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徒法不足以自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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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下了场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雨后空气中满是泥土的腥气，顺着风灌进低矮的柴门。
村里的泥路被车轮和人的鞋子碾得坑洼不平，四处积着浑浊的水。人踩过时，烂泥巴便粘在鞋底，又沉又凉。
天还未大亮，王家门外挤满了人，却没几个说话，只听见王家婆娘钱氏低一声高一声的哭嚎，像在拉破风箱一样。
吴媒婆和张大婶陪在不住落泪的钱氏身边，低声宽慰。她们身后，一个壮实的人影瘫靠在破旧的床上，正是钱氏的丈夫王虎子。
王虎子半张脸肿得不成人形，衣服破烂不堪，青紫瘀痕交错。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那双腿，右腿胡乱捆着几块被血浸透的破布，折断的左腿同样被粗布紧缠。
大夫剪开王虎子裤腿时，众人看见一道深凹的麻绳印子在肿胀的皮肉上留下红得发黑的沟壑，伤口处甚至可见断骨。
屋内盈满了汗水、灰尘和血腥味混合的味道，沉甸甸地堵得人胸口发闷。
今年地里欠收，王虎子进县里找活计，在码头给人扛货。结果出了意外，大半夜让人抬了回来。
大夫忙活半天，才勉强处理好了王虎子的伤口。
“大夫，俺男人的伤咋个样了？”钱氏见大夫拿着药箱出来，忙拽住大夫的衣袖问。
“血已止住了，”大夫摇了摇头说，“但这腿是接不上了，且伤得太重，后续……看命吧。”
钱氏顿时失了浑身气力，踉跄着向后倒去。
“钱娘子！”张大婶抢步上前扶住钱氏，免得她跌倒。
握着张大婶粗糙的手，钱氏瘦弱的肩膀抖得厉害：“老天爷啊……这可叫俺们咋活……咋活啊！”
拨开挡路的人，苏遥夜将手里那碗熬得稀烂的米糊放到王家小女儿手上。那孩子紧紧攥着破碗，红肿的双眼看向自家爹爹的方向，水汪汪的米糊荡出水波，和她眼里的泪水一般。
待她喝完米糊，苏遥夜拍拍那女孩的肩，带她回了房间。
“姐姐，我爹爹会好吗？”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小姑娘沙哑着嗓音问。
这个苏遥夜也不知道，她不是医修，手上所有的灵丹也不能给凡人用，只能对王家姑娘说：“大夫医术很高明，不会有事的。你跟着你娘忙了一夜了，先睡一觉吧，说不定睡醒了一切都好了。”
王家姑娘破涕为笑：“就像仙法一样吗？”
“是啊，就像仙法一样。”苏遥夜拿自己无聊时绣的手帕绍她擦了擦脸，“这手帕送你了，以后可以擦眼泪擦鼻涕。”
王家姑娘看着手帕角落绣的看不出原型的花，忍不住吐槽：“好丑的绣花，我绣得都比这好。”
“这叫抽象艺术，你个小破孩懂什么。”苏遥夜给自己挽尊。
王家姑娘冲苏遥夜做了个鬼脸，苏遥夜做势要来拧她的脸，王家姑娘立刻掀被子躲了进去。
按照规矩，坏人不可以伤害躲进被子结界里的人的，苏遥夜很遵守规则，隔着被子拍拍王家姑娘的头，说了声好梦就出去了。
回到正屋，大夫已经走了，钱氏趴在床边哭得几欲昏死过去。
王虎子此时已经醒了，他双眼浑浊，艰难地转动眼珠，在辨认面前一圈的人影。
妻子的哀哭传入耳中，撕破了王虎子紧绷的面皮。粗糙的大手在身侧摸索许久，终于哆哆嗦嗦地伸进怀里掏摸，最后抠出几块碎银摊在床上。
银子上沾着血污，看着叫人眼睛酸。
王虎子扯着好像漏风的喉咙说：“……主、主家……二两……”
人群轰然炸开，村长瞪着那点碎银，双眼红得好似要吃人：“二两？！二两碎银就想买人两条好腿？！”
摇摇头，李夫子叹道：“《南明律》明文规定，百姓为人所雇佣做工，因工遭车船所伤，或重物跌落、杀伤人的，主家应赔偿其汤药之费，按伤情赔付雇工不能上工的工钱。若致人残病，另需赔偿其资养之费……这二两银子……他们……唉！”
“李夫子，你说的这是真的？”有村人问。
“真的。”李夫子道，“这是当今天子亲自宣布的。”
张婶子微微张嘴，忍不住又燃起了点希望：“那……那咱们能告官不？”
李夫子扯出个嘲讽的笑：“怎么告？衙门口八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那县衙是个清白人进去一趟都得脱层皮的地方，咱们无权无势，告得赢吗？咱们全村绑一块都不够人家啃的。”
一盆冰水浇在所有人头上，空气好像都冷了几分。
村长道：“大家都先回去吧，都还有活要干呢。今年收成不好，大家都勤快些，争取过个好年。”
人群慢慢散去，张大婶留下来安慰钱氏，她挥挥手示意苏遥夜先回去。
身后女人的抽噎令人心痛，苏遥夜越走越慢，低着人不知道在想什么。李夫子走在最后，两人不免撞到了一起。
“姑娘在想什么？”李夫子问。
苏遥夜边走边说：“在想南明的律法。”
“其实南明的律法较之其他三国，对平民百姓算是很不错的了，”李夫子摸摸胡子说，“只可惜……”
“可惜什么？”苏遥夜追问。
脚步微顿，李夫子眼中有落寞之色：“只可惜南明国国情在此，再好的律法也只能变做一纸空文。”
苏遥夜想起来了，原书的设定是南明国皇室衰微，权臣蛮横。
“当今天子仁善，有心以仁政治理天下，给百姓一个太平盛世，可惜是有心却无力。”李夫子道，“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1），无论哪国都是这个道理。”
眼睫微微一颤，苏遥夜低声问：“所以王家的事，真没办法了是吗？”
李夫子闭了闭眼，道：“是。”
“那他们家往后该怎么办呢？”苏遥夜喃喃。
“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活下去，总有希望的。”李夫子的家到了，与苏遥夜告别后，身影消失在了篱笆门后。
苏遥夜垂着脑海袋走回了家。
小彩鸟如往常一样飞来，朝苏遥夜撒娇。苏遥夜敷衍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坐在桌前不住地发呆。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王虎子最终熬过来了，但两条腿都残了，只能躺在床上让钱氏母女照顾。
日子本来就艰难，还要照顾一个双腿残废的男人，钱氏每天都在偷偷地掉眼泪。
王虎子不甘心，悄悄托人带自己去了县里找主家，可这一去就没有回来。
后来主家又派人送来十两银子过来，钱氏收了，没再去打听王虎子的消息。
九月的时候，张大婶卖了家里的老母猪，给张大宝凑足了聘礼。他和黄家姑娘的喜事冲淡了笼罩在村子上空的阴霾，村人都来蹭喜酒喝。
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把不久前的不快抛到脑后。
张二宝喝了几杯酒后，追上离开不远的苏遥夜说：“我大哥可真幸运，大嫂那么漂亮的媳妇都让他娶到手了。”
苏遥夜没理他。
“不过，大嫂还是没苏妹妹你好看。”张二宝又道。
说着，张二宝就想来拉苏遥夜的手，被苏遥夜快走几步避开了。
“苏妹妹……”张二宝带着满身酒气，又追了上来，“你别不理我呀。你看我大哥成亲，难道心里没什么感触吗？你今年也二十有一了吧。”
苏遥夜被他浑身大酒气熏得烦，没好气道：“什么感触？”
挠挠头，张二宝说：“我们俩今年都不小了哈，而且哥平日对你也还算不错，不如将就将就，和我一起过吧。”
“二宝哥，”苏遥夜站定，无奈地说，“喝醉了就回去回去睡吧，别在这和我说些胡话了。”
“什么胡话，我是认真的。”张二宝伸手想来摸苏遥夜的脸。
打开他的手，苏遥夜声音彻底冷了下来：“二宝哥，我感念你是张大婶的儿子，故你多番冒犯我都不与你计较。但你若再毛手毛脚，我可就不客气了。”
她用上了点灵力，打得张二宝整个手背都火辣辣的疼。
缩回手，张二宝讪讪一笑：“我、我开玩笑的，苏妹妹别介意，我回去了哈，有空来玩。”
瞧着张二宝落荒而逃的背影，苏遥夜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苏姐姐！”
刚要走，苏遥夜又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原是王家的小姑娘追了上来，她是代母亲钱氏来送礼的。小姑娘来到苏遥夜面前，把一张帕子塞进苏遥夜手中：“我亲手绣的，送你。”
苏遥夜展开一看，见帕角绣着两朵莲花，还有一个夜字。
“绣的还真比我好看。”苏遥夜弯腰揉搓小姑娘的脑袋。
“那当然，我练得很刻苦的。”小姑娘骄傲道。
苏遥夜指着角落的花问：“为什么要绣莲花？”
“因为我觉得莲花很衬你。”小姑娘说，“而且我喜欢莲花。”
“难道不是因为我有莲花一样美丽高洁的品性吗？”苏遥夜笑道。
小姑娘认真想了想，跑远了几步才大声说：“这个我可没有看出来，你身上有这种东西吗？”
“找打啊。”苏遥夜随手捡起块石头，装模作样地追了几步。
目送小姑娘跑远后，苏遥夜丢了石头，慢悠悠回去了。
人很难改变所处的环境和正在经历的苦难，但李夫子说的对，只要活下去，总会有新的希望。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徒法不足以自行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