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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楚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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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博其实是一件很磨人的事情,但楚洁像一株生长在实验室角落的沙漠植物,在四十度高温炙烤的午后,依然维持着某种沉静的秩序感。
她总是最早到最晚走,白大褂里穿着简单的素色T恤和长裤,她的发色和瞳孔都是微微有些偏淡的棕色,头发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在颈侧,衬得那段裸露的肌肤愈发白皙。实验室的日光灯照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她的美不带任何攻击性,是一种需要屏息细看才能察觉的、内敛的存在。
实验记录本上是她工整娟秀的字迹,失败的数据用红笔仔细标注,看不出丝毫焦躁。连续通宵后,她只是用冷水洗把脸,回到扫描电镜前,背影单薄却笔直。师兄师姐们私下称她为“科研圣体”,不仅因为她异于常人的专注与耐力,更因她面对挫折时那种近乎禅定的平静,仿佛所有的嘈杂、压力、不确定性,都被她吸收、沉淀,最终化为更深沉的沉默。
然而,这具看似无懈可击的“圣体”,却存在一道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也拒绝承认的裂缝,那个在盛夏突然出现又像冰快速溶化消失的江舒冉。
这种牵肠挂肚的、带着微妙焦灼的惦念,与她笃信的逻辑和理性背道而驰。一个连面庞都未曾看清的陌生人,凭什么在她构筑严密的精神世界里占据一席之地?这情绪来得突兀、毫无缘由,像一段无法解读的乱码,让她感到陌生且不安。
她试图将这种想念归因于两点一线的无聊生活,或是长期压力下的短暂神经衰弱。她用更多的工作来填满所有空隙,让文献、实验、报告占据思维的每一寸领地,试图用熟悉的疲惫来覆盖那不合时宜的涟漪。
可她知道,那阵带着香气和色彩的风,确实吹拂过了她这片沉寂已久的沙漠。而沙漠之下,某些被深深埋藏的东西,似乎正试图挣脱坚硬的表层,进行一次极其艰难、连她自己都不允许的呼吸。
想念一个幻影。这念头本身,就让她觉得自己背叛了那个理性、冷静、坚不可摧的“楚洁”。于是,她将这份不合时宜的悸动更深地埋藏起来,用沉默包裹,用忙碌冰封,仿佛这样,就能当一切都未曾发生。
“必有回响。”她对自己说。
远在英国的江舒冉,天气已告别了夏天。她住在学校旁边一间价值不菲的studio里。房间宽敞,却弥漫着一种精心维持的混乱,昂贵的包袋滑落在地毯上,当季的鞋履东一只西一只。她没有餐具,只有一台锃亮的意式咖啡机和两只配货拿到的咖啡杯。
然而,在这片无序中,她的床却是一片绝对的净土。床品是高级的埃及棉,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床头柜上,一瓶褪黑素软糖挨着一个朴素的木质相框。
框里是楚洁的照片,一张偷拍。
此刻,江舒冉就蜷在这片净土上,浓密的黑色长发铺散开来。她没开大灯,只有床头一盏灯晕出暖黄,勾勒着她分明而锐利的轮廓。此刻,这锐利却被相框柔和的边缘驯服了。
照片里,楚洁正在全神贯注地为核磁装样。实验室的冷光落在她的侧脸,她微微抿着唇,那种心无旁骛的专注,仿佛构建了一个绝对纯粹、不容打扰的场域。
江舒冉的指尖轻轻拂过相框玻璃,拂过楚洁沉静的身影。窗外是英国北部典型的、灰蒙蒙的秋意,而框内那一方小小的世界,却仿佛凝聚了所有的光与暖。
她活得像一把散落的碎片,尖锐,无法拼凑。却唯独把楚洁,供奉在唯一整洁的秩序里,成为照亮这漫无目的的生活的,唯一的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