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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剑死魔(四) ...

  •   接下来的三天里,云雪意寸步不离地守着母亲。

      他听她说了许多的话,从她自小打遍天下无敌手,到和父亲不打不相识,再到成为名动天下的剑修。

      他听完了她的一生,只除了那一件二人心照不宣的丑闻。

      三日后,母亲从院子里消失了。

      她在屋中留下了一封信。

      方才展开信笺,云雪意便觉一道术法融入自己的元魂,令他瞬间能够听到栖雪峰倾吐灵髓的浩然之音。

      这是……栖雪峰的镇山令。

      母亲将只有峰主才能使用的镇山令传给了他。

      云雪意低下头,想要在信中找到缘由。

      “雪意,我竭尽所能,穷尽残生,恪守与你父亲的约定。”

      “如今,这件事要交给你了——”

      “无论如何,不要让那些人夺走栖雪峰。”

      字迹到此停驻一瞬,似执笔之人不得不缓和心绪,才能继续往下书写。

      “雪意,我们是这天底下最无能、最自私的父母。”

      “让你受我们所累,自幼困在这狭仄的院中,如今还要用这孤冷的栖雪峰锁住你的一生。”

      “对不起。”

      寥寥六行字迹,最后三字笔墨模糊,像在写时洇进了泪。

      云雪意将信按在心口,久久没有动作。

      母亲没有留下有关解释的只言片语,仿佛对背后的缘由讳莫如深。

      这座无人踏足的栖雪峰,究竟有什么需要守护的呢?

      云雪意刚将信笺妥帖地收好,便察觉院外来了人。

      他走出去,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是眠阳峰的叶思慎峰主。

      五方盛会期间,由于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不得已将其他六峰的峰主认全了。

      至少在人前,上位者总是周全体面的,所以那些峰主长老虽然看不起他,但大多数情况下也不会当面给他难堪。

      单除了这位叶峰主。

      先前数次见面,他对他都是不假辞色。

      然而此时此刻,这位峰主的面上竟是带了笑容。

      他亲切地道:“雪意,听说阿虞走了?”

      阿虞是他母亲的名字。

      云雪意不动,只静静地看他。

      叶思慎又装模作样地关怀了几句,云雪意始终一声不吭,不予丝毫回应。

      而对方实在心急,没寒暄几句,便将来意透底。

      “孩子,你年纪尚轻,定无法驾驭好这镇山令,说不定还会对你的元魂与肉身造成损伤,不如……”

      在他说完前,云雪意摇了摇头,眉眼间戾气横生,手指无声搭上剑柄。

      叶思慎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又怫然不悦。

      许是顾及云雪意方才没了母亲,又或许是考虑到自己是独自前来,这份不悦到底是忍耐了下来。

      “总而言之,你可要想清楚了,切勿不听长辈的忠告,到时后悔都来不及。”

      叶思慎拂袖而去。

      但估计他没有想到,他前脚刚走,云雪意后脚便加固了镇山令,并设下禁制,再不允许任何人踏足栖雪峰。

      无论后续来了多少波人,任凭他们在栖雪峰下如何呼喊,隔空传音开出怎样的条件,云雪意都不为所动。

      只是当有人企图以蛮力解开镇山令时,他才会出手,与镇山令的反击阵合力将人击退。

      这一天,云雪意再一次击退前来破令的人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原路返回。

      栖雪峰下有一块巨石,横亘在进入栖雪峰的必经之路上。

      云雪意往常都是习以为常地路过它,然而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他有点羡慕这块石头。

      如果他只是一块能够挡在栖雪峰下,阻止他人闯入,同时无知无觉,不会有任何感受的石头该多好。

      这一天过后,栖雪峰下安静了一段时日。

      云雪意却并未因此感到轻松,反而越发不安。

      他隐隐有所预感,前方即将有棘手的难题等待着他。

      云雪意的预感成真了。

      这一回来到栖雪峰下的,是云起凡。

      他孤身一人前来,传音有事相求,言辞恳切。

      一开始,云雪意心如止水,只是为了给他一个面子,才亲自来到峰下,打算不论云起凡相求何事,他都矢口回绝。

      然而当云起凡说出那个熟悉的村落,并将这个村落与“妖魔入侵”联系到一起时,云雪意的脑海一片空白。

      云起凡低声道:“事出突然,宗门腾不出高阶修士的人手,有些无事在身的则修为不够,派过去也是送死,所以我来向你求援。”

      耳中的嗡鸣稍稍止息,云雪意审视眼前这张冷峻的面容。

      与结会宴那一夜一样,他无法从云起凡的神情间分辨他所言的真伪。

      但云雪意还是同意了。

      此人对他有恩。

      他再信他这一次。

      为镇山令再加三重禁制后,云雪意随云起凡离开栖雪峰。

      数十名同去除祟的修士早已等候在天霄派外,二人与之会合后,一行人便匆匆御剑赶往目的村落。

      到了地方,云雪意一眼望见妖魔游荡的背影。

      那些妖魔体型庞大,数量亦不在少数,必须协力苦战一场才能解决。

      好在他们来得及时,妖魔不及侵袭进村,尚无凡人伤亡。

      一路紧攥的心脏终于得以喘息,云雪意立刻在村外设下防御剑阵,防止一会儿双方不辨方向,误入村中。

      战前部署完毕,同行修士拔剑上前,与妖魔缠斗起来,云雪意也加入其中。

      半炷香后,修士们合力结成封锁结界,将妖魔团团包围。

      然而,正当云雪意对准结界中的妖魔掣出一剑时,他的腹部倏然一凉。

      并不是致死的伤,却也难以愈合,血流如注,不仅消耗他的体力,也拖累他剑招的攻速。

      不待云雪意察看这伤势从何而来,村落的方向陡然传来惊声尖叫。

      云雪意恍惚望去,就见不知何时,他设下的剑阵已被人为摧毁,有漏网之鱼的妖魔闯入其中,对着一户人家张开血盆大口。

      云雪意当即顾不得伤势,匆忙御剑而去,赶在妖魔伤人前将其一剑斩杀。

      血花飞溅,云雪意透过血雾,看到那行同来的修士已不知所踪。

      封锁结界自然也云散烟消,妖魔浩浩荡荡地涌进村落。

      云雪意此刻除了无奈,无暇也无力再生出多余的感受。

      他早该想到的,以天霄派镇守辖域的森严程度,根本不可能一次侵入如此之多的妖魔。

      除非是故意为之。

      天霄派是故意放妖魔入境,为的便是将他引至此处。

      运气好的话,能让他直接死在这里,镇山令失去结契的元魂,自会消解。

      运气不好的话,他侥幸留下一条命,但栖雪峰下定然还有后手等待着他。

      云雪意将天霄派的算计看得分明,可妖魔肆虐近在眼前,他无法坐视不理。

      想来天霄派也正是拿准了这一点,才设计了这样的一场死局。

      叹出一口气,云雪意平静地布下剑阵,将村中百户笼罩其中。

      随后他提剑,迎上袭来的妖魔。

      夕阳西斜,白衣染成血衣。

      当最后一只妖魔灰飞烟灭时,云雪意已然连御剑的力气都不剩。

      他拖行滞重的身体,慢慢将村中的狼藉处理完,又走到那座他亲手搭成的木屋前看了一眼。

      木屋门窗紧闭,那些孩子藏得很好,没有因为好奇而出门张望。

      至此,云雪意没有遗憾了。

      他转身,一步一步,步履蹒跚地走向天霄派。

      走向那个等待他的陷阱。

      ……

      乌云蔽月,草木嘶鸣。

      云雪意并不意外地望见栖雪峰下的一众身影。

      毕竟这一路,镇山令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元魂中警鸣,提醒他有入侵者企图破开禁制。

      相对应地,这些人迟迟破除不了镇山令,也由此得知云雪意并没有死于妖魔之手。

      所以,当云雪意的身影出现在山道尽头时,他们皆是一副恭候多时的表情。

      但是,这些修士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看着云雪意一步步走上阶来,似乎在通过他的步法、身形、气息等,判断他此刻的伤势如何,还能发挥出几分实力。

      以及,杀了他,需要费多少工夫。

      在修士们打量云雪意的同时,云雪意也在无声地观察他们。

      除了霞澜峰,其他五峰的峰主、长老都来齐了。

      而守卫在他们身侧的,根据气息判断,都是云起凡口中“腾不出人手”的高阶修士。

      云雪意满心荒诞无稽。

      对付他,天霄派竟舍得下如此血本。

      也不知是太看得起他,还是决心要在今夜将栖雪峰收入囊中。

      或许是知道已经撕破了脸,这一回的陷阱没有先礼后兵。

      铺天盖地的剑光、法阵、流矢纷至沓来,不计其数的法宝攻势势如破竹。

      云雪意知道,结局没有悬念。

      不过仓促防守几轮,他足下遽然一沉,一道缚足法阵将他拖住。

      电光石火间,一只手抓住他的后发,逼迫他仰首。

      随后,一轮法阵的光弧割开他的咽喉。

      眼前漫开一片血色。

      云雪意拼却残存的力气,将身前的人一剑挥开。

      他在自己身周筑起防御的剑阵,捂住血流不止的喉咙,艰难地喘息。

      他运起髓华,试图修复喉间的剑伤,可他毕竟不是医修,效果甚微。

      丝丝缕缕的血线从指缝间淌出,在地面逐渐积成一滩血泊。

      血泊的表面又化作一面照向过往的镜子,记忆中的一幕幕在其中浮现。

      分明是不算短暂的一生,可在濒死之际重现的,也就这么几个画面。

      “我不喜欢哑巴,更不喜欢骗子。”

      最后听到的声音,是临别前栖迟的话。

      喉间的伤口极深,一定割破了声带。

      如果再也说不了话……

      她会想看见一个哑巴吗?

      原本仍在求生的意志,忽然被迷惘淹没。

      母亲走了。

      又为她所厌弃。

      他就算保下自己的性命,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云雪意松开了手,任由滚烫的鲜血汩汩涌出。

      见他此举,剑阵之外的众人皆是惊疑不定。

      他们做好了面对困兽犹斗的准备,却见这困兽似在一瞬之间失去了自救的心力,不禁疑心他故意示弱藏诈,无一人敢贸然接近。

      直到云雪意手中长剑坠地,周身的剑阵轰然倾塌,修士们才恍然大悟:他这是快死了啊!

      一众修士欣喜若狂,等待镇山令随契主一道灰飞烟灭。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不对。

      镇山令非但没有逐渐消解,反而得到浑厚髓华的加固,无形的屏障越发坚不可摧。

      是谁捣的鬼?!

      修士们怒不可遏,霍然转首,果然见一丝一缕的髓华从云雪意的髓脉中逸散而出,奔腾不息地汇聚向镇山令的结界。

      他竟然……

      竟然将元魂注入镇山令,想要与之融为一体,形成彻底封死栖雪峰的禁制。

      掌门厉声喝道:“你疯了吗?这样做你虽元魂不散,但永生永世再无法为人,你会与栖雪峰上的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无异!”

      眼看要与唾手可得的栖雪峰失之交臂,数名修士气急败坏地奔上前去,试图以暴力制止云雪意。

      但云雪意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的意识渐渐抽离飘远,那些咒骂与痛感归于一片虚无。

      恍惚间,他又看到了那座小小的院落,看到了那四堵高高的院墙。

      它们在他的眼前拔地而起,遮天蔽日,要将他永生永世地囚禁其中。

      但他已经不想再挣扎了。

      云雪意阖上眼眸,放任自己沉没进无垠的黑暗。

      “喂。”

      一道清越的嗓音,如同来自天外的神谕。

      刹那间,四面的高墙倾溃崩散。

      一束久候不至的天光,终于照耀进荒芜丛生的院落,涤净了死亡的阴霾。

      红袖舒卷,深不可测的浩瀚髓华倾泻而下,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围在云雪意周遭的高阶修士震出百丈之远。

      下颌被人抬起,一颗丹药混杂着血液,滑入云雪意的口中。

      他的听觉稍微恢复,那些飘远的声音倏然拉近,添了许多惊恐的抽气,吃痛的尖叫,以及斥问来者何意的沉沉怒音。

      不过身边的人没有搭理这些声音。

      他听到她说:“我给你们十声,现在想逃的,还来得及。”

      在场有不少人认得栖迟,只是他们对于她修为实力的评判衡量,全部来自于她与云雪意的终局一战。

      因而他们判定,这不过是宵小之辈的大放厥词。

      再说了,他们人多势众,又个个修为不俗,皆是天霄派的高阶修士,还会怕她一介单枪匹马的散修不成?

      掌门轻蔑笑道:“竖子狂妄!”

      栖迟也笑:“我狂妄与否,敢留下的自会知道。”

      她不再废话,红唇轻启,开始了第一声的倒数。

      她每道出一声,周遭或狂风骤起,或树木折断,或山石崩碎。

      风云突变,山雨欲来。

      在场的大多数修士好整以暇,只当她是虚张声势,故意弄出这般花里胡哨的动静。

      也有少数修士见势不妙,想要临阵脱逃,却在掌门的一眼警告中,惶惶不安地站定。

      直到最后一声落定,也没有一个人动弹。

      见状,栖迟眼尾微微上挑,压抑已久的杀气磅礴荡开。

      “好啊,正合我意。”

      ……

      眼前的景幕时明时灭,时断时续,云雪意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

      但自始至终,他都能感到她近在咫尺。

      他舍不得就这样睡去,努力从这昏昏沉沉的迷蒙中挣脱出来,想要至少再看她一眼。

      回光返照般,他成功了。

      云雪意睁开眼,看到漫天血雨零落,满地盛开艳烈的花。

      数不胜数的剑光,如九天陨星,洋洋洒洒,倾堕而下。

      那些片刻前还趾高气昂的修士,此刻被困在剑阵中,困窘如笼中之鸟,插翅难飞,只得不断举剑抵挡。

      却又因实力悬殊,非但无法反击这剑阵,甚至连防御也漏洞百出,时不时发出中剑的惨叫。

      有不堪折磨的修士已放弃抵抗,双膝跪地,不断磕头流泪,希望剑阵的主人能网开一面,放自己一马。

      云雪意思绪迟滞,没能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状况,只执着地在其间寻找那道心心念念的身影。

      “喂,在看什么呢?我人在这里。”

      一只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身旁的栖迟对他道:“走吧。”

      “我们回家。”

      云雪意愣愣地,对上这张日思夜想的容颜,下意识摇了摇头。

      母亲走了,他没有家了。

      栖迟却误会了他的意思,柳眉倒竖,斥问道:“你不想跟我走?”

      也不等他的反应,栖迟又自顾自地道:“后悔也迟了,我救都救了。”

      她一把握住云雪意手,将他扛上肩头,只留下沸腾不休的剑阵,扬长而去。

      ……

      画面到此沉寂了许久,想来是师父伤重,久久没有醒来的缘故。

      贮忆墟外,归笙擦干净眼泪,努力平复心绪。

      因伤势所累,师父的记忆不太连贯,但从一些仅有的片段也能得知,当年栖雪峰下的真实状况,和她这些年从各处听来的大差不离。

      基本就是她师母一个人单方面暴打一群人。

      这场围剿过后,除了向来岁月静好,从不掺和这些事的霞澜峰,其他到场峰主的下场皆不是太佳。

      眠阳峰的前任峰主——叶思慎身死,这是最严重的一个。

      因为他一心想要杀死师父,甚至被困在剑阵中时,也硬着头皮潜至师父身侧偷袭,于是师母给了他一个痛快。

      其次严重的是天霄派前任掌门,不仅他本人元气大伤,连带辅助其的副手也修为大损,连从床榻上下地都艰难,更遑论再出面主持门派大局。

      所以半个月后,在这位前任掌门半死不活又火急火燎的主持下,云起凡继任了掌门,并成了天霄派史上唯一没有任何副手,没有任何继任前的威望积累,甚至修为也没到能够服众的地步,就这么单凭前任掌门的血脉,而被赶鸭子上架的新任掌门。

      自此之后,天霄派很是安静了一段时日。

      其实是不安静也不行——彼时天霄派中州第一的位置尚未完全坐稳,且前不久才在五方盛会上大出风头,招人眼红,若传出个一星半点内部遭到重创的风声,那些才被打落,尚未死透,在暗中眈眈窥伺的豺狼虎豹,势必疯狂反扑。

      所以即便挨了揍,吃了亏,天霄派众人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甚至还要在心中祈祷:那妖女切勿走漏风声,也切勿再追究个不停。

      他们都心照不宣,这妖女完全有能力灭门。

      谁能想到,五方盛会的终局一战,这妖女竟然藏拙!

      更可恶的是藏拙还拿了个双魁首之一!

      诸位峰主愤懑不已,气得老血狂喷,却也无可奈何。

      总而言之,栖雪峰下的一战,给天霄派其他五峰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所以,师母与师父杳无音信的最初一段时间,归笙和云临渡的处境还算正常。

      归笙当时就看出天霄派那帮人的想法,不过是害怕针对她和师兄后,有朝一日师母回来,会令当日栖雪峰下的一幕重演。

      可岁月年复一年地过去,师母和师父依旧没有回来。

      不知是从哪一天,从天霄派的哪一个修士开始。

      他们试探地得罪了这妖女留在栖雪峰的一双徒弟,她却并未如多年前那般从天而降,恣意发难。

      他们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一而再,再而三,次次结果都是如此。

      积攒的恶念肆意膨胀,却始终没得到镇压的惩戒。

      终于,他们放下了心,又将目光投向了栖雪峰。

      因为他们知道,那妖女,许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剑死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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