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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四海承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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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
深秋的北凛边城雁回,已带上了凛冽的寒意,但阳光极好,金灿灿地照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驱散了几分寒气。
空气中弥漫着烤羊油的焦香、粗粝的皮革味,以及南方运来的柑橘清甜,各种气息混杂一处,竟奇异地和谐。
集市入口处,一个挂着“南北货通”幌子的摊子前,围着几个客商。摊主是个四十来岁的北凛汉子,脸颊带着高原红,名叫巴图。他正拿着一叠淡青色、印着复杂暗纹与北凛皇玺的纸钞,与一个南靖丝绸商人交割。
“王掌柜,您清点好,三百两,北凛官票。”巴图将纸钞递过去。
那姓王的南靖商人接过,并不细数,只用手捻了捻纸张的厚度与边缘,便笑着塞进怀里:“巴图老哥的信用,还有什么信不过的。这官票就是方便,轻省!搁十几年前,这三百两银子,我得雇个壮汉专门背着,一路上还提心吊胆。”
旁边一个等着买皮货的西凉部族的商人插话道:“可不是!如今从北凛到南靖,再往西去我们那儿,带这票子就行。就是在南靖地界,有些地方认这北凛官票,比认他们自家的官银还痛快哩!”
巴图闻言,嘿嘿一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又像是抱怨般随口道:“谁说不是呢!现在这北凛的银票在南靖,有些地界比官银还好使。上月我婆娘去金陵探亲,回来跟我说,那边的大绸缎庄,见咱这票子,兑付的折扣都比南靖银票少一厘!这上哪儿说理去?”他话似抱怨,语气里却满是身为北凛人的踏实与骄傲。
王掌柜也笑:“此乃大势所趋,金银沉重,易生弊端,哪有纸钞便利?听说这还是当年你们那位皇后力排众议,与天工院鼓捣出来的新鲜事物。起初我等商贾也惴惴不安,如今嘛……真香!”
谈笑间,又一队驼铃叮当的商队穿过城门,融入这喧闹的市井交响。巴图目送王掌柜离开,转身从摊子底下摸出一个小巧的南靖紫砂壶,惬意地呷了一口里面泡着的南方绿茶。
南北的货物,南北的货币,乃至南北的生活习惯,就在这日复一日的交易与闲聊中,悄然融合,再无分彼此。
距雁回城百里之外的北凛帝都,北辰书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时值深秋,书院庭院内的几株巨大银杏已是满树金黄。讲堂内,一场旬日一次的“辩经”正在进行。今日的议题是“论王道与霸术之经纬”。
辩者双方,一是年仅十六、却已名动北凛的储君元臻。她的对手,则是西凉部族的质子拓跋朗,如今已在北凛为官,任通驿司副使,是坚定的亲北凛派。
拓跋朗率先发言,他声音洪亮,引经据典:“……故曰,王道以德服人,润物无声;霸术以力压人,其势难久。昔者,南靖前朝,穷兵黩武,虽拓地千里,然民生凋敝,终至崩颓,此乃霸术之弊也。今我北凛,陛下与皇后娘娘推行仁政,兴教化,立《考成法》选贤任能,方有今日之盛世,此正为王道之典范!”
他话音刚落,满堂学子多数颔首,觉得此言无差。
元臻却缓缓起身,她目光清亮,扫过全场,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拓跋大人所言,固然有理,却失之偏颇。王道、霸术,岂能截然二分?”
她微微一顿,见众人目光汇聚,才继续道:“无霸道之威,何以慑服宵小,守护王道之土?昔年若无比守城弩更利的兵器,若无父皇亲征平定诸部的雷霆手段,何来后来推行教化、与民休息的安稳根基?无王道之仁,霸道之力终成无根之木,无水之舟,暴虐失道,顷刻即覆。”
她走到厅中,环视众人:“故而,孤以为,治国之道,当如驾驭巨舰。王道是确定航向的罗盘与海图,指引我们去往国富民安、文明开化之彼岸;而霸术,则是船身坚固的龙骨、劈波斩浪的船帆与足以抵御风浪的武装。无罗盘,船行再快亦是迷途;无坚船,罗盘再精亦难达彼岸。真正的明君,当使王道之心,行霸道之力,经纬交织,方成锦绣。”
她看向拓跋朗,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拓跋大人赞我北凛盛世,可知这盛世,并非仅靠仁德感化而来?它始于母后改良的守城弩与父皇的铁骑,成于《考成法》的雷霆推行与天工院的技术革新,稳于南北盟约的深远布局。此间,仁德与力量,王道与霸术,何曾分离?”
这一番结合具体国策的深入阐述,不仅回应了质疑,更展现了元臻作为储君,已具备将抽象理念转化为治国方略的卓越能力。
堂下静默片刻,随即爆发出由衷的赞叹声。
拓跋朗深深一揖,心悦诚服。堂中学子更是陷入沉思,以往非此即彼的观念,被元臻的一番论述彻底打破。
他们看着那位站在金色光影下的少女储君,仿佛看到了一个更为复杂、也更为强大的未来。她的视野,早已超越了书本上的经义之争,落在了真实的江山社稷之上。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艘名为“安澜号”的三桅大货船,正稳稳行驶在连接南北的运河上。夕阳的余晖将河水染成了一条流动的金带。
船老大姓陈,是个在南靖水师退下来的老舵手,皮肤黝黑,目光锐利。他扶着舵轮,看着前方水道。
船上水手,有哼着吴侬软语小调的南靖人,也有唱着苍凉北地号子的北凛人,彼此口音混杂,却配合默契。
“安澜号”是南北联合造船司的杰作,船体采用了北凛天工院设计的曲形龙骨与齿轮传动舵系统,更加坚固灵活;而造船的木料,则是南靖特产的铁杉与柚木,经南靖匠人的传统工艺处理,防腐耐用。
船上满载着北凛的优质毛皮、药材和最新式的畜力收割机,要运往南靖;返程时,则将装载南靖的丝绸、瓷器、茶叶和书籍。
船行平稳,两岸景色如画卷般展开。
北岸,是新开垦的万顷良田,沟渠纵横,依稀可见巨大的风力提水车在缓缓转动;南岸,是连绵的工坊区,高耸的烟囱冒着淡淡的白烟,那是烧制瓷器和新式织布工坊的所在。更远处,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俨然一片安乐之乡。
一个年轻的北凛水手靠在船舷,看着南岸的景象,忍不住对身边的南靖老伙计感叹:“老哥,你们南边这日子,过得是真精细。瞧那村子,房子盖得都跟画儿似的。”
南靖老水手嘿嘿一笑,掏出水烟袋点上:“小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十几年前,这边可没这么光景。仗打不起来,商路通了,咱们南边的匠人手艺传过来,你们北边的牲口、机器也过去,大家都有了活路,自然就越过越好了。”
陈老大听着身后的对话,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在这条河上跑了大半辈子,见过烽火连天、商路断绝的萧瑟,也经历了最初通航时的小心试探。如今,看着这满载货物、畅通无阻的航道,看着两岸日益繁盛的景象,看着船上南北子弟如一家般协作,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踏实感。
暮色渐深,前方,金陵港巨大的轮廓在望,港内灯火璀璨,如同洒落人间的星河,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江面,温暖而充满希望。
陈老大稳稳地把住舵轮,调整着航向,准备入港。他对着身旁正在整理缆绳的年轻伙计,用一种饱经风霜却充满安宁的语气说道:“看,这就是咱们的太平年月。”
年轻的伙计顺着船老大所指望去,那璀璨的灯火倒映在他稚嫩却充满希望的眼中。
他喃喃道:“真好啊……我爹常说,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这里还是烽火连天,想过河做点小买卖,都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陈老大闻言,满是风霜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感慨。他沉默了片刻,望着越来越近的港口,声音低沉了些许:“你小子是赶上了好时候喽。你可知,咱们脚下这艘‘安澜号’的名字,有何由来?”
伙计摇摇头。
“十几年前,促成这南北盟约、力主开通这运河商道的,是南靖的永嘉郡主,也就是咱们北凛皇后。这‘安澜’二字,取的就是‘安定波澜,天下平安’之意。”陈老大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经意的敬畏,“如今这船来船往,灯火通明,便是她当年许给天下的诺言,兑现了。”
伙计听得入了神,仿佛能从这喧闹的港口,望见那段风起云涌的岁月和那些开创时代的身影。
陈老大不再多言,只是专注地操纵着舵轮,让“安澜号”如同一位归家的游子,稳稳滑入那片象征着安宁与繁盛的璀璨灯火之中。
船身破开的水波,在港口的灯火照耀下,漾开一圈圈金色的涟漪,缓缓扩散,直至与整个时代的辉煌光景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