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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天工立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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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工院并非积弊已久的陈旧衙门,它是新帝元祈力排众议新设的机构,意在汇聚天下巧匠。然而,新设也意味着人心未附,院内工匠多从旧工部、军械监抽调而来,对这位空降的南靖皇后,敬畏有之,更多的却是观望与怀疑。
沈澜深知,元祈为她搭建了舞台,但台上的第一声锣响,必须由她自己敲响。她没有在正堂召见众人,而是在大婚后的第三日,径直来到了天工院后方的巨大工坊。
工坊内热火朝天。她的出现起初并未引起波澜,直到负责管理的院丞连忙上前,喧嚣才渐渐平息。匠人们停下手中活计,目光复杂地望来。
“无妨。”沈澜抬手打断院丞的告罪,目光落在一个正在捶打弧形铁甲的老匠人身上。那老匠人只是停了锤,微微躬身,神态专注而固执。
沈澜走到那位老匠人身边,仔细打量他手中那件半成品的铁甲。“老师傅,这甲胄的样式,似乎和常见的‘黑鳞甲’不太一样?”
老匠人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专注:“回娘娘,这是小人自己琢磨着改的。把甲片做成弧形,本是想更好地卸去力道,多层叠压也是为了防箭。只是……这弧度总是拿捏不准,衔接的地方也处理不好,一受力就容易变形。”他的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个困扰已久的难题。
周围的工匠们都围了过来,显然这个问题大家都束手无策。
沈澜微微点头,手指虚指着几个关键位置:“力量传到这些地方时,是不是容易开裂?还有这里的弧度,是不是大一点就显得笨重,小一点又不够力道?”
老匠人眼中闪过惊讶:“娘娘说得一点不错,正是这样!”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而带着不满的声音插了进来:“胡闹!甲胄的样式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智慧,怎么能随便改动?要是改得不好,上了战场可是要出人命的!”
众人转头,看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走了过来。他穿着旧工部的官袍,正是天工院的副监事严松。他出身工匠世家,向来最看重传统手艺。
沈澜神色不变,看向他:“严监事认为,前人的智慧,后人都不能超越吗?”
“不是不能超越,但要格外慎重!”严松语气严肃,“娘娘精通机关技巧,老夫佩服。但军械关系到将士的性命,不是纸上谈兵的事。若是按娘娘说的改了核心结构,万一不够结实,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他这话说得很重,直接把技术问题变成了责任问题,还暗指沈澜只会空谈。
现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沈澜却不生气,反而淡淡一笑:“严监事心系将士,本宫明白。既然说到责任,那就用事实来说话。”
她不再多说,吩咐院丞:“取纸笔来,再找一块和这甲片同样材质的边角料。”
很快,在众人注视下,沈澜铺开纸,快速画出了几个改良后的弧形甲片,标明了角度和弧度。“老师傅请看,传统的甲片受力太集中,容易损坏。如果改成这样几个弧形嵌套的结构,力量就能顺着弧面分散开,最后传到最厚实的地方。甲片之间用特殊的榫卯连接……”
她讲解得清晰明了。老匠人听着,眼睛越来越亮,拿着图纸的手微微发抖。
“说得再好听也没用。”严松冷哼道,“图纸画得再漂亮,也要看实物能不能经得起考验!”
“正合我意。”沈澜放下笔,拿起那块铁料和一把特制的刻刀,对老匠人说:“老师傅,借您的炉子和锤子一用。”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沈澜亲自夹起铁料放进炉中烧红,然后放在铁砧上。她不用锤子,而是用刻刀在关键位置精准地刻下痕迹,再交给老匠人:“请老师傅顺着这些线敲打。”
老匠人会意,运足力气几锤下去,铁料竟然真的顺着刻痕弯成了沈澜图纸上画的那个完美弧形!
沈澜拿起这个简陋的弧形铁片,递给严松:“严监事要不要亲自试试?”
严松将信将疑地接过来,运足力气狠狠一掰!那铁片只是微微变形,却没有断裂,反而把力道分散开来,震得他手心发麻。
“这……这么柔韧!”严松忍不住惊呼。他引以为豪的传统重甲,绝对没有这样的韧性!
沈澜不再看他,转向在场的所有工匠,声音清晰坚定:“从今天起,天工院实行‘项目竞标’!所有重要的工作都会公布出来,不管什么出身、什么资历,都可以组队提出方案。最好的方案,就能负责这个项目,还能得到重赏!天工院不养闲人,更不会埋没任何一个有真本事的人!”
她只宣布了这条最重要、最新鲜的规定。
工匠们先是安静,随即兴奋地议论起来。那些年轻有想法却一直没机会的,眼中都燃起了希望。
严松张了张嘴,看看手中那块奇特的弧形铁片,又看看激动的人群,最后所有质疑的话都咽了回去,化作一声长叹,默默退到了人群里。
沈澜立于众人之前,青衫素雅,却威仪自生。她没有依靠身份呵斥,也未用权术笼络,仅凭一次精准的技术点拨和一套公平的制度,便赢得了天工院最具分量的人心。
不怒自威,只因手握真理与格局。
离开天工院,返回宫城的马车上,沈澜靠壁合眼,脑海中梳理今日见闻。
天工院的匠人来自北凛各处,本身就是一张巨大的、尚未利用的信息网络。他们知晓矿产、木材、河道详情,甚至会在闲聊中透露出地方吏治或民间动向。
元祈有玄狼卫和朝堂情报体系,是自上而下的洞察。而她,需要一张自下而上、扎根市井工坊的网。
她睁开眼,对随行女官低语:“让小路子来见本宫。”
是夜,凤寰宫侧殿。
“主子。”小路子恭敬行礼,声音压低。
沈澜屏退左右,将一份名单递给他:“这上面的人,是天工院里心思活络、出身各地、且对新政拥护的年轻工匠。你想办法,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与他们结交。”
小路子接过名单,心领神会:“主子是想借他们的口耳,收集消息?”
“不止。”沈澜走到窗边,望向宫墙外遥远的灯火,“我要知道的,不仅是官场动向,更是粮价几何,疫病是否萌芽,新式农具在乡间是否合用,边关互市有无异常……这些,坐在庙堂之上,看不清。”
她要构建的,是一张能感知国家“民生脉搏”的网。这张网,将与元祈的朝堂大网相互印证,互补短长。
“奴才明白。”小路子郑重点头,“会做得干净利落。”
沈澜颔首,补充道:“告诉他们,凡提供有价值信息者,无论大小,天工院会按其价值,给予技术指导或物资支持作为回报。”利益的纽带,往往比单纯忠诚更牢固。
小路子领命而去,身影融入夜色。
沈澜独自立于殿中,天工金印在灯下泛着沉静光泽。今日在天工院,她以技术和制度立威;今夜在深宫,她已悄然播下情报网络的种子。权力的游戏,从来不止于明面刀光,更在于这无声处听惊雷的布局。
烛影摇红,映照着她在卷宗与图纸间专注的侧影。不知过了多久,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她竟未第一时间察觉。
元祈挥退宫人,悄然走到她身后,目光柔和地凝视她片刻,方才拿起她手边一张关于“纺车”的改良图,仔细看了起来。
“看来,我的皇后今日,已在她的新战场上,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他低沉的嗓音里带着难掩的笑意与赞许。
沈澜这才从纷繁的思绪中抽离,放下笔,揉了揉微涩的眼角,转头看向他。紧绷的神经在见到他的瞬间松弛下来,唇角不自觉地漾开一丝浅淡却真实的笑意:“只是初步立威罢了,要将其打造成名符其实的‘国之重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元祈将图纸放回原处,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颌轻抵她的发顶,感受着那份令他心安的沉静气息:“不必急于一时。你有的是时间,我也有的是耐心。”
他顿了顿,声音略微沉下几分,却依旧平稳,“不过,今日朝会上,已有御史按捺不住,上奏弹劾,言皇后干政过甚,尤其是‘天子节杖’一事,易启外戚专权之祸。”
沈澜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抬头望入他深邃的眼眸。
元祈却笑了,指尖温柔地拂过她的眉心,抚平那因听闻弹劾而微蹙的痕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朕将他们驳回了。朕告诉他们,皇后所行,非是干政,乃是‘执政’。朕与你,共掌这江山。”
他牵起她的手,引她走到窗边,一同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方依稀闪烁的万家灯火。
“澜儿,你看。”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低沉而充满力量,“很快,你设计的农具会让他们收获更多的粮食,你改良的水利会让他们不再惧怕旱涝,你督造的武器会守护他们的安宁……待到那时,今日所有的非议与攻讦,都会在实实在在的功业面前,化为由衷的拥戴。”
“我知道。”沈澜靠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膛上,耳畔是他有力的心跳,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又令人安心的气息,心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宁定,“我会用事实,让他们闭嘴。”
她不仅要赢得天工院的尊重,更要赢得整个北凛的民心。这条路,纵有风雨,她也会与身旁之人一起,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去。
帝后二人并肩立于窗前的身影,在烛光与夜色的映照下,紧密相依,如同一幅永恒定格的画卷。
权力的交融,理想的共鸣,信念的契合,在此刻达到了浑然一体的境界。
王道与匠心,在这北凛的深宫之中,悄然绽放出足以照亮一个时代、改变天下格局的璀璨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