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一瞬真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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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宴辞的回忆中，自楚无咎登临聚灵阵那一日后，仿佛什么都变了。
不再有如影随形的目光，不再有偷偷旁观自己练剑的身影，自己的师弟闭关数月，出关时已经挂上无懈可击的面具，笑意盈盈却毫无温度。
宴辞试图洞穿面具下的真心，却只看到了厚厚的心墙。
他只好开口：“师弟，你近日似乎有些心绪不宁。气息沉郁，灵气躁动，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楚无咎却笑得无辜：“劳师兄挂心。只不过近日闭关研习法阵，一时劳神罢了。”
撒谎。
宴辞心头一沉。
楚无咎从来没有这样客套生疏过。他要么是牙尖嘴利、嬉笑怒骂，要么腼腆羞赧，稍一逗弄就生气脸红。
宴辞的目光细细描摹着楚无咎的眉眼，试图找出面具上的裂痕，却一无所获。
他只能伸出手，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想要自然地拂开师弟额前一缕碎发，但在手指即将触碰的瞬间，只见楚无咎微微偏头，竟堪堪避开。
动作自然得几乎像是本能。
空气仿佛凝固了。
宴辞脸上温和的神色未变，缓缓收回手，负于身后，却握紧了拳，五指深深插入掌心。
他没有追问，也没有点破，只是看着师弟脸上一片空白的神情，声音依旧平稳，却低沉了几分：
“无妨。师弟，若有难处，我随时都在。”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白衣在晨雾中渐行渐远，看似云淡风轻，一缕鲜血却从拳中滑落。
你在躲我。
为何？
聚灵阵为何会让你神情萧索？
你不是修真世家纪家的旁支子嗣吗？
一个自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真的会问出“聚灵阵会否导致田畴荒芜，风雨失时”这样的问题吗？
除非……
好在纪家也不过尔尔，让他们闭嘴并不难。
然而，难道师尊真的会看不出楚无咎的身份？师尊又为什么会收下一个明显没有剑道天赋的凡间子弟？
宴辞遥望着无尘子的洞府，心中疑窦丛生，但还是明白一件事——
师尊恐怕一直知道这个小徒儿的底细，却愿意守口如瓶。
但宴辞仍然不知道自己的师弟想要什么。
在登临聚灵阵前，楚无咎感应、操控灵气的天赋远超同辈，外加法术一看就会、一用就精，在仙门中声名鹊起，甚至于观澜宗的顶尖子弟也常常前来请教。
他虽拜师前全无传承，但是靠着天赋，从炼气期至金丹期的表现堪称惊才绝艳。这也是师尊授意第三徒带他上聚灵阵的原因。
但是，为何离开聚灵阵后，哪怕师弟长期闭关，却再无精进？为何他自/虐式研习法阵，马不停蹄奔赴各处秘境、机缘，以至于伤痕累累？
*
“离开聚灵阵后，我忽然觉得我这辈子像个笑话。”
楚无咎看似被回忆冲击得神情恍惚，扶额喃喃自语：
“我也曾经把天衍宗当作归宿，毕竟这是我不足二十载岁月中为数不多既不用担心生存，也不用卑躬屈膝的日子。”
“但是天衍宗相信——顺应天命，以剑明心。”
“我的师兄师姐们坚信天道至公，修行即是感悟天道、剔除人欲，剑道即是斩断尘缘、明心见志。”
楚无咎痴痴笑着，面露癫狂之色：“天道至公吗？天道到底对谁公平了？！对你们仙门吗？那世间疾苦的百姓呢？蝼蚁就不配堂堂正正活着吗？！”
“仙门让我顺应天道，修真让我顺应天道，但如果我顺应天道，岂不是承认人人生来三六九等，承认我的苦难全是活该？”
楚无咎面色阴狠：“自我见到聚灵阵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再也无法在修行之路上更进一步了。因为我……”
“因为你诞生了心魔，对吗？”
忽然，一个戏谑的声音在楚无咎脑海中响起，却正是他自己的声音：
“你无法接受自己被天道安排，无法接受自己要顺应天道，但你又那样渴望力量……因此你诞生了心魔，是吗？”
楚无咎仿佛有些困惑，又显得很恍惚：
“是……吗？”
“怎么不是呢？”这个声音循循善诱，“你渴求力量却又无法心安理得地顺应天道、运转天地灵气，当你看向那些踩在凡人尸骨上的仙门子弟时，你在想什么？”
“当你看向你的师兄，你在想什么？”
恍惚间，楚无咎再度看见月色下的师兄，看见那凝霜的剑影、流转的灵气。
脑海中的声音充满蛊惑力：“你不嫉妒吗？他难道不是代表了你憎恨的一切吗？不管是高贵的出身、千年难遇的天赋还是顺风顺水的仙途……你不恨他吗？他可是轻轻松松生来就有你想要的一切！”
楚无咎仿佛已经彻底陷入幻境，他目光游离，喃喃：
“师兄，你怎么能够这样干净？明明你吐纳的每一分灵气都自民间搜刮而来，你凭什么能够如皎洁明月高高挂于苍穹？”
“你简直面目可憎……我怎么能、怎么能曾经那样向往你？我真对自己感到恶心。”
脑海中的声音得意地哼笑着：“百余年前的秘境中你没有选择杀他，现在呢？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不要抓住？”
楚无咎忍不住颤抖起来，他眼前迷雾散去，只见自己的师兄昏迷倒地，命门毫无遮掩、触手可及。
“去呀，去呀，你不恨他吗？”那个声音充满诱惑。
楚无咎缓缓单膝跪下，他目光已经发直，仿佛完全迷失了心智。
“师兄，你为什么要这么完美呢？”
“倘若你德行有亏也就算了，我还可以骂一句德不配位，我可以憎恨你但是不至于杀你。”
“但你偏偏那样完美，你偏偏天赋卓绝、德行无缺，你好像在告诉我，你配得上你拥有的一切！”
楚无咎双目赤红，简直要呕出血来：“你就是天道给出的标杆，就好像只有你这样的人配得上堂堂正正地活着。你的存在，就代表了天理的正当，你简直…简直代表了我憎恨的一切！”
他似乎已经彻底疯狂，双目几乎泣血：“告诉我啊，师兄，我这样的蝼蚁到底为何要降生在这个世上？我，还有我们，就是为了成为你们的养料吗？”
楚无咎几乎要听不到脑海中的声音，但他手上突然多了一把匕首，他困惑地看着手中的利刃，似乎已经完全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
“来，杀了他，你不是恨他吗？动手吧，解脱吧。”那个声音低笑着，仿佛极其愉悦。
“杀…杀了师兄？”楚无咎喃喃。
他仿佛恍然大悟，瞬间喜笑颜开：“对！杀了他！”
下一刻，他仰天长笑，却是将匕首捅进了自己的心窝！
“啊啊啊啊啊啊！”脑海中的声音厉声尖叫着，已经伪装不出楚无咎的声音。
楚无咎抹了一把脸：“啧，跟你虚与委蛇这么久，我还真是演恶心了。”
“真是蠢货，我哪来的心魔。所谓心魔，多为修真之人刻意压抑的欲求、不能接受的自我，但我为什么要压抑？”
他冷笑着站起身：“我不会有心魔，因为我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我接受我一切肮脏下贱。我可不是什么伪君子，我是真小人。”
“至于让我趁人之危杀死师兄……”
楚无咎眼中厉色尽显：“你真是看低我了。我虽出身下贱，却绝不下作。”
“我楚无咎若要杀一个人，必是堂堂正正地杀，又何况…我哪里是只想杀他一人？”
楚无咎一脚把脚下的师兄踹开：“现在，仅你我二人，来试试法术孰高孰低吧。”
脑海中的声音阴柔缠绵却寒意刺骨：“倒是我小瞧你了，只是…你真的配和我作对吗？”
“一个连飞升门槛都摸不到的小/杂/种，也敢挑战本座？”
说罢，随着他的高声尖笑，楚无咎只觉得无数哭嚎怒吼尖叫在脑中炸响，无数他人的喜怒痴妄像利刃一样在心窝里搅动，他只觉得眼前一片血色，被成百上千人的记忆冲刷得几乎要忘掉自我。
他“噗通”跪倒在地，久久难以回神。却忽然吃吃笑了起来：
“这样深入的幻境、这样澎湃的魔气，你的神魂已经完全进入这具木偶之躯了吧？”
魔人顿时大感不妙：“什么？”
下一刻，他却无声嘶吼起来，只觉得一把烈焰在自己魂魄上熊熊燃烧。
“你用自己的魂魄缠绕住我，然后燃烧魂魄？你是什么疯子？”
“你不想飞升了？！不，不，停下！你在干什么？！这样你我都难以再入轮回！”
魔人这才知道自己惹了个什么疯子，几乎崩溃：
“你哪怕魂飞魄散也要杀我？杀了我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停下！停下！你想不想知道天道的秘密？想不想知道你的身世？我都告诉你！！！”
它还想继续或利诱或威胁，却忽而只见一道剑意迎面斩来——那是另一个幻境中被困的宴辞！
楚无咎对魔人的嘶吼恍若未闻，明明是焚心之苦，他却面色如常，只是轻描淡写地继续补足木偶之躯上的法阵，又让自己的魂魄紧紧缠绕着魔人魂魄一同燃烧。
但到底是锥心之痛，他还是没注意到魔人那一瞬间的寂静。
“我真是不理解你们为何对飞升趋之若鹜。”
“像我这种生于污泥、归于尘土的人，从来不奢求登临天道，对生死轮回也无执念。”
“我只盼着这须臾一生足够精彩，能够帮助这天穹下的‘贱民’好好度完这朝生暮死的一生。”
“至于所谓天道秘密、所谓我的身世？别骗人了前辈。都是千年的狐狸，你嘴巴里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一瞬真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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