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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但得此恨如流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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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
容苛手中出现一把黑色泛蓝光的长刀,横刀平抹、反身后抵、提刀直刺......最后一刀无声劈下,刀气四散,整个蓝湖燃起蓝色火焰,空气中散着灼人的热度,他落回白辞霜身边呼吸急促,身形不稳。
这倒确实有资格做我的师父。
白辞霜收起面上无辜色,薄唇一勾眉目间满是关切,他架住容苛,有些惊讶容苛看起来高大沉稳的身体竟然这么轻,轻声道:“师尊,你没事吧?”
容苛说不出话,白辞霜把一掌带着自己气息的灵力打进去他的呼吸才和缓下来。
“刀法与剑法相通之处甚多,我刚才用刀演示了一遍灼炎剑,你可以在此基础上随心挥剑,属性不合并非大事,拆出几式剑招自己领悟即可,大道至简,剑道的尽头就是这几招基础式。凭你的天资想必不久就能有所顿悟。”
他丢过去一把金绿色的草,一共有九根。
“你的白剑光秃秃的,这把枯草与任何剑都能相融,拿去做剑柄吧。”
“走吧。”
“是,多谢师尊。”
确认白辞霜离开后,容苛终于撑不住化成一道白影扎进蓝湖。
此后白辞霜苦练灼炎剑法,稍有松懈身后就会有一道幽幽地嗓音催促,他觉得自己都快疯魔了。
某一日,难得三位大长老找容苛有要事,白辞霜得以躺在竹林草堆上偷得半日闲,却总觉得背后有人。
“原来只是风声。”白辞霜啪嚓一下丢下剑,从满身戒备的状态垮塌下来,“这师尊比断崖上追着我求药的人黏得还紧。”
他想到这里又叹:“来人间一趟没玩多久,就混得还不如在霜山呢。”
真想跑啊,他举起手中逐霜剑,枯草将白剑捆缚得严严实实的,伸指一弹,轻越之音泛起涟漪,可是师尊帮我铸剑,授我剑法也是为我好,而且我答应了当他徒弟,帮他看护天行宗的。
说到这里,容苛真的活不到一年了吗?白辞霜想到容苛凑到他脖颈旁的脸和挥刀断浪的身姿,总觉得很可惜……还有一些舍不得。
难不成我被容苛鞭策了半年,已经习惯了?
白辞霜摇摇头,他去任务堂领取了猎杀狐妖的任务。临走前到蓝湖边喊道:“师尊,我要去做任务了!”
湖边没有声音,白辞霜不甘心,于是又道:“万一我遇上危险,你不来救我,我怎么办?”
一截白色的骨头被砸到白辞霜身上,他伸手捞住,上面带着磅礴的威压,一看就不一般。
“打不过就跑。”
白辞霜笑意盈盈:“必定不会让师尊失望。”
白辞霜到达南陆花去三四天,一路上吃吃喝喝、游山玩水,从前一个人的时候,好似匆匆忙忙的人间过客,如今带着容苛的神识附骨,倒觉得这街上的东西都新奇起来。
他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欲从摊子上捡起一个蓝白色剑穗,还没拿到手里就被另一个人抢先一步拿走了。
那男人先是一脸得意,待到看到白辞霜偏头看他的脸时,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他把剑穗轻轻地放回白辞霜掌心:“小道友叫什么名字?”
白辞霜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是看在他把剑穗让给自己的份上还是露出一个满怀感激的笑:“我名……”
突然间手中的白骨震颤,白辞霜收到师尊的传音只得道:“容苛。”
容苛?这名字与他不太相配,一听就像假名,男人不甘地看着白辞霜渐行渐远。
“师尊,为什么不能告诉他我的名字?我觉得那个人没有要伤我的意思,反而挺友好的。”
“他不怀好心。”容苛按下心中不快,“对你别有企图,轻而易举地把名字告诉他,万一哪天他找上门怎么办。”
“那师尊的名字他不也能找过来?”白辞霜疑惑。
“放心。”容苛低低地笑,“这世上知道我名的没有几个。”
“原来如此,多谢师尊。”
容苛看着那人还想追上来的脚步,毫不留情地施加威压,直到他满脸大汗地被钉在原地,才大发慈悲地撤去。
白辞霜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走进另一家铺子买了几根发带。
等到见到狐妖已经是十日之后,想到自己的任务期限快要到了,白辞霜只得抛去闲逛的心思,扎进深山去找躲起来狐妖。
任务信息给出的很详细,其中言明,此妖全家为修士所杀,因此周遭数十里但凡有落单的修士它都不会放过。
还好,收敛妖气对白辞霜而已再简单不过,他一身天行宗道服,于深山走走停停,忽觉背后有凉风。
等你许久了。
凌厉的灼炎剑气汇成火焰,狐妖一身白色皮毛被燎成灰褐色,阵阵焦糊味钻进白辞霜鼻腔。
这一下彻底激怒了狐妖,五条尾巴快如闪电,狠狠地抽在白辞霜身上 ,力道之大,能把他抽个血肉模糊。
白辞霜持剑格挡,手中逐霜忽地灵光大作,把五尾逼退回去,好重的威压,他也暗自心惊,容苛给他铸的这把剑究竟用了什么?
“凝神。”
转眼间,狐爪已经勾到他胸口。
“师尊!”
他身上白骨一闪,容苛的影子落在白辞霜身后,手中逐霜自觉解体,枯草剑柄散若流矢,与五尾缠斗在一起。
“攻他右爪,上有伤口。”
白辞霜拎着光秃秃的逐霜劈过去,毫无章法,容苛不忍直视。
铺天盖地的威压放出去,狐妖瑟弱一瞬,逐霜趁此改了方向,直接将狐妖从眉心钉在地上。
白狐死不瞑目地看着他们,估计是没料到这人这般卑鄙。
“师尊啊,”白辞霜挖出妖丹满脸仰慕地看着容苛,“您不能用修为还这么厉害啊?”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虽快死了,一点威压也不是生魂境妖兽能受得住的。”
“至于你,这就是你和我说的不负所望,剑法已有小成?”
白辞霜讪讪不语,嘴硬道:“也许是成在烤肉不用生火?”
容苛纵然冷心冷情,此刻也被气笑了。
“师尊啊,我又不是天道,天生就对三千大道了若指掌,修不出来才正常。”
容苛示意他继续。
“更何况,我半年就练成了,那剑修都不用活了。”
威压渐浓。
白辞霜一无所知:“我若是修得太快,天道怕我飞升一刀把我砍了怎么办?凑合着就行了。”
天道此刻真的想砍他,却不是因为他进境太快。
“哎呀,师尊别生气,动怒易短寿。”
“为师希望早死。”容苛眼神沉暗,“就是担心留下徒儿一人因修为不够任世间欺凌,不知道徒儿是否愿随师尊去了?”
白辞霜秒怂:“师尊莫恼,我会努力修炼的。”
容苛神识威胁似的看他一眼才回到白骨。
他拿着妖丹交付任务,总共耗时半月,果不其然地收到了周边弟子惊异的目光。
白辞霜没有理会,径直离开任务堂回到蓝湖,湖面波光粼粼,偶然有风过,竟然显得有几分寂寥,他觉得有几分不对,开口道:“师父,弟子回来了。”
黑衣男人一晃眼立在白辞霜面前,白辞霜看着他,突然面色一变,一把抓住容苛的手:“明道境?你的修为怎么散得这么快?”
容苛按住白辞霜输进生气的手:“不用白费力气,我说过活不到一年,即使不用灵力也会掉境界的。”
“你到底受的什么伤?”
“治不好的伤。”容苛摇摇头,“早该死的,多活一年半载也没什么意义。”
不知道为什么,白辞霜心中有些怒火:没有意义?也是,我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呢?他心里只有天行宗吧,临死前连下一任都找好了。
“弟子告退。”
说归说,师尊毕竟是师尊,白辞霜放不下,于是他甩开容苛的手去了丹阁。
在丹阁一呆就是五个月,这几个月他把丹阁所有的丹方翻了一个遍,着重寻找弥补生气的,练出丹药之后又觉得药力不够,尝试着加入自己的血改进丹方,最后拿着一瓶药去到蓝湖边。
“师尊,我练出了新的丹药,你来试试?”
“不用试了。”容苛没有出现。
这几个月来白辞霜送过来的药他都吃过,但是杯水车薪没有什么用,境界还是跌落得很快,到了问心境之后,他维持不住形体便再也没有从水里出现过。
白辞霜日渐沉默,他坐在石头上陪着湖里的容苛,都到三月份了,天行宗还是下着大雪,孤岛没有人来安静极了。
算算日子,师尊也就这两天了,可白辞霜总觉得和容苛不该就这样偶然相逢,然后生死相离,这短短几个月的缘分,却比他在霜山的数百年长得多。
每一场羁绊原来都这样难以割舍。
“容苛。”白辞霜突然低声喊他的名字,“霜山崖上有人迈过重重陷阱跪在我面前,求我救他所爱之人。”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我以前一直没有人可以问,现在我想问问你,我该帮他吗?”
容苛这次没有沉默:“不救。”
“为什么?”白辞霜不解,可他连这句不解出现的缘由都不知道。
“天行有常,人也一样,他的爱人死去活着是他的命,他来求药就是甘愿成为这份因果的一环,你若是救他便是将自己也陷进去。”
“而因果最难分清。”
一着不慎,就是一生的纠葛,最后总是以一方的消失作结束。
于是白辞霜在霜山的本体问那个求药人:“如果救他的代价是你的命呢?”
求药人笑容舒朗:“那便换,他是人间侠客,我是不知名草芥,一命换一命也太值了。”
白辞霜问他:“你不后悔参进这场因果?”
“我与他的因果不是从我来求药开始的。”
“从我把他当作亲人,爱上他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泥足深陷,逃不开了。”白辞霜看着风平浪静的蓝湖湖面。
这是他在世间得到的联系最深的人。
这也是轮回里唯一给过他爱的花妖。
天道纵然无情,容苛却在此时心神俱震,这样的妖,不该入尘世,他美好得如一场镜花水月,却偏偏要从我这里得到一场空。
“小花妖,如果天行宗......”
果然还是要提到天行宗。
“天行宗让你不开心了,你就走吧。”
他果然知道,白辞霜抖掉身上的积雪,心想。
天行宗和这世间一样无趣,他曾以为离开鬼崖,离开霜山后天地广阔有无穷的趣味,可一人独行竟然这般孤独吗?
坐崖上观鬼,入世间观人,千百年匆匆,只有孤寂日生,他看朝生暮死的凡人都有牵挂,因此也想在世间找一个留恋。
可第一次心动以无果而终,容苛终究不是自己的归宿,他不喜欢自己。
月色溶溶,清晖满壁,白辞霜颓然坐在石壁上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流辉在沉默中渐盛,容苛在月影里仰视着满身白辉的人,他心里的不甘肆意生长戳破了自己蒙上的淡然表象。
这道念头油然而生且愈演愈烈。
天道拥有世间万物,可当它们生出意识之后就再不属于天道了。
花妖吃过天道魔气,也得到过天道仁慈,他是第一个离自己这么近的生灵,他对自己无所求,他长得很好看,想一直看着他,想养他。
所以我为什么不能拥有他?
“不是。”另一抹声音响起来,“你不能利用他刚生出的依恋诱导他,你我注定永世不得超生何必牵连别人?”
烛九阴想,那甚至可能不是依恋,只是至纯至清之物生来便容易吸引邪念,更容易被魔气吸引罢了。
但,没有用。
容苛此刻满眼只有崖上坐着的白辞霜。
“别人?”
“我留他一条命他就是我的!”
有风刮过,而后一抹白影轻飘飘地落在水面上,声响之小甚至不如静夜里的虫鸣,容苛还是没忍住,他猛地上前在花落进湖水之前接到自己怀里。
他这样急迫像在水下熬了几十年的水鬼终于找到落水的替身一样。
而现在水鬼抓住了他的救命稻草。
是你主动来空明殿招惹我的,你介入我无望的轮回,就和我一起困在其中吧。
冰冷的指节覆上白辞霜的双眼,容苛低头吻了上去,半边白骨的身体明明没有知觉,在此刻却颤抖起来。
他一只手环扣住白辞霜的腰,牢牢地固定在自己身上,另一只白骨嶙峋的手按进白发里,面前的花妖被迫抬起下颌,柔软的唇缝溢出浅淡的花香气,容苛在不受控地索取中明白什么叫情欲。
浅金色的灵纹在白辞霜额间一闪,他被下了暗示却无知无觉。
“师......尊......”
白辞霜说不出完整的话,他气息混乱,刚刚偏头喘了一口气就又被容苛抵住,于是不自觉地躬身挣扎起来。
容苛那双充满兽性的眼睛盯着他,湖水拥着天上月,天道合该藏起世中花。
“小花妖,如果你喜欢我,就来找我,我给你来世。”
找你?
白辞霜眼神涣散片刻。
对,你喜欢他,爱他,要去找他。
耳边没有声音了,静得出奇。
在这片沉默中,一个身穿白衣的僧人踏着雪走过来,他对白辞霜一笑,手中打出层层叠叠的法印,湖水不再冒出灵气,上面开始积攒白雪。
白辞霜看着他:“我看不透你的境界,你是谁?”
僧人答道:“世间人。”
“装神弄鬼。”
僧人得了这个评价也不恼,留下一句:“蓝湖灵力翻涌,威压过盛容易伤人,这是你师尊托我做的,不要想着破坏法印。”
此人十分神秘莫测,说完就转身离开孤岛。
没有容苛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同,白辞霜还是宗主的徒弟,只是除去三大长老整个天行宗都不知道宗主已经不在了。
他整日坐在蓝湖边也没有人过问,春秋轮替,湖面上的积雪化成水被蒸发掉,而后风将泥土、枯叶与种子带到这里,上面长出灵草、矮树,生机勃勃,夏夜里能听到虫鸣。
白辞霜的修为经过六十年,涨到生魂境大成,境界突破的声音惊醒了白辞霜,他拿出手中突然发亮的白骨,想起容苛死前的话:师尊是合道境即使死去也有灵魂转世,这是不是说明让我现在去找他?
于是他离开天行宗,回到二十四国。
几十年过去,各国好像没有什么不同,他从周行国开始辗转,二十四国找了一个遍还是没有找到。
他的心逐渐凉下来,回到霜山之后闭关将有些不稳的道心重新整理一番,却在准备回宗的时候,路过一个山谷,白骨光芒大盛,他沿光见到一条金红色的蛇,蛇鳞在游走时闪出红色微芒。
白辞霜的心里冒出诸多猜测,他看着手中快化成沫的白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蛇闪身化作一个金边红衣的男人,修为看起来是成丹境巅峰。
剑眉星目依稀如昨,他半身蛇尾游到白辞霜面前低下头看着眼前人蓝白色的眼,眉毛微挑道:“烛九阴。”
原来你是那个故事里被剥皮放血的烛龙,杀人不长眼的反派天道。
烛九阴看着面前一身雪白的人,这人碧落色的眼睛被长睫遮住透不出什么情绪,但是手中却拿着一小块和自己身上气息如出一辙的骨头,他觉得很有趣。
“你呢?小花妖。”
“白辞霜。”
白辞霜?烛九阴把这个名字在口中念了两遍,认真回想了一下,自己这几十年并没有见过这个妖,便问道:“要找我?”
白辞霜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烛九阴连忙变成人形追上去:“小花妖,你手里拿着我的骨头找我做什么?”
他很烦。
“我自己身上没有少骨头啊,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小花妖,你找我倒说说是为什么啊?又不说话,该不会是爱慕我?所以偷偷收集我以前受伤掉的骨头,一路追着我。”
白辞霜的修为是生魂境大成,他却甩不掉烛九阴,四处乱走一阵之后,微凉的雨点唤醒了他,抬头四望,发现已经走到江宁郡了。
六月春暮,烟雨朦胧,桥上行人渐少,白辞霜的身形落在雾里,他是不突兀的留白,困在水墨丹青里,像是已然默默伫立千年。
一身霜白色,风雨两相侵,细线一般的雨挂在白辞霜头发上,像初晨挂着露珠的脆弱蛛网,在风中摇摇欲坠。
烛九阴没由来地泛起一阵难过,随即倾过鲜红的油纸伞挡住淅淅沥沥的小雨,白辞霜抬眸,原本浅淡的碧落色浓重起来,成为此间唯一颜色。
烛九阴胸口一颤,他收起脸上散漫的神情,道:“小花妖,你很难过。”
“是有人欺负你?还是我做了什么让你难过的事?”
难过?白辞霜看着眼前这一簇格格不入的金红,他又何尝不是白辞霜眼中这世间唯一的亮色?
这一抹色,也不独属于自己。
他越过烛九阴看湖上细雨蒙蒙,金红色鲤鱼在水里纠缠不清。
容苛他说过给他来世,一个连生死轮回都走不出的人,不对,是烛龙,他能给自己什么?我不知道你的打算,也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你。
伞下没有风,也没有雨,让白辞霜久违地想起空明殿后竹林的雨夜,有一个人也替他挡了雨,给过他庇护一生的承诺,原来那个人应该叫烛九阴,是无心无情的天道。
白辞霜抹去额间金印,他知道这是容苛下的暗示,不断加深那人在自己心里的分量,可他本来就准备来找容苛转世,因此毁与不毁没什么区别,留下来万一容苛见到,可能还会开心片刻,可是见到烛九阴时,他后悔了。
你既然是天道,又谈何爱我?
“小花妖?”
烛九阴还在叫他,白辞霜定定地看着面前人,真情假意太难以分辨了,你的目的我不知道,可我的目的经这几十年,到我见你的此时,我已经想清楚了。
“我不难过。”因为我已经有解决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