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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 9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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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被体温焐得微热的信,我最终没有独享。在给婆婆妈送晚药的时辰,我端着药碗,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信,走进了她那间依旧弥漫着淡淡药味和哀伤的屋子。
婆婆妈半靠在炕头,眼神依旧有些涣散,望着墙角那盏为了省油而捻得极小的油灯。听见我进来,她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又移到我攥着信的手上,黯淡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微弱的询问。
“妈,”我坐到炕沿,将药碗轻轻放在炕桌上,声音放得又轻又缓,“海霞……从河南捎信来了。”
婆婆妈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坐直了些,枯瘦的手指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急切的探寻:“河南?她……她见到明泰了?明泰他……?”
“见到了,妈,您别急,听我慢慢给您念。”我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点暖意和力量。她是不识字的,往日里家书都是公公爸或者明泰念给她听。如今,这担子落在了我肩上。
我展开那已反复看过数遍、边角都有些发软的信纸,就着昏黄的灯光,一字一句,清晰地、缓慢地念给她听。每一个关于明泰的字眼,都让我心头悸动,但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只在关键处,才泄露出一点点难以自抑的哽咽。
当我念到“明泰哥是遭了大罪的”、“瘦得脱了形”、“左臂裹着厚厚的布条,渗着暗红的血渍”时,婆婆妈抓着我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浑浊的眼泪瞬间涌出,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声。我停下念诵,轻轻拍着她的背,自己的眼眶也热得发烫。
念到河南的惨状,汤恩伯部下的恶行,她只是无声地流泪,嘴唇哆嗦着,喃喃咒骂着“天杀的”。当念到明泰他们“不愿溃散投敌”,宁肯挖野菜、啃树皮也绝不当汉奸时,她抬起袖子,用力抹去眼泪,那双悲戚的眼里,竟透出一丝近乎骄傲的光亮,哑着嗓子说:“好……好……是咱吴家的种!有骨气!”
念到他中弹昏迷,却死死攥着那只月白色弓鞋时,我们婆媳俩的眼泪再次决堤。婆婆妈摩挲着我的手背,哽咽道:“这孩子……这孩子心里苦,还念着你……念着家啊……”
念到海霞会照看他,说到“等赶走了鬼子,我们一定能带着他,回西宁看你”,婆婆妈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将积压在胸口的巨石稍稍挪开了一丝缝隙。她靠回炕头,闭上眼,泪水依旧不断线地流,但紧绷的肩膀却松弛了些许。
信念完了,屋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声响。
“妈,”我试探着开口,声音带着哭过的沙哑,“明泰他……还不知道阿大……”
婆婆妈猛地睁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碎,有巨大的悲伤,有深切的担忧,还有一丝决绝。她用力摇了摇头,抓住我的手腕:“不能说……娟子,不能告诉他!”她的声音急促而坚定,“他刚捡回条命,还在那虎狼窝里跟鬼子拼命……不能再让他分心,不能再让他……让他心里再插一刀了!就让他以为……他阿大还好好的,在家等着他……”
我看着她眼中那份属于母亲的、近乎残酷的保护欲,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们婆媳二人,在这昏黄的灯下,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充满苦涩的共识——用一个谎言,护住远方游子那颗在战火中飘摇的心。
于是,在后来托付可靠人辗转捎往豫西的回信里,我蘸着思念和泪水,编织了一个“家中一切安好”的梦。我告诉他,阿大知道他没跟着“杂怂”长官投降当汉奸,夸他是好样的,让他莫要挂念家中,多杀鬼子,就是尽了最大的孝心。我没有提及自己每日骑着毛驴奔波于皮毛厂和田地的艰辛,没有提及夜深人静时那啃噬人心的孤独和对他的担忧,只细细描绘了院中石榴树又发了新芽,婆婆妈精神尚可,我闲时教韩梅做些女红……仿佛西宁的天空,从未经历过轰炸的阴霾,吴家大院,依旧是最初安稳的模样。
随信寄去的,还有我熬夜新做的几双千层底布鞋和几件厚实的粗布衣裳。针脚比以往更密,纳得也更厚实,只盼着能多替他挡一挡豫西山地里的风寒和荆棘。
守孝的日子依旧是素净的、沉寂的。依照规矩,我深居简出,服饰黯淡,不施粉黛。但皮毛厂的账目、田地里春耕的安排,终究离不开人打理。少不得还是要抛头露面,骑着那头温顺的毛驴,在乡间和厂房间往返。闲下来时,便教韩梅做些精细的女红,如何给睡鞋绣上不逾矩的暗纹,如何将裹脚布里穿的小布袜缝得既服帖又不磨脚。日子便在这样琐碎的忙碌和一日复一日的期盼中,如同湟水河的流水,看似平静地向前淌去。
心中的那点微光,因着海霞的来信和寄出的回音,而顽强地燃烧着,支撑着我度过每一个漫漫长夜。
转眼,院里的石榴花开了又谢,青涩的小果子悄悄挂上了枝头。时序已进入了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的深秋。就在一个落叶纷飞的午后,我终于再次收到了从豫西托人千里迢迢送来的信笺。那熟悉的、带着风尘仆仆气息的信封,让我的心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猛地松开,狂跳起来。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将自己关在屋里,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封口。
“玉娟贤妻妆次:
展信谨祝康泰。
自民国三十年冬,收到辗转捎来君与家慈安讯,倏忽近载。豫西敌后烽烟未歇,今夜借宿老乡土窑,就着油灯微光作书,唯愿此信能冲破鬼子封锁,逾千山万水达你案前 —— 纵知交通梗阻,书信十不存一,亦要将此心此境诉与你知:明泰尚在,仍效命疆场,日夕思君,未尝稍减。”
指尖抚过“贤妻妆次”四个字,脸颊微微发烫,心底却涌起一股酸楚的暖流。他说“明泰尚在”……这四个字重于千斤,压下了我所有的不安。想象着他在土窑里,借着如豆的油灯,一字一句给我写信的样子,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将那信纸更紧地贴在心口,仿佛能感受到他落笔时的温度。
“去岁至今,吾辈于豫西山林与倭寇、伪军周旋,大小战事数十场。上月宜阳一役,趁夜雨设伏,端了鬼子粮道,缴轻机枪两挺、步枪十八支,生擒倭兵三人,所获粮食半济当地灾民,半充军饷。见老乡捧粮垂泪,便忆起民国二十九年西宁遭炸之日,火光冲天,瓦砾遍地,你我未足月的孩儿没能保住,多少同胞葬身火海。此仇此恨,刻骨铭心,每多杀一寇,便觉离报仇雪恨又近一步,亦不负你信中 ‘阿大嘱多杀鬼子即尽孝’ 之语。”
读到他们打了胜仗,缴获了武器,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心里暗暗叫好,一股与有荣焉的激动在胸腔里鼓荡。可当看到“西宁遭炸”、“未足月的孩儿”时,那刻意被深藏的伤口仿佛又被狠狠撕开,剧烈的疼痛让我蜷缩了一下身子,眼泪大颗砸落在“葬身火海”四个字上,墨迹瞬间氤氲开来。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呜咽声溢出喉咙。他对阿大那句话的记挂,更让我心如刀绞,那个善意的谎言,此刻显得如此沉重。
“沙场凶险,上次反 ‘扫荡’,倭寇炮轰山坳,我左臂旧伤震裂,血透绷带,疼彻骨髓。夜宿山洞时,摸出怀中你那只弓鞋,针脚虽磨,余温仍在,便想起你送我出征时,踮着小脚立在门前,泪落衣襟却强作笑颜,嘱我 ‘活着归来’。又念及你独撑家事、侍奉家慈,心中愧疚难安。然国仇家恨在前,唯有斩尽寇氛,方能护你与故土周全,此身虽历万险,亦无怨无悔。”
“旧伤震裂”、“血透绷带”、“疼彻骨髓”……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我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左臂,仿佛能感受到他那份钻心的疼痛,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可当他提到那只弓鞋,想起我送他时的样子,一股混合着巨大心疼和莫名慰藉的热流又涌遍全身。他记得,他都记得!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裙摆下这双行走不便的脚,泪水滴落在鞋面的白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说“愧疚难安”,我又何尝不心疼他在外的万般艰险?
“曾三易书札,托地下交通员转寄,皆石沉大海,想来或为鬼子所截,或因道途阻塞。海霞妹时常来看我,言你在家勤谨,侍奉家慈左右,仍为我缝补衣裳、纳制鞋底,我每穿在身,便觉你伴我左右,暖意盈怀。家慈年高,劳你多费心照料,告知她儿子在前线未辱门楣,待寇氛扫清,定当归家承欢膝下。亦烦替我谢过海霞,蒙她照拂,亦谢岳父岳母,盼彼等皆安。”
原来他写过那么多信!我的心因那“石沉大海”而揪紧,又因海霞将我的点滴日常告知他而感到一丝羞涩的暖意。他穿着我做的鞋底,能感到我伴他左右……这让我觉得,所有的熬夜和辛苦,都值得了。读到他对婆婆妈的牵挂,对我父母的问候,我更是泪中带笑,他虽在千里之外,心里却装着这个家的每一个人。
“鬼子封锁愈严,然民心向我,老乡常送野菜、缝补鞋袜,军民同心,何惧寇仇?你在家中不必挂念,踮脚行路务必谨慎,勿为家事过度操劳。若此信侥幸送达,不必急于回信,自保为重。待我等将倭寇逐出华夏,定冲破万重阻隔,归返西宁,与你相守,弥补这些年亏欠你的时光。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盼山河无恙,国泰民安,盼早日执手,再不分离。
夫吴明泰泣书民国三十二年秋 豫西敌后根据地”
他叮嘱我“踮脚行路务必谨慎”,这样细微的关切,让我喉头发紧。他说“不必急于回信,自保为重”,字里行间全是担忧和体谅。而最后那句“待我等将倭寇逐出华夏……归返西宁,与你相守,弥补这些年亏欠你的时光”,则像一道炽烈的光,猛然照进我因守孝和等待而变得灰暗的心底,带来了几乎令人眩晕的希望和期盼。我反复摩挲着那几行字,仿佛能透过纸张,看到他落笔时坚定的神情。
信,读完了。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任由泪水肆意流淌,打湿了素色的衣襟。这封信,像是一剂混合了担忧、心疼、骄傲、思念和无限希冀的苦药,灌入我干涸的心田。
最终,我小心地将信纸折好,与海霞那封一起,贴身收藏。那里,藏着我的半条命,和全部的未来。
推开窗,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卷入,却吹不散我脸上的热意和心中的滚烫。远天高阔,云卷云舒。
我知道,等待依旧漫长,日子依旧艰难。但有了这纸上的温度和承诺,我便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力气,在这纷乱的世道里,守好这个家,等着他回来,执手,再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