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律自反性》云迹疏

6、好久不见

　　空气中弥漫着常渺最喜欢的霉味。

　　抛开那只是霉菌分解有机物的代谢产物不谈，霉味带来的尘封和腐烂的感觉，让常渺有一种吸血鬼在太阳升起时刚好躺进棺材里关紧盖子的安心感。她时常觉得，自己就应该生活在阴暗的角落。

　　这段走廊很短，但体感上却走了很久，常渺一直紧跟在江凭身后，保持假如出现危险她随时能把江凭拽到身后的距离。虽然她讨厌他，但关键时刻她依然会选择保护他，谁让他是未成年人呢，最起码得当过“大人”再死吧。

　　来到旋转楼梯前，江凭明显长呼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还是真的定下心来了。

　　“就是这里了。”江凭停下脚步，等常渺走到他身旁站定，然后转头看她，“你没有感觉吗？”

　　“什么感觉？”

　　“熟悉的感觉。”

　　常渺摇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第一次来的地方有“熟悉的感觉”。

　　江凭看到常渺的反应并没有表现出失望，他仅仅若有所思地想了半秒钟，就立马说道：“也是，对你而言可能还没完全到，走吧。”

　　常渺没有告诉江凭，虽然没有感觉到熟悉，她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同时，相较于这个地方本身，常渺对于江凭的话更感兴趣，他凭什么会觉得自己一定会喜欢这里？

　　旋转楼梯铺着彩色的水磨石，和简陋的走廊完全不是一个画风，看起来从它开始才真正算作这个小楼的部分。好奇心让常渺时不时探头往楼梯下面看，但并看不到底部的状况。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整个建筑物的顶部。

　　此时常渺还没能看到全貌，因为江凭走在她前面，几乎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还在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停下了脚步，害得常渺差点撞他身上去。

　　“闪开点儿你小子！”常渺把江凭往旁边一推，抬头的瞬间，她终于理解了他所说的“熟悉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感觉。

　　那里是一个像旋转观景台的地方，当然，不能旋转，只是圆的而已，但周围一圈全是玻璃窗，直径可能也就四五米，说逼仄算不上，但也不宽敞。阳光透过蓝色的玻璃照进来，亮堂堂的，却又十分柔和。常渺的眼睛因为在昏暗的环境里度过了太久，看到这样的光，一时间难以适应，眼前的一切似乎都笼罩上了圣光，变得有些模糊。

　　常渺呆在了那里，一只脚踏在最后一节台阶上，一只脚还在下面一级。

　　江凭走到窗户旁，对常渺招手：“来啊。”

　　眼下这个场景让常渺恍惚了一下。就是那种，好像曾经经历过眼前这一切的感觉，专业一点的话，应该是叫做Deja-vu现象。

　　看到常渺还怔在那里没有动，江凭笑了，“对吧？”

　　对的。

　　常渺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知道是对的。她见过，眼前的这一切，她都见过。尽管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但她很快就想起了是在哪里见过，不是所谓的Deja-vu现象，而是在梦里。

　　常渺不是一个会经常做梦的人，就算做了梦，醒来后也基本记不得发生了什么，只剩仅有的几个画面在脑子里闪回，不过这个梦，哪怕时至今日她依然能记得一部分。

　　那是在大学的一个周末，舍友们都有事出去了，常渺独自在宿舍午睡。梦里她走进了一个看起来像是幼儿园的地方，里面的建筑大片大片粉刷着樱粉色和薄荷绿，比起建筑，说是积木块更符合它们看起来的质感。这种童趣的建筑风格让低压压黄绿色的天空看起来不那么吓人了，但它的巨型铁栅栏大门异常破旧，锈迹斑斑，像是几十年前的产物，格格不入得让人起疑。

　　大门是半关着的，中间有空隙，并且没有上锁，但要正着走进去还差一个拳头的宽度。常渺不想碰到它，只好侧过身体小心翼翼往里面挪。才刚进去，还没来得及松下一口气，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小男孩，他仰着脸，眼神直直地盯着常渺，懵懂又警惕。

　　常渺被他吓了一跳，又怕自己反过来吓到他，毕竟她才是闯入者，于是主动夹起嗓子和他打招呼示好，但他完全不理常渺，只是转身往里面走，似乎想让她跟上。常渺心想一个小孩又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就跟了上去，何况自己一个人在这种怪怪的地方乱逛多吓人啊，还不如两个人做个伴。

　　整个行进的过程像一出怪诞的默剧，小男孩也没有给常渺任何询问和对话的机会，只是一直不停地走。常渺心存疑虑，又十分好奇，根本来不及去记自己走过的路线，只能跟在那个小小的人后面，在迷宫一样的建筑之间绕来绕去，上楼又下楼，穿过一个又一个连廊，直到她来到这里，这个圆形的空间，被瞬间的明亮一下子点醒，就像现在这样。

　　在梦里，常渺跟着小男孩惊喜地凑到窗户跟前，透过蓝色的玻璃向外面看去，刚才阴沉的天空此时在慷慨展露它的湛蓝色，云几乎没有，初秋的时节简直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小阁楼不算高，外面的树冠正好形成了疏漏的遮挡，尽管窗户打不开，但能从树枝轻柔的摆动看出外面的风有多舒服，更令人兴奋的是透过这些树还能看到不远处有一条小河。

　　那条河其实很窄，说它是河不算贴切，它更像是宽阔平缓一点的溪，其实并没有什么奇特，现在想想，大概是蓝色玻璃和阳光给它加上了一层滤镜，才让它变得梦幻起来了。小河的岸边长着彩色的野花，缓慢的水流闪动着晶莹、炫目的光，像童话场景一样不真实。治愈的场景抚摸着常渺的心，让她在课业繁忙的大学生活中感受到了久违的恬静——往远一点说，是从高考结束那天开始算起，她终于再次感受到了幸福。

　　看到常渺这么喜欢这里，小男孩才终于露出了开心的表情，看起来像一个真实的人了。他告诉常渺，这里是他的“秘密基地”，除了她，还从来没有人来过。

　　和别的这个年纪的小男孩不同，他很安静，还有点忧郁，一个看起来刚刚上小学的小孩，神情却像个小大人。常渺不知道要和这么大的小孩聊什么，只好没话找话问他怎么找到这个好地方的，他想了想，说不知道，但不开心的时候就有可能到这里来。

　　常渺不明白“有可能来”的意思，再问他，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以他的年纪，他甚至分不清主动来和被动来的区别，常渺也就不难为他了。接着常渺又问他这一次是为什么不开心，他说是因为作业做不出来被老师骂了。

　　“是什么作业？姐姐可以帮你吗？”常渺试图安慰他，却看到他的神情黯淡了下来。

　　再问，他就不说话了，只是一味地看着窗外，常渺也就这样带着问题醒了过来。

　　睁开眼，宿舍的窗帘正在微风的拨弄下轻轻飘动，光从掀起的一角钻进来，让美好的秋天变得更加暖融融。清醒后常渺试图回味，却怎么也记不起小男孩的脸了，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的，只记得那是一个很美的梦。算起来，这得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常渺再也没梦见过他，也没想起来过这件事。

　　一直以来，这对常渺来说只是一个梦，没想到竟然能在自己的母校找到同样的地方，这有点太奇妙了。

　　“你知道我是谁，对吧？”江凭有些得意地笑着看着常渺，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常渺却不明白他在暗爽什么，“我......我不知道。”

　　江凭的眉头一下子就皱起来了，上下打量了常渺好一会儿，才想到什么似的再次开口棒读：“你是除了我以外，第一个到这里来的人，这里是我的......”

　　“......秘密基地。”常渺不用思考就接上了后半句，惊讶地张大了嘴。

　　“是的，我的秘密基地。好久不见，神秘人。”

　　“不对啊！”常渺不敢相信常渺就是梦里的那个小男孩，防御性地后退了一步，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还好被江凭拉住了，“你......年龄对不上啊！”

　　“当然对不上了，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江凭硬拉着常渺走到窗前，指着外面让她看那条河，“你不相信？你自己看，这里还和以前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化，除了我和你。”

　　确实，是那条河。

　　“你......可......”

　　“我可是从小到大来过好多次，你怎么再也没来过？怎么，不想找我玩？”

　　面对江凭的质问，常渺有种想反驳的冲动，但却找不到话来反驳，她的脑子已经腾不出空来思考这种隐隐的不对是哪里来的了。她的CPU有90%在处理梦里的场景出现在现实这件事，甚至都没有发现梦里的人也出现在了现实这件事其实更诡异。

　　“你是怎么发现这里是......的？”常渺好不容易找到一点头绪，试探性地问。

　　“我没发现，”江凭把手插进裤兜里，整个重心往后，松松垮垮地，随意摇了下头，说出了直接把常渺的CPU烧掉的一句话：“这是我第一次来。”

　　“什么？！”

　　“你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当然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你是我梦里的神秘人，这里是我梦里的场景，但是现在这些都是现实了。”

　　当然觉得奇怪了，而且，你才是神秘人吧？

　　“你没发现什么变化吗？”

　　没有。

　　“你傻了？怎么不说话？”

　　常渺看着江凭，和他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

　　我靠——江凭没发出声音，但从他的嘴型常渺看出来了，他痛苦的表情就和昨天晚上，哦不，今天凌晨时一样。然后他重整旗鼓，深吸了一口气：“你的样子变化不大，从你第一次来给我量体温的时候我就认出你来了，但你没有，不过这也能理解，毕竟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孩。”

　　常渺迟钝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别说当时了，直到现在她也没认出来他就是那个小男孩。

　　“这很诡异，你不觉得吗？我梦见过的人和东西，居然他妈有一天变成真的了。”

　　常渺再次点头，又迅速摇了摇头：“不，你才是！‘你’是才我梦里的东西。”

　　“不是这样的，”江凭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我从头给你说吧，你也是一中的对吧？”

　　“对。”他怎么知道的？

　　“那你没有发现哪里不对吗？”

　　“哪里？”

　　“这里。”

　　“这里？”常渺心说这里是挺不对劲的，梦都变成现实了哪里能对劲。

　　“你仔细想想，这地方，这座小楼，这条河，是从来就有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