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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大铛博弈(下) ...

  •   范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眼前金星乱冒。他刚才脑子里确实飞速闪过“五十万可期”的念头,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远见。可二十万现银入库?!这就像一个巨大的磨盘轰然压在了他那肥胖的身躯上!

      能做成吗?能!他范福能在尚宝监稳坐这么多年,做账的本事出神入化!只要允许他操作价格、捆绑销售、控制源头,账面五十万利润,他绝对能“做”出来!二十万现银,挤挤也能抠出来!
      但敢答应吗?不敢!这二十万是实打实从锅里硬挖走的肉!这口黑锅一旦背上:
      礼部上下会生吞了他!尤其那个正雄心勃勃、等着靠这个项目大展宏图的姜兴!这简直是在断姜兴的前程根基!得罪一个未来的尚书甚至阁老……
      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会恨死他!宫里谁不知道,这么大的进项,至少一半要作为“孝敬”无声无息地流向那两位。他范福要是痛快答应了这二十万现银入库,就等于断了娘娘和太子殿下起码十万两以上的财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工部柳伯年那边……戴公公刚想抬出的人,自己这边应承了二十万,他工部还怎么插手?不是明摆着和戴公公打擂台?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范福。他张着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那刻板的笑彻底僵死,只剩下油光光的面皮和细密的冷汗。胖大的身躯仿佛被抽空了力气,微微发颤。他像是离了水的鱼,徒劳地翕动着嘴唇,眼神在刘礼那深不可测的目光和戴德那越来越阴冷的注视间慌乱地逡巡,却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这个“能”字出口,就是深渊!

      满室死寂!连角落里的香灰跌落的声响都清晰可闻。小顺子屏住呼吸,他看到范公公的汗珠顺着胖脸滑进衣领,而戴公公嘴角那丝笑意已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要结冰的阴沉。

      李信吓得低头装鹌鹑,手指死死攥着袍角。王忠半阖的眼终于完全睁开,锐利的目光扫过范福,又落回刘礼身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决堤时,刘礼缓缓开口了。他脸上那丝极淡的笑意重新浮现,目光却扫过戴德,带着一种了然一切的深沉:

      “怎么?范福,此数……竟如此为难?” 声音不高,却压迫感十足。

      刘礼不等任何人回答,话锋再转,将所有人一同卷入他那宏大的棋盘: “二十万两……确实是个数目。若由礼部循常例自办,大抵也只能求个二三成稳妥吧?” 他轻轻摇头,仿佛在为礼部惋惜。

      “如今,有工部可借之力(他看了戴德一眼,似乎在肯定其提议的价值),有内官监的物料人丁(他目光扫过李信),更有范福你这双在钱眼子里磨了几十年的‘火眼金睛’来统筹考量,为内帑、为国库多增些银两,难道不是我等分内之事吗?” 他把戴德的建议、自己人的资源,都打包进了这个“为国增收”的大旗之下,让反对者无从下口。

      他身体微微后靠,双手重新拢在袖中,恢复了最初的姿态,话语却如同淬了寒冰的重锤,敲打在每个人心头: “万岁爷只要利,要稳!本督在此言明:这二十万两,是今日我等共议的一个目标!是为陛下、为内帑应尽的心力!”
      “谁能拿出比姜兴操持礼部自办更妥当、银利更多、更稳的法子,此刻就可直言!只要能让陛下内帑平添这二十万两雪花银,咱家亲自替你向万岁爷请功!”
      “若是没有……或是觉得此数太难……”刘礼的目光在范福煞白的脸和戴德铁青的脸上稍作停留,语气陡转凌厉,“那便不该在此时此地,耗费心神于枝节!更不能想着法子替礼部推卸本责! 自当倾力襄助,敦促姜兴尽心办好这件功在社稷的差事!事成,此乃姜侍郎之功,亦是我等群策群力之功!事败?……那也是礼部、是姜侍郎辜负圣恩,办事不力之责! 与内廷诸位之忠心公心何干?!”

      这番话说得堂堂正正,掷地有声!将一切都摆在了明面上:

      目标明确(二十万两):这是为国增收的责任!不是讨价还价的筹码。
      路径清晰(姜兴主责):礼部是主办方,责无旁贷。内廷(包括工部)只是协作。
      鼓励创新(踩过姜兴):谁能提出更好方案,承担起责任(超越姜兴),谁就上!但这方案必须拿出至少二十万,且承担成败风险!
      隐含台词:戴德你的“工部控制论”能保证拿出超过姜兴方案的二十万两吗?敢打包票吗?
      规避风险(甩锅礼部):做成,大家(内廷)都有面子;做砸了,责任全是姜兴的!内廷干干净净!

      这就是赤裸裸的阳谋!站在皇帝的立场(为国增利)、内帑的立场(利润最大化)、内廷集体(共同目标、风险最小化)的绝对高度,将个人和小团体的私利图谋死死摁住!谁想在这个会议上再提任何异动(比如戴德的工部方案),就必须能拿出一个效果远超预期(高于二十万)、且愿意承担一切后果(风险转移自己承担)的方案!在仓促之间,面对刘礼这个老辣到极点的算计,谁有这个胆量和准备?

      戴德额角的青筋极其细微地跳动了一下。刘礼最后那句轻飘飘的“若是觉得此数太难”,还有那若有若无扫过他的目光,像一根淬了毒的针,刺在他心上。

      想反驳?想争辩?想质疑二十万两现银根本不切实际?可刘礼早就堵死了所有退路!

      他说的每一句都占住了绝对的大义名分:为陛下谋利!为内帑开源! 谁敢说“不”?!谁敢公然说“内帑不需要那么多钱”?!谁敢说自己“觉得二十万两太难拿不出来”?那岂不是自承无能?更是对他戴德刚提出的“工部优化法”的无情嘲讽——既然你觉得工部介入就能增效,怎么连二十万两都不敢想了?

      更重要的是,刘礼狡猾地把“提出更好方案”和“独立承担风险”捆绑在了一起。他现在要是跳出来说“工部主导必能更好”,刘礼绝对会当场追问:“戴公公能立军令状,保证新法之下稳得二十万两以上?若不足数,或事有差池,由谁来担这干系?” 他戴德怎么敢?他手上只有柳伯年那份虚头巴脑的技术札子,连具体成本预算、操作流程都没有!他怎么担?拿什么担?

      巨大的憋屈感让戴德胸口气血翻涌,但他终究是东厂提督,城府极深,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几乎扭曲的笑容,那笑容更像是在呲牙: “老祖宗…说得极是!为陛下内帑增益,我等…自当尽心竭力!”

      他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阴风。他缓缓站起身,动作显得有些僵硬:“既然…一切皆有老祖宗主持大局,奴才等…定当恪尽职守,配合…姜侍郎办好这差事。” 他故意将“姜侍郎”三字咬得极重,带着浓浓的讽刺和不甘。

      范福见状,如蒙大赦,肥胖的身体立刻像装了弹簧一样弹了起来,脸上重新堆满了比哭还难看的谄笑:“对对!戴公公说得在理!奴才回去就办!立刻召集账房,把那成本、印销、利得…盘算个仔仔细细、清清爽爽!务必让老祖宗在与姜侍郎叙谈时,心里有底,话里…有数!”
      他把“心里有底”、“话里有数”说得格外强调,拼命暗示自己只负责提供“弹药”,绝不当出头鸟扛大旗。

      李信也跟着诺诺站起,腰弯得更低了。徐义早已收好图样,安静起身,垂手而立。只有王忠,魁梧的身躯依旧安稳如山,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言语交锋不过是过眼云烟。

      “既如此,”刘礼的声音带着一丝驱客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果断,“都各自散了吧。明日午后,范福你将预算详案先呈于咱家过目。李信,刊印所需物料人手名录,你也备一份,随时听调。王忠,随我留一下。”
      “是!”众人齐声应诺,躬身行礼,依次退出议事厅。

      厚重的门帘无声落下,隔绝了内外。厅内只剩下刘礼和王忠两人,还有角落里努力缩小存在感的小顺子。沉水香灰白如雪,冷寂的空气重新沉淀下来,方才那无形的硝烟似乎还悬浮在光影交错的空间里。

      脚步声渐远,戴德压抑着怒火的低语在门外隐隐可闻,随即消失在甬道深处。

      刘礼端坐的身影,在门帘落定的瞬间,极其细微地晃动了一下。一直如渊渟岳峙的紧绷姿态放松了一分。他深深吸了口气,带着沉水香微凉的气息,似乎要将刚才耗费的巨大心力也一并吸入抚平。刚才那番运筹帷幄的阳谋,看似碾压,实则险之又险,步步惊心。一步算错,后果不堪设想。焦灼感,并未完全散去,只是暂时被冰冷的掌控力压制了下去。

      王忠上前一步,如山般稳重的身躯带来一种实质的安全感:“督主,可要我这边……?”他意有所指,目光瞥向门外。

      “不必了。”刘礼抬起手,轻轻摆了摆,捻动扳指的动作恢复了从容,但眉宇间依旧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让他们看吧。这‘二十万两’的话放出去,风已起,雨或至。堵不如疏。”

      他目光投向前方虚空,低语道:“关键在于姜兴……明日一晤,是成是败,皆看他了。” 这是将所有的希望和赌注,都压在了皇帝看重的那个年轻侍郎身上。也把所有的压力,都倾注了过去。成了,海阔天空;败了,姜兴身败名裂,皇帝失算,他刘礼亦会威信受损,但至少保住了内廷“只为陛下利谋”的表象和集体安全。

      角落里的小顺子大气不敢出,只觉得老祖宗这句话里的分量沉甸甸的,比他扛过的任何一件金银器皿都要重。

      “二十万两……” 刘礼又轻轻念了一遍这个数字,仿佛在掂量它的斤两,又仿佛在确认自己为皇帝撬动未来的决心。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长案上那几份压着青玉镇纸的奏章上,语气转为平淡,“更值夜的,备醒神汤。夜还长,事未尽。”
      “奴才这就去办!” 小顺子如获大赦,连忙躬身应声,蹑手蹑脚却又飞快地退了出去,终于离开了这个让他心胆俱颤的地方。

      厅内只剩下刘礼和王忠。窗外,皇城一片死寂的深黑。琉璃宫灯的灯芯偶尔“噼啪”一声轻响,爆出一朵小小的烛花,照亮刘礼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犹如孤狼般的决绝与疲惫。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奏章,翻开,动作恢复了往日的沉稳。那枚温润的玉扳指,在灯光下流转着内敛而冰冷的光泽。桌案上,为明日与姜兴那场决定命运的谈判而铺开的无形棋盘,已然落子如飞。

      议政厅的帘幕再次隔绝内外,但今夜司礼监的烛火燃起又熄灭,掀动的波澜却刚刚开始扩散。宫城深处,更深沉的黑暗仿佛涌动起来,只待吞噬掉所有敢于撕破宁静的光亮。明日正午,一场关于权力、前途和二十万两白银的棋局,将在礼部的衙署内,正式开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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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本书为女性群像文,有CP无男主,追求尽可能严谨的逻辑行文。没有金手指,也不搞黑科技。女主凭借自己的头脑和大局观,就足以逆袭崛起。希望大家喜欢,有存稿,不怕催更。大纲完整,放心阅读。每天19:00准时更新。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