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音》柠檬牙酸

6、画皮

　　四人双前双后入席，除了杨老爷和三位抱恙的公子，孙荷、谢纯都已入座。

　　天边晚霞正艳，流云染作一片金黄。一道道菜肴如鱼跃水上般端上餐桌，众人寒暄两句正要动筷，杨彦却歪歪扭扭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各位，我来迟了。”

　　杨眉与关音挨坐一处，见杨彦过来，便指了指身旁另一侧空位，示意哥哥坐下。

　　谁知杨彦身子一偏，硬是挤进杨眉与关音之间，把杨眉逼得往旁挪去。他抢了妹妹的座位，挨着关音坐下。

　　“关姑娘。”他眼巴巴地看着关音，“我坐这儿行吗？”

　　杨眉连忙扯他的衣袖，低声提醒：“哥，有失礼数。”

　　“我就想坐这儿。”杨彦固执地说。

　　杨眉劝不动他，只得对关音歉然一笑：“我哥小孩性子，让关姑娘见笑了。”

　　关音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杏儿更是全然没在意这边，只顾往自己碗里夹菜。

　　唯有孙荷蹙眉打量杨彦，终是淡淡道：“诸位请用膳吧，杨府不讲虚礼，随意便好。”

　　话音刚落，阿松与杏儿抢菜更欢。

　　关音虽然性子爽利，在外却仍保持着礼节。杨彦在一旁殷勤劝菜：“关姑娘尝尝这鱼，每天现捕的，又嫩又鲜。”

　　待关音夹了鱼肉，杨彦又道：“这野菜丸子炸得香喷喷的，关姑娘也一定要尝尝。”

　　孙荷看在眼里，忍了一会儿，却忍不住，还是开口：“三弟，多吃菜，少说话。”顿了顿，孙荷看向关音，又道：“关姑娘，我这三弟素来话多，你别理他就是。”

　　关音浅笑摇头，示意无妨。杏儿嚼着丸子心想：“我家小姐虽然不会说话，不过在家里吃饭时，可比这杨彦还要闹腾多了。”

　　不过经这么一说，杨彦总算安静下来，只是仍不时偷瞄关音，生怕她吃得不可口。

　　关音安静用饭，心中却思忖：“蟾声醉重在‘醉’字，杨彦就算服了解药也该昏睡一日。除非——”

　　“除非他不过身中微毒，对吗？”

　　“正是。”

　　“关姑娘可有什么猜测？”

　　“今日下午我见到杨彦时，他还好端端的。前后不过一个时辰，他就中毒回来了。照杨府车夫所说，一路上马车未停，也未遇旁人。而我离开杨府前，便只见到他与杨眉说话。”

　　“所以是杨眉？”

　　“也不像。杨眉与杨彦十分亲近，而且她呼吸与脚步全然不似习武之人，不像是下毒之人。”

　　“哦？这蟾声醉需得是习武之人才能下毒？”

　　关音心念一顿，看了沈听肆一眼，续问：“沈大人不知道？”

　　“我辑妖司也不是无所不知，还请关姑娘不吝赐教。”

　　“行吧，那我就教教你。”关音心声雀跃几分，“这蟾声醉若是下在饭菜里，吃下去并无毒性。必得用一根细而中空的毒针，将毒药注入体内，方能将人毒倒。”

　　“所以杨眉就不可能是那毒手？”

　　“我觉得不像，况且，中毒的可都是她亲哥哥。”

　　“可为何她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毒性深重，偏他这个一母所生的只轻微中毒，还恰巧在关姑娘你这个会解毒的人来了之后？”

　　“巧合？”

　　“沈某并不觉得，只怕凶手确有偏颇。”

　　关音常年走镖行商，眼界虽广，推理能力却不算强。她既觉得沈听肆说得没错，又认为杨眉不像是下毒之人。

　　瞥了一眼沈听肆，见他夹菜自如，她心绪翻篇，好奇问道：“喂，我说，你的眼睛看不见，是怎么夹菜的？”

　　沈听肆轻哼：“目不能视，耳鼻却更灵光。”

　　“原来是狗鼻子，猫耳朵。沈大人真是得天独厚，不用眼睛，也能好端端过日子。”

　　沈听肆执筷的手微顿，略略偏移，原本要夹的肉块变成了姜片。关音余光瞥见，正待看他如何下咽，却见对方筷尖轻转，姜片已落在碟边。她失望地收回视线，塞了满满一口米饭。

　　宴席结束，孙荷惦记着卧病的杨庭先行告退，临走叫上谢纯同行。谢纯离开时望了关音一眼，关音知她心结，比了个“安心”的手势，谢纯这才施礼离去。

　　弦月如钩，薄云浅浅笼在月下，衬得月光更加清浅朦胧。

　　关音与杏儿在客房互相束紧衣衫，待亥时一到，便翻出窗户，跃上屋顶，沿着墙垣悄无声息地潜向杨彦兄妹的院落。

　　二人先落在杨彦屋顶，见杨眉房中烛火已熄，再纵身跃向邻屋。

　　关音身轻如燕，落在屋顶上一丝声响也无，杏儿随后跟上时，却不慎踩碎一片屋瓦。

　　“咔嚓”一声脆响惊得关音肩头一紧，她回身比划：小心点！

　　杏儿紧张地四下张望，见院中下人都在打盹，忙回手势：没事！

　　二人摸到杨眉房顶趴下，关音从袖中取出半截线香，杏儿从腰间竹筒里拿出火折，鼓着腮帮子吹了半天才点燃，用手护着递到关音手边，轻声道：“小姐，快！”

　　关音就着火苗点燃手中线香，吹灭明火后，只见一缕极细的紫烟，携着多种草药的淡淡香气袅袅直上。

　　“小姐，这明气香直往上走，聚而不散，看来杨小姐不是妖精。”

　　关音摇了摇头，比划：屋顶太高，需近前再试。

　　她护着手中线香轻跃而下，隐在廊柱后绕着杨眉屋子转圈。那紫烟却始终聚而不散，她只得掐灭香头，翻回屋顶。

　　这一上来，却把她吓得不轻——杏儿身旁竟多出两个黑衣人，仔细一看，正是沈听肆与阿松。

　　关音气结，心道：“喂，我说，你们怎么也来了，在这瓦上演桃园结义不成？”

　　沈听肆唇角微扬，心回：“总比关侠女穿着一身红衣夜探闺阁要来得好。”

　　关音落在杏儿身侧，趴下比划：回去！

　　杏儿却悄声道：“小姐，阿松说他们知道府里藏着什么妖精，正要细说呢。”

　　关音无奈，只得心中问道：“什么妖精？”

　　沈听肆轻推阿松，少年扯下面巾，压低嗓音，缓缓道：“此事说来话长，在很久很久以前——”

　　杏儿一掌拍在他手上：“长话短说！”

　　“好吧。”阿松乌亮的眼珠在月下流转，低声道：“此乃辑妖司秘辛，万不可外传——”

　　杏儿又拍他后脑：“叫你长话短说，怎么又扯闲篇？”

　　阿松委屈地闭嘴，瞪了杏儿一眼，终于正色道：“画皮妖本无形体，浑身妖气四溢，却学会了剥下人皮披在身上。时间久了，妖身就会和人皮融合。只要不被弄破人皮，那就半点妖气都不会泄露。”

　　“这样吓人？”杏儿不知从哪掏出一块点心，边嚼边道。

　　关音心念急转：“这样来说，画皮虽可假冒他人，可却费时费力。杨府众人相处自然，不似有人伪装。明气香亦无异常，看来杨府之中应当不是妖物作祟，是有人在暗地搞鬼。”

　　“关姑娘所言极是。可若是有人从小就被调包了呢？”

　　沈听肆偏头“看”向关音，只是脸上眼上都蒙了黑布，在夜色中看着比阿松讲的画皮还要可怕。

　　“照你意思是说，这杨府必定藏有画皮？从何得知？”

　　“此事说来话长。若是在这屋顶细说，沈某怕是要说到鸡叫天明。”

　　“哼，你愿说，本姑娘还不乐意听。”

　　关音扯起杏儿，正要纵身而去，一颗小石子忽然落在关音脚边，四人同时紧张起来，压低身子紧紧趴在瓦上。

　　“关姑娘，关姑娘......”

　　极细的低呼声从杨彦的屋子传来，关音回头望去，只见杨彦穿着一身白袍，正站在门缝里面对着他们招手。

　　屋顶四人被抓了个现行，心中正自尴尬，杨彦却在屋下笑着，对着四人指了指自己屋子，然后很快进了屋去，将房门留了个宽宽的缝。

　　“小姐，咱们要过去吗？”

　　关音犹豫着，先听见沈听肆开口，“我们是瓦上君子，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当然要去。”

　　“沈大人脸皮真厚。”

　　“关姑娘也不逞多让。”

　　关音朝杏儿点点头，一红一粉两道身影在溶溶月色下一晃而过，悄无声息地掠进杨彦房屋。

　　沈听肆与阿松身着黑色，更像两道影子，无声无息地跟着溜了进去，顺便关上了门。

　　四人进了屋，杨彦正将卧房里的烛火点燃，气流鼓动烛光，在众人脸上映出跳动的光影。

　　杨彦护着烛火，好奇地看着他们，低声问道：“查到什么了吗？”

　　杏儿摇头，“你妹妹应该不是妖物。”

　　此话一出，不止杨彦一愣，其他三人也是诧异地看向杏儿，杏儿却不解，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歪了歪头，又道：“哦，也可能是叫画皮的妖物。”

　　关音立刻去捂杏儿的嘴，然而话已说出，已经无济于事。

　　杨彦满脸惊讶，“你们是在查我妹妹！什么画皮？”

　　沈听肆心道：“关姑娘，你这位伙伴当真是心直口快。”

　　关音把杏儿拉到身后，满脸无奈，心下歉然回道：“那不如沈大人也长话短说，给我们讲讲这什么画皮？”

　　沈听肆微笑着上前一步，走到众人中间，缓缓开口。

　　“想必各位都听过关于沈某在醉春楼的一些不实传闻，在此容我先解释一二。”

　　沈听肆正说着，杏儿凑到关音耳边低语：“这下我可知道阿松那废话连篇的毛病是从哪儿学的了，原来是他家少爷真传。哪像咱们，说话从不绕弯子。”

　　关音笑着轻拍杏儿的脑袋，示意她安静听下去。

　　“醉春楼里就藏着好几具画皮妖物。”沈听肆语速渐快，“它们犯下数十条人命，专挑少女剥皮换面。表面上是为迎客，实则背后藏着更大的阴谋。但画皮本身并算不上聪慧，既要寻人皮，又要学伪装，还要应付客人——这绝非它们自己能谋划的，必是有人在暗中操控。”

　　他顿了顿，语气渐沉：“我在那里潜伏三日，本已接近幕后黑手，却因突生变故伤了双眼，不得不返回京城，功亏一篑。”

　　“所以，我妹妹不是画皮吧？”杨彦听得心急，忍不住插话。

　　沈听肆循声转向杨彦，语气笃定：“不，你妹妹正是画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