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老槐树 ...
-
傅文想:找结婚对象,还是按父亲的标准来吧!
父亲老实不木讷,偶尔还能讲些笑话。
父亲脸型方阔,嘴大眉浓,声音雄浑低沉,谈不上英气,却是块坚实的靠山。
傅文一直认为父亲高大威猛,顶天立地,伸手可以触到屋顶,两口吃下一碗饭,无所不能。他是最高的,也给了她最大的安全感。从未怕过什么,哪怕是和同学掐架,她还扬言说:怕你,我爸明天就找到你家去。
父亲在背后不动声色的罩着她。
这样强壮高大的父亲,突然有一天,傅文发现,原来他并不高,不过比自己略冒点头。也不懂哪一年开始,傅哲又把这座高山压了下去。父亲在儿子面前矮了、瘦了,不再宽厚结实。
父亲几乎当了一辈子工人。
他说:我这双手,怎么看都不是做细活的手。
一个厂子关了,他换另一个。
全国经济都开始腾飞发展时,这个小村庄也悄然发生变化。家周边的老厂子跟不上时代像大雨砸在地上的泡泡,一个个炸开消失了。
父亲开始到工地上做事。
从二十多岁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直到五十多岁瘦弱体衰的老壮年,竟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父亲的手大、厚,有点粗糙。傅文喜欢父亲的大手放在自己头上、背上轻轻地拍,那时候,总有无可言状的温暖和爱意流淌在身体里。也记不清是哪一年开始,父亲就不再表达这样的爱意,是十岁,还是十一岁?
整个童年,父亲给傅文的美好记忆数不胜数。
九岁时,傅文开始学骑自行车,父亲作为观众,给了不少鼓励和勇气。夏末时节的一天,父亲对蹲在车前不停摇车链的傅文说:想不想骑车去玩,我们俩去。
傅文很吃惊,父亲脸上期待的笑容很少见过,提议也显得这么慎重。
傅文问:我们骑去哪里玩。
父亲思考一会儿说:沿着大路一直骑下去,不管它是哪里,见弯就拐,敢不敢?
新奇又刺激的想法。
傅文从屋里推出母亲小一点的自行车。
父亲拉了下傅文的辫子说:可能会骑很远,不能喊累,如果你害怕,要么不要去,要么坐在我车子后面!
傅文严肃的答应着绝不喊累。
父亲骑得很慢,也很悠闲。路是最原始的泥路,很不平整,起起伏伏,他自如地掌握着两个车轱辘,整个人像在波浪上跃动,眼前惬意地环视夏末田野中青黄相接的漂亮景色。
傅文哼哧哼哧跟在父亲右侧,始终并排行驶。
父亲漫不经心地转头问话,傅文很累,双脚几乎蹬的冒火,但她不说,需要集中精力才能接父亲的话。
父亲在车上看着她开怀大笑,笑声爽朗、干脆又温暖。
弯曲崎岖的大路一段一段抛在身后,前方的路仍旧没有尽头。每段路程都充满新鲜感,即便周边全是千篇一律的白杨、砖房和疏阔的田野,但这些景致早就超脱傅文熟悉的小村庄,车轱辘每转一圈都是新奇的。
她不记得骑了多远。
一条河出现,拱形桥上站满光膀的小男孩,桥下几个洗衣服的妇人。这群人对傅文而言是陌生的,她是个外来人闯进他们的领地,害怕他们突然的暴起,于是就戒备惶惑地盯着他们。
骑了很远父亲还能气定神闲地吹着曲儿,时不时问她累不累。
怎么能不累,傅文早就想停下来休息,想着答应父亲说不怕累时的坚决,应该还能再坚持会。
父亲说:停下来,我们买瓶汽水去。
他停好车,走向一个简陋的茅屋,神奇的举着两瓶汽水从屋檐下走出来。
傅文牵着父亲的手,在一条河边停下。
父亲用脚把杂草摊平,两个人坐上去。
他打开汽水递给小女孩,说:肯定累了,差不多骑了十五里了。他伸手把傅文鼻子上的汗珠擦去,笑得很宠爱。
拱桥在远远的对面,站在桥上的小男孩脱的只剩裤衩,饺子一样,大吼一声一个接一个往水里跳。他们在水里游不久,有给母亲骂上岸了,也有自己给冻上岸的,多数人选择站在桥上看“饺子”们下水的热闹。
父亲遥遥望着那群小男孩,对傅文说:我小时候也这样玩,你奶奶敲断几根竹竿也不听,天黑都不知归家。十八岁初中毕业,拿到第一份工资时我感觉不能再玩了。偶尔想起小时候的玩伴,发现根本找不到他们人。年轻时的游戏和乐趣其实是大家一起丢掉的,不是你想变就能变,得大家一起变才行。后来有了你妈妈,再有你和小哲,这几年很短,改变和拥有的东西太多,我都有点猝手不及。
父亲又伸手摸摸傅文热得通红的脸颊。
在那个夏日的傍晚,小虫嗡嗡的草丛里,波光粼粼的河边,傅文没听懂父亲到底讲了什么。
父亲把剩下的汽水“咕噜咕噜”喝个干净,玻璃瓶扔进河里,砸起不小的水花。瓶子在小小的波浪里沉浮不定,顺流漂了很远很远,远到她也不知道它沉了没有。
父亲躺在草丛里,枕着臂膀,惊起一些蝈蝈和小蚊虫,它们像引爆的烟花四下散开。父亲闭着双眼,深深呼吸一口气,说:“偶尔出来放松一下,果然不错啊!”
傅文蹲在旁边撷一朵朵蒲公英和草茎,把蒲公英放到爸爸嘴边:吹吹,它们会飘到沙漠里。
父亲一跃而起,吸足了气,猛地喷发出来,一大把蒲公英就像雪花散开在空中,有的越飞越高,有的早早落到水面上,同样地出发点,居然有不同轨迹,许多事情也是无可奈何的呀!
父亲把秃头头的蒲公英杆扔掉,指着漫天小伞儿说:不能一个劲信书上的东西,学会变通。我们周边都是土壤和树木,方圆几百里几千里都这样,怎么会有沙漠?你见过沙漠吗?
“没有,但书上有图片。”
“我也没见过,但那一定不是好地方,鸟都不打那飞过。”
父亲还真是扫兴的人,可能都不知自己干了件掐灭小女孩幻想的事。
日头向西偏去,父亲说回去吧,得回家了。
那片通红通红的晚霞里,夏风拂面宁静无忧的傍晚,父女俩慢慢骑着车,夕阳把一大一小的身影和车轱辘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把他们与地球的另一端连接起来。
傅文依旧紧绷着脸,哼哧哼哧蹬着脚踏跟在父亲长长的影子里。
父亲和母亲之间到底是爱情呢,还是亲情?
傅文喜欢看父亲给母亲焐手,把手拉过来放进怀里,一句话也不说,淡然的表情就像怀里揣着自己的双手双脚。
傅文在边上偷偷笑。
父母相亲认识的。粗粗见上一面,双方羞怯的都没来及看清对方长相,眼巴巴等着消息。
父亲说:那几天哟,可把我急坏了,也不懂你妈到底怎么想,猜不准她能不能看上我,干巴巴的等,就像扔在岸上的鱼,虽然活蹦乱跳,但心里急啊。直到第五天媒婆说同意了,我就连着睡两天。
母亲说:那几天呢,我想了多次,你爸是头一个相亲对象,总觉得下面还有个更好地,这个答应了,可能有点不甘心。最后我又想,既然第一个的印象不错,那就是他吧!
那时候的婚姻简单纯真,苦,大家一样的苦,选择对象也没现在的苛刻条件。社会日益变化,思想滚滚沸腾,不过谁也不能说现在的爱情又仅建立在物质之上,生存的环境决定一切,大势所趋。
傅文对母亲的嫁妆很感兴趣,如今它们早就成了家中古董。
一对红椅子,木箱、床、柜子、两个保暖瓶、两个瓷盆、两块玻璃扁。
这些最早出现在家里的“成员”非常老实,椅子和木箱至今还静静放在屋的某一角。时光一年一年抚摸,它们长了蛀虫,掉了漆,也碰破边角。
它们立在那儿不言不语,不动不扰,静的像个老人。
母亲常对着一对保暖瓶感叹:还是我们年轻时的东西质量好,用几十年,摔过多次,也还好好地。
那对暖瓶,只是褪了颜色,红不是当年的火红火红,早就褪色成浅浅的粉,绿也不似当年的盎然,成了灰灰的土黄。但它们真的结实,结实到想换掉丢掉都于心不忍,只好继续把它们摆在桌上,安安静静延续它们存在的一点意义。
两块玻璃扁挂在高高的墙上。四岁那会刚学会照镜子,傅文每天都要仰头从匾额里揣摩自己。
扁的框架是四根雕镂简单的木条,纹饰不精细,称不上美观,连简单的红漆都没涂,柳条形的脉络和走向倒十分流畅,像慢吞吞流淌的水。整块扁看上去实则就是块镜子,左边画着粗陋的荷花和鸳鸯戏水图案,图案占了镜面一大半。
照镜子时傅文总是要从荷花梗里细细的找寻自己面孔,因而对荷花的印象很深。
玻璃扁的寿命不长,早早就被打破。
爸爸说是傅文用皮球砸坏的,妈妈说是傅哲用擀面杖敲破的。
傅文对弟弟说:你打破它的呀,皮球哪能打破它呢?
父亲用金钢钻从打破的玻璃扁上截下一大块完整的镜面,用刀子轻轻刮掉彩漆,重新做了框架,它成了名副其实的镜子。
重新加工过的镜子,一直到现在,它仍以扁的一部分摆在梳妆台上。
不仔细去想,很难想起来它曾经是块扁。
父亲左眼角下有块疤痕,像个小月牙。
母亲格外好奇这块疤,问过多次它的来历,父亲开始吹嘘光荣往事,说是小时候把一个玩伴按在地上摩擦留下的痕迹。
后来听奶奶说,父亲才是被按在地上摩擦的人。
父母的生活平淡、平庸、平凡。父母也很渺小轻微。
但傅文想:父母是我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