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与君相知（重生）》日召雪

22、夜谈

　　承光殿被卫率兵围得水榭不通，彭青见萧晏清踏着夜露而来，行礼道：“殿下。”

　　萧晏清隔着门看向殿内的火光莹亮。

　　彭青补了句：“殿下放心，并无异样。”

　　“没必要这么多人围着，正常值守便好。”萧晏清推门而入。

　　殿内花厅中，一个身影斜趴在桌上，周围零零散散全是揉搓过的纸团。萧晏清随手捡起来几个打开，皱巴巴的硬黄纸上都基本只有寥寥几笔，而后被一堆凌乱的墨迹覆盖，瞧不清原本写着什么。

　　萧晏清瞥向陆晃，他睡得并不安稳。不知是不是在做梦，他眉头紧蹙，眼珠在眼睑下飞快转动着，嘴里还念念有词。

　　萧晏清上前，想听听他在碎碎念些什么。不料刚俯身靠近，陆晃身体就突然一颤，吓了她一个激灵。

　　瞧着人不像要醒的样子，她又凑过头去。

　　“不……我不去……祖父我不去……”这回，萧晏清确实听到了一些零星的嘟囔。

　　“是儿无能……儿无能……都是儿之过……”一滴泪随着断断续续的气声缓缓滑落，滴在纸上，洇出一朵花。

　　怔愣片刻，萧晏清抬手拭去陆晃面上的泪痕。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猛地抓住。那只抓她的手力道很大，带着她的整个小臂一齐微微颤抖着。

　　“为什么？”一声咬牙切齿地质问。

　　陆晃并未醒，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梦魇。

　　萧晏清推了下陆晃，唤了声“陆怀昱”，见毫无反应，只好用力摇着陆晃的肩膀，拔高了声音道：“陆怀昱！你醒醒！”

　　“啊！”她接着一声惊呼。

　　先是天旋地转，接着是后腰撞到檀木桌边缘的疼痛感，然后是脖颈上愈来愈紧的力度，窒息感席卷而来。

　　“凭什么？！”陆晃发出一声极低的怒吼，暴起掐着萧晏清的脖子，将她压在桌子上。

　　“你……”萧晏清艰难地溢出一声，那只没被钳制住的手，开始胡乱扣陆晃的手、抓陆晃的胳膊。

　　猛然起身那一刻，陆晃的梦境终于开始破碎，等意识回笼，他赶忙松开了手。

　　终于得以喘息，萧晏清腿一软，一边剧烈咳嗽，一边顺着桌边往下滑。她并未摔在地上，陆晃伸手稳稳托住她后背，两人以一个有些别扭的姿势相拥着。

　　“咳……咳……咳咳……”萧晏清大口喘着气，再度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我不是……对不住……我不知道……”陆晃有些语无伦次，一只手仍托着萧晏清，另一只手开始摸索桌上的水壶，倒水时水洒得到处都是，慌忙中还不慎碰倒了一个杯子。

　　瓷器碎地的声响惊动了外面的卫率兵。

　　“殿下？”门口传来一句试探。

　　萧晏清示意陆晃赶紧给她杯子，她灌下一杯水后，清清嗓子道：“无事，你们退下吧。”

　　陆晃视线落到到萧晏清的脖子上。公主的皮肤自然养得娇嫩，如春光下细腻莹亮的白玉兰花。可如今皎若凝脂的脖颈上，却突兀的横陈着几个红得刺眼的指印。他伸手，却在快要触碰到那痕迹的时候，像被扎了一般，忽然收回手来。

　　萧晏清顺着陆晃的动作，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脖颈，灼烧般的刺痛让她忍不住“嘶”了一声。再垂眼，她又看见自己那只惨不忍睹的腕子，活像白绸卷上紧裹着几条红色粗麻绳。

　　“陆怀昱！”萧晏清压低声音吼了一句。

　　“我……”陆晃目光一与萧晏清撞上就迅速躲开。他的眼神，像秋末寒霜里胡乱扑腾的流萤，小心又无措。

　　萧晏清抬起那只没伤的手，狠狠朝陆晃胸脯砸了两拳，而后一把推开陆晃，撇掉他试图虚扶的手，有点踉跄地走到榻上坐下。

　　“殿下，我去叫……”

　　萧晏清伸手打断陆晃，另一只手扶额，道“你去灭几盏灯，我有点晕。”

　　等她再度睁开眼，满室如昼的光影昏沉下来。

　　陆晃垂首跪在一旁。透过在红烛暖光下飞舞的微尘，萧晏清仿佛看到了，未央宫前殿里那个身披白麻的少年。厚重的皇宫殿宇压下来，可他高昂着头，身姿岿然不动。

　　她向前探了探身子，叫了声：“陆怀昱。”

　　陆晃应声抬头，眼眶微红，只对视了一眼，他便转开视线，直直盯着地砖的一角。手已经被一下一下扣得通红也浑然不觉。

　　萧晏清抬起手。

　　陆晃闭上了双眼。

　　预想中的巴掌迟迟未落，只有手指撩过他脸侧发丝的酥痒感，接着身体被温暖而柔软地包裹住。

　　萧晏清蹲下身抱住了陆晃，抱着那个蜷缩着的、颤抖着的、像犯了错般拘谨的小兽。

　　——殿下心疼心疼我，好不好。她忽而想起那天宝庆殿院里，陆晃向她求的这句话。

　　陆家出事那年，她还在为阿母和阿弟守孝。那些对于陆晃来说，日日钻心剜肉的痛苦，不过是她册子里寥寥几句的消遣。

　　她眼睛一酸，抱着陆晃的手臂渐渐收紧。

　　“陆怀昱，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祖父与父兄自是知道那一战的艰险，所以才会支开陆晃。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全力托举起陆晃，用自己的血，为他铺出一条生路。可萧晏清知道，如果让陆晃自己选，他宁可死的是他自己，又或者，他宁可一家人死在一起。

　　三台棺椁，三辆灵柩，陆晃亲手，送走了三位至亲。

　　而她却威胁他，要让陆家人接着一个一个死在他面前。

　　陆晃察觉到自己的肩头渐渐湿润了。

　　她刚刚说了什么？

　　她，哭了吗？

　　他……真是该死啊，为何偏偏会伤害到她。

　　陆晃将人拉开，看着萧晏清眼角的泪珠，慌忙抬袖为她拭去。

　　“臣有罪……臣……臣去叫齐少詹事来给殿下瞧瞧。”

　　萧晏清一把拉住了陆晃，指指他身后的方向，道“架子上有药，天色还早，不必打扰他了。”

　　陆晃将人重新扶到榻上，取了药来，刚要蹲跪下去，公主就拍了拍她身边的坐席。

　　“你坐着吧。”

　　陆晃抬眼看向萧晏清，她面色平静，没有任何要发作的迹象。

　　这偏偏是最奇怪的地方。

　　陆晃迟疑道：“殿下……”

　　萧晏清却说：“我没想把陆元朗怎么样，我不会真跟个孩子计较。”

　　陆晃眼中的疑惑一目了然，萧晏清懒得再说，直接把手搁到陆晃腿上。

　　药膏的清凉夹杂着触碰间的针刺感，让萧晏清的胳膊猛地一抖。陆晃见状迅速收回上药的手，“对不住，我……”

　　萧晏清立马打断了他，急声道：“行了你别磨磨唧唧的，给我个痛快吧！还有别再这么看着我！”说着撇过头去。

　　明明伤的是自己，他反倒像个受伤的小狗似的，水汪汪看着自己，这合理吗？

　　一会儿后，陆晃说了声“好了”，然后将公主挽起的袖子轻轻放下来。

　　见陆晃没有下一步动作，萧晏清命令道：“接着上药啊，还有脖子呢。你等着齐泽一个外男来给我上药吗？”

　　陆晃低低应了声“好”，身体默默挪近了一点。

　　脖颈的皮肤比手腕上更加敏感，陆晃沾着药膏的手一落下，她就本能地缩了下脖子。

　　陆晃这回手上没停，只是脑袋慢慢靠过来。温热的气息一下下轻柔地落在她肌肤之上，平息了一些恼人的刺痛。

　　“稍微忍忍。”哄孩子一般的温柔语气。

　　萧晏清忽而想起往年冬日里，火上煨着的羊肉汤锅和热牛乳，热腾腾的，不受控制地咕嘟咕嘟冒着泡。

　　“你梦见什么了？能到掐人的地步？”她随意挑起个话头，想说说话分散些注意力。

　　陆晃涂药的手一顿。

　　“本宫大人有大量，不同你计较，”萧晏清话锋一转，“除非你是真要在梦里掐死我。”

　　陆晃终于笑了一下，摇头道：“臣可不敢。”

　　他眼睫似羽，扑闪扑闪，每一次眨动，都是一轮画面的交替。他轻声说道：“只是梦到了一些当年之事。”

　　药上好了，陆晃向后挪了一下，将瓷瓶收进药箱内。

　　“不说说那满地的纸团吗？”萧晏清指指对面的一地狼藉。

　　陆晃叹道：“我实在无从下笔，殿下问，臣来答，如何？”

　　萧晏清没反驳，直接问道：“江子山与许知远之间的勾当，其实是你的意思吧？”

　　“是。”

　　“你想用那些白银做什么？”

　　许知远口口声声，官铁孝敬所得他两成江信八成。他们想用那八成干什么？

　　萧晏清微抬下巴，看向陆晃：“嗯？”

　　“我根本就无意那些赃款。”

　　“接着说。”

　　“鸡鹿塞一战，殿下还有印象吗？”陆晃问道。

　　萧晏清心里咯噔了一下。

　　“河东官铁贪腐，许知远放任中央武库收上来一批批的残次兵器，让这些以次充好的军械流向战场，”陆晃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哽咽，“我常想，如果官铁上下干干净净，陆家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四年前……”萧晏清喉咙发紧，声音起的很轻，“也是因为这一战失利，陆家遭朝臣联名弹劾，阿父最终削了陆家的爵位，是吗？”

　　“是。”

　　“你认吗？”萧晏清别过头，有些不敢看陆晃。

　　陆晃忽然笑了，笑声里满是悲凉与自嘲：“我认。”

　　但随即他话音一转：“但我，不服。”

　　那个披麻戴孝的少年可以向所有不公磕头谢恩，可起身后，他依然昂首阔步。

　　他认。但他，不服。

　　萧晏清合眼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的梦，果然是真的。

　　“所以你让江子山勾结许知远，实际是想以他为引，上下清查河东官铁这条线，为你祖父与父兄正名。”

　　“不错。”

　　“那尚公主呢？”萧晏清不自觉摒住了呼吸，“是为了报复阿父，报复萧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