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
-
那一天，菱花窗内的裴晏声正面对着一群皇子，在讲一则关于报恩的典故。
讲完，他询问几位年幼的皇子，有何感悟。
皇子们七嘴八舌，有的说得慷慨，有的略显幼稚。
徐怀真躲在窗外，听得入了神，手里拿着块半干的抹布，无意识地在一扇窗棂上划拉着。
听到某个皇子说得偏颇，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小脸上满是不赞同。
而听到另一个说得在理，她又下意识地点头认可。
她太过沉浸，全然未觉一道身影已悄然来到了窗前。
直到眼前的光线被一片阴影笼罩，她才猛地惊醒。
一抬头，正对上裴晏声隔窗俯视她的目光。
他竟不知何时走到了窗边，和她隔着一扇半开的窗，四目相对。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徐怀真吓得心跳骤停，手里的抹布也差点掉在地上，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裴晏声的目光在她吓得煞白的小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缓缓下移，落在了她手中那块充当掩饰的抹布上。
他伸出手，修长的指尖并拢，拎起那块抹布的一角，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扬了一下，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笑。
他看着徐怀真，声音不高，话语里带着洞悉一切的调侃意味，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我说为何这排窗扇最近漆色渐浅，原来是你如此——”他顿了顿，接着说出轻飘飘的两个字。
“勤勉。”
目光扫过窗外空空如也的水桶和徐怀真干净的双手，裴晏声语气里的笑意更明显了一些：“只是，资善堂的清扫工作，不应该是在课前或是课后进行吗？你现在这般辛勤，真的是在打扫吗？”
此时天光澄澈，透过资善堂精致的雕花木窗，投射在裴晏声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殿内也因裴晏声得突然离坐走向窗边的行为，而静默下来。
几位年岁尚小的皇子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只是先生的背影完全挡住了窗外的景象，让他们窥探不得。
窗外，惊慌失措的徐怀真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撞出胸腔一般。
偷师行径被这位备受尊崇的裴先生发现，她又惊又怕，只能满怀忐忑的将脑袋垂得低低的，不敢去看裴晏声。
虽然裴晏声在宫人之间的风评不错，都说他虽然冷淡了一些，但从不为难人，是个好伺候的。
可她毕竟是在偷师。
这可不是小错。
“奴婢……”徐怀真呐呐开口，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是说自己确实在打扫？还是承认自己是在偷师？
说打扫怕是不会让人相信，可偷师？
那更是大逆不道！
就在徐怀真心乱如麻，不知要如何开口时，头顶又响起了裴晏声的声音。
“昨日我所讲的‘崔杼弑其君’，还记得吗？”
裴晏声看着眼前那颗毛茸茸的发顶，眉眼间带着和煦的笑意，只是他说出口的话，却隐隐带着几分威胁之意。
“你可要想好再回话。”
闻言正在思索要如何解释的徐怀真突然一愣，下意识抬起了头，看向窗内的人。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大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1]
望着眼前的人，徐怀真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昨日裴晏声所讲的内容。
“先生教导得极好。奴婢虽浅薄，但也有向学之心，所以才在胆敢课上过来打扫。”
徐怀真垂下眼睫，拢在袖中得手攥成拳，虽然仍有惧意，但还是选择了直言坦白。
但她并非是有感于裴晏声昨日所讲，而是知道她瞒不住。
既然如此，不如坦白。
这样或许还能让裴晏声这般有着文人风骨的人，生出一些恻隐之心。
“不过奴婢分内的扫洒活计都认真做完了，绝无半分懈怠！”徐怀真又怯怯地抬起头，补充道，“求先生，莫要怪罪……”
她本想像所有犯错的宫人一样，紧接着去说一句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可话到了嘴边，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因为她不敢保证，更不想放弃。
徐怀真出身农户，家里靠几亩薄田为生，日子虽不算特别穷苦，但也绝不富足。
尤其是她兄长六岁开蒙进学之后。
家里桌上的饭菜，是一日比一日差。
徐怀真的兄长只比她大一岁，在她八岁入宫之前，兄长上了三年学堂，将幼童开蒙的三千百学了一遍。
而徐怀真便也跟着兄长，断断续续地学了三年。
她很喜欢那些字，那些故事，可她没有资格去学堂。
八岁入宫后，她跟在师父赵水云身边，凭借着青简世珍的各种典籍，她终于能继续读书了。
可师父自己亦是宫女出身，所学终究有限，而青简世珍的书籍虽多，无人教导也是无用。
她虽有心，但终究无力。
所以当她在资善堂里，听到裴先生所讲授的那些经史子集、治国策论后，她就无法从那片小小窗下离开了。
那是她从未接触过的广阔天地。
而且也是那时，她才明白了师父的良苦用心。
当初为了将她调入资善堂，师父动用了许多人脉，又花了不少积蓄。
起初她还不懂，为什么师父要费那么多功夫将她送入资善堂。
后来她才在裴晏声的授课声中明白过来。
因为师父知道她有心向学，所以才会费尽心思，将她送入资善堂，就是希望她能有更多学到东西的机会。
这样不仅满足了她的心愿，届时学得多了，待她出宫后，也会有更好的前程。
她若就此放弃，如何对得起师父的好意？又如何对得起自己的那份向学之心？
裴晏声不知道在这短短瞬间，眼前的小宫女心中已掠过这许多念头。
但他看着她那双清澈眼眸中闪过的挣扎、恐惧，以及最后沉淀下来的那抹倔强的渴望后，唇畔的笑意更深了。
其实他早就注意到了徐怀真。
窗外的她总是听得很专注，比窗内那些年岁小的皇子们，还要专注。
很难不引人注意。
一开始裴晏声并没有想过戳破她。
毕竟在这功利的深宫之中，一份纯粹的向学之心，倒是颇为珍贵，是以他愿意给这个小宫女一个机会。
可这几日的观察下来，裴晏声渐渐看到了她绝佳的天资悟性，便不忍心再看她只能在窗外偷学。
这才有了今日的戳穿。
“今后，”裴晏声淡淡开口，不疾不徐地说着，“你不用再做殿外打扫的活了。”
一言入耳，徐怀真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瞬间脸色惨白。
果然……还是要被赶走了吗？
师父花费了那么多心思，才把她送来资善堂，可不过才一月的时间，她就要被赶出去了吗？
巨大的失落和委屈涌上心头，让她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在里面打着转，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她张了张嘴，想说奴婢知错，想求他原谅，可还不待她出声，裴晏声清朗的声音就先一步传来了。
“以后你就在殿内伺候吧。”
徐怀真闻言猛地抬起头，将落未落的泪珠还挂在睫毛上。
她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呆呆地看着裴晏声，徐怀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缓了几息后，才小心翼翼带着颤音询问：“裴先生……您的意思是？”
裴晏声看着她这幅模样，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旋即他将手中的抹布递还给她，语气依旧淡然：“以后我的课上，你便在殿内伺候。端茶倒水，研墨铺纸，这些，你应该会吧？”
……
徐怀真至今仍记得那时自己的激动与感激。
她想，那将会是她这一生都无法忘怀的事情。
“哟，徐侍仪你怎么又来了？可是方才借阅的书籍有什么不妥吗？”
而就在徐怀真陷入那段珍贵的回忆中时，突然一道尖锐的声音想起，打散了她脑海中浮现的种种画面，将她拉回了现实。
看着眼前面色不耐的小内侍，徐怀真又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青简世珍阁，旋即了然一笑。
“劳小公公挂心，书籍并无不妥。只是方才离开后，忽然想起还有一本想找的书忘了借阅，所以才去而复返。”徐怀真忽视了他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淡笑着说道。
然而那小内侍闻言，却是嘴角一撇，阴阳怪气地拖长了调子：“徐侍仪还真是爱学啊！这午时正该用膳歇息的时辰，还要往这书阁里跑，真是勤勉得紧呐！”
他特意加重了勤勉二字，讽刺意味明显。
而徐怀真听得勤勉二字后，先是一愣，不禁又想到了那日的裴晏声。
旋即她蕴笑在颊，目光清冽地看向那小内侍。
她如何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呢？
无非是怪她来得不巧，耽误了他偷溜去用午膳。
不过她心中了然，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直白而平静地回应道：“小公公说笑了，这值守时间又不能擅离职守，自然不得空，我也只能趁这时候过来了。”
说着她目光扫过青简世珍的大门口，语气平淡地继续道：“就像公公您，正午了也得在这儿守着，需得等轮换的人来了，才能去吃饭。总不能说，瞧着没人来，就私自离开罢？这若是被掌事的内官知晓，总归是不合规矩的。”
那小内侍被她这一番话顶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青简世珍阁平日里本来就少有人来，正午时分更是鬼影子都难见一个，他本打算先溜去膳房填饱肚子，再回来值守，没想到这徐侍仪竟去而复返，不仅要让他继续挨饿，还拿话警告威胁他！
呸！一个掖庭八品宫女，摆什么威风！
可他虽然这么想，但终归不敢真的不管不顾的离开。
憋了半晌，那小内侍到底只能悻悻地咽下这口气，没好气地转身走回大门口的桌案旁，抓过登记簿，粗声粗气道：“要进就快些！登记！”
徐怀真也不与他计较，反而暗自笑了一声。
也就他这般才入宫不久的年纪，才会将所有的情绪都摆在脸上，过两年他若是还能活着，自然也就能学乖了。
提笔流畅地写下自己的信息后，徐怀真不再理会那小内侍，转身走进了青简世珍。
书阁内依旧静谧，只有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一楼轻轻回响。
这一回，她依旧没有停留，还是径直沿着木楼梯上了二楼。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光柱中尘埃飞舞，一切仿佛与她离开时并无二致。
只是她的目光中，却没有看到那个她想见的人。
心头莫名地漫上一股淡淡的失落，徐怀真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今日果然事多，影响了她的情绪。
要找裴晏声，她不应该来青简世珍的。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裴晏声又怎么还会停留在这里。
微微叹了口气，徐怀真收敛心神，想着还是等日后再寻个机会去一趟资善堂，眼下就先找个安静的角落看一会儿棋谱罢。
然而她刚刚想好该如何打发时间，就在转身之际，猛然顿住。
一个清隽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倚靠在她身后的书架旁，清冷澹然的气质，仿佛与这满室书香融为了一体。
裴晏声看着徐怀真微微睁大的眼眸，唇角勾起一抹浅淡而真切的弧度，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书阁里缓缓荡开：
“你是，在找我吗？”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 5 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