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醒来迟》玛瑞娅

7、脚下的路裂开

　　玛瑞娅翻来覆去，几乎熬到天明。晨曦透过昂贵的香槟色纱帘渗进来时，她才因极度的疲惫而迷迷糊糊进入梦乡。她的生活看似浸泡在蜜罐里，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但她的内心却很苦。那场车祸不仅夺走了她的健康，似乎也夺走了她的过去。恢复期间，她不知道医生用了什么药，记忆如同被彻底清洗的磁带，与从前断片得干干净净。她变得单纯，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如水般清澈，也因此对丈夫艾伦，对安排她生活的院长婆婆，信任到不掺一丝疑问。

　　然而，与凯的这次意外相遇，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更仿佛慢慢唤醒了她沉睡已久的心灵本能。一种对真相的渴望，强烈到让她自己都感到害怕，哪怕最终是鱼死网破，也在所不辞。

　　第二天下午，她精心找了个借口，驱车来到了布鲁克林大桥公园。远远地，她就看到了那个曾无比熟悉的身影，伫立在约定好的河畔长椅旁的小道上，风吹动了他的衣角。

　　凯迎了上来，没有多余的言语，结结实实地把她拥抱在怀中。这个拥抱，不同于昨日在楼梯间的仓促和试探，而是带着岁月的重量和失而复得的颤栗。他的高度，他胸膛的温度，甚至他心跳的节奏，都让玛瑞娅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感，仿佛旧梦重温。

　　良久，凯才松开她，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然后拉起她的手，沉默地走向公园深处一个更为僻静、风景却异常漂亮的湖边。阳光在湖面上洒下碎金，与对岸曼哈顿的摩天楼群相映成趣，但两人都无心欣赏。

　　站定后，玛瑞娅心中的疑问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凯，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来纽约的？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找你签名？”她无法将记忆中那个纯粹舞者形象的凯，与那栋诡异大楼、那些恭敬索要签名的人联系起来。

　　凯的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湖面，眼神变得幽深而复杂，他开始了一段沉重的叙述：

　　“为了寻找你。”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那场车祸后，你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不相信你死了，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雇了私人侦探。他们费尽周折，才查到一点线索，指向纽约。我拼命筹钱，只够一张单程机票，就这么飞了过来。”

　　“初到美国，举目无亲，身份更是问题。我先在中餐馆打黑工，洗盘子、送外卖……后来，因为还有点舞蹈底子，辗转到了夜总会做陪舞、伴唱。就是在那里，我遇到了那个改变我命运的人——一个越南帮派的老大。他很看重我，或者说，看重我能帮他稳住场子的能力，让我去他旗下最乱的迪厅做主管。”

　　“我那时一心只想找到你，预支了老大很多钱，用于扩大寻找你的渠道。直到年底清算，我才惊恐地发现，我欠下了一笔这辈子都还不清的巨债。老大派他的马仔，用枪直接顶在我的太阳穴上，数着一、二、三……不还钱，就当场打死我。”凯的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我闭上眼睛，等着那声枪响。我以为我死定了。但数到三，枪没响。那个老大喊了‘停’，他走到我面前，看着我说：‘是条汉子，临死都不求饶。跟我干吧？所有欠债，一笔勾销。怎么样？’”

　　凯转过头，看向玛瑞娅，眼中是历经沧桑后的疲惫和一丝狠戾：“我别无选择。就这样，我入了□□。”

　　“这些年，我替他处理了很多‘麻烦’，也一步步爬了上来。人脉、资源，开始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你去的那栋楼……”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就是我的办公地点之一。至于那些签名的人，有的是手下，有的是需要打通关节的人，他们用这种方式表示服从或讨好。连我办公室的桌面，都是黄金覆盖的……玛瑞娅，你看，我现在拥有很多，多到可以轻易找到你，也多到……再也回不去了。”

　　玛瑞娅听着他的讲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她想象着凯被枪指着头的情景，想象着他在黑暗世界里挣扎求存，这一切的起点，竟然都是为了寻找她！巨大的震惊、愧疚、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发冷。

　　黄金的桌面，不是富足和成功的象征，而是将他牢牢钉在这个黑暗世界的耻辱柱，也是他为了寻找她而付出的惨痛代价的证明。

　　“所以……你说的‘神秘人’和‘势力’……”玛瑞娅的声音颤抖着。

　　“就是我目前所身处，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掌控的这个网络。”凯的眼神锐利起来，他压低了声音，吐露出更惊人的秘密，“但我查到的不止这些。玛瑞娅，我们那场车祸，根本就不是意外！”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量大得让她感到疼痛，一字一句地说：“那是你现任婆婆——医院院长精心布置的。我掌握的信息是，那家医院和你表哥的药厂有长期勾结。是你的表哥，为了利益，把你卖了。院长这么做，是为了让艾伦得到你，通过婚姻与你的家族实现深度捆绑，巩固他们的财富和地位。”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在玛瑞娅的脑海中炸开。婆婆和蔼可亲的面容，表哥曾经关切的眼神，在此刻都变得无比狰狞可怖。她一直生活的温馨世界，竟然构建在如此肮脏的阴谋之上！

　　“这股力量，就隐藏在你身边，它无比坚固，也不希望我们重逢，更不希望你知晓真相。”凯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现在非常危险，玛瑞娅。我也一样，调查这些已经触及了他们的核心利益。但我们不能再分开了。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放手。”

　　湖面的波光依然美丽，但对玛瑞娅而言，整个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丈夫艾伦的温柔港湾，婆婆的“关爱”，表哥的“亲情”，全部化为冰冷的算计。与凯带来的这个充满枪声、债务、□□和残酷真相的世界相比，她过去所谓的安稳生活不过是一个华丽的囚笼。

　　她感到脚下的土地，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而她，正站在裂缝的边缘，必须决定是退回虚假的安宁，还是跃入危险的真相之渊。凯的手紧紧抓着她，那是她现在唯一能感受到的、带着灼热温度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