他的犹豫，身边的谋士淡淡一笑，说，殿下，你要知道，这枚令一出，便再没有退路了。
　　说着，那双清淡的眸子扫向了城池下的云季。
　　我和他，早就生死两边！
　　一句话丢出，他终于将那些不明的犹疑抛下。摊开了手掌，玄铁令肃杀而冰冷。

　　这一场激战，伏尸百万。
　　对于从不曾上过沙场的他来说，即是陌生，也是刺激。
　　他看着低下的种种厮杀争鸣，目光却始终都追寻着那一袭白色的盔甲。
　　云季，云季……

　　那个男子，在他的印象中一直都是云淡风轻的。
　　羽扇纶巾，一袭青衫写意风流，最适合在江南的温柔中把盏邀月。
　　他记得，那个男子唇边的笑意温润，握着他的手，说，荀儿，这步棋应该下在这里。
　　他也记得，那个男子撑着一纸竹伞，站在船头，抬起手为他解说这大好的青山绿水。
　　他本来以为，云季是个绝对温润的君子，安于平淡，静谧而清傲。
　　他本来以为，云季是自己的太傅，终究会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但是他错了，错的离谱。

　　当云州传来他拥护秦王起兵征伐的时候，他握着那张薄薄的军谏，只觉得这一生都没有这样无力过。
　　跌坐在御座上，他狠狠的平息了所有的不甘不忿，吐出了四个字，御驾亲征。
　　是的，他要亲眼看着，看着他曾经爱如父敬如师的那个人站在自己面前，然后和自己兵戈相见。
　　也许，是私下里觉得只有到这一刻才能完全的相信吧？
　　相信那个他在这世上最信任的男人背叛了自己！

　　云季，我们到底是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他有很多的疑惑，可是却不能发问。
　　他只能站在高墙之上看着他挥刀砍下自己的亲兵，然后离着城阙更近了一步。
　　殿下，您不甘么？
　　身边的谋士折起了象牙骨扇，指向了那一点因鲜血而不再纯粹的纯白。
　　他不语，只是抬手，示意一旁的下属递过金弓雕翎羽箭。
　　握紧了冰冷的弓箭，他的手微微有些颤。
　　不，绝对不能心软，我才是陈国的帝储。
　　而他，注定了是我的敌人！

　　于是，微微闭了下眼睛，他抬臂，挽弓，引箭，放矢，一气呵成。
　　雕翎羽箭出，正中他的左肩。
　　云季抬头，朝着那个一身明黄缁冠的男子微微一笑，一如从前一样的温润，然后跌落马下。
　　要活的！
　　他最终还是喊出了这一声，只是不忍，不忍那人被马踏泥溅，不复尸骨。

　　后来，在地牢中，他看着一身囚衣的云季，没有顾惜身份，单膝跪在了男子的面前。
　　一脸苍白奄奄一息的云季看着他，惨淡血色的唇轻动，问，你赢了，还要如何呢？
　　那一丝轻蔑的眼神，一下子就击中了他。
　　于是，瞬间所有的不舍都化为了灰烬，他冷笑着起身，居高临下，我要你看着孤国祚绵长，盛世煌煌。
　　然后他转身，一角明黄在昏暗的地牢亮的耀眼。

　　那天之后，他便在没有见过云季了。
　　所有的一切，都因为他的征伐他的一箭而断绝了。
　　只是到了后来，在他苍霜迟暮的时候，对着满堂的唯唯诺诺，他突然想起了当年他还不是帝君的时候，有个人一身傲然从不低头。
　　可是年岁都太遥远了，连他的眉目都模糊了。
　　唯一记得的也只是当年他曾说的一句话。
　　他说，得了天下你就注定了孤家寡人，你真的下定决心了么？
　　一语成谶。
　　他的确高处不胜寒，但是他从来都不悔。
　　除了偶尔的深夜梦还，会忆起如果他还在，一切也许就变了样子吧？
　　直到他山陵崩，他都不知道，那个男人一生为他，直到最后一刻。

　　云州是秦王舅公的地盘，他云家永远都只能站在秦王的身畔。
　　而他却偏偏因了先王的缘故成为了他的太傅，后来又对他失了心。
　　所以为了要他上位的安心，他起兵征伐只是因为他确认那人的能力，只是因为他想要为他营造这云州一方的安平。

　　…… ……

　　只是这些，都已经随着那段征伐渐渐的淹没在了青史书简之中了。
　　后世，只会用寥寥数笔记载下一方帝王平乱立威的种种神迹，却永远不会提及，有一个男子为了他的至爱，倾其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