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白》椋榆

2、Chapter 2

　　雨点开始密集地敲击着车窗，将窗外的街景晕染成一片模糊的色块。车内隔绝了大部分噪音，只有引擎低沉的运行声和雨刮器规律摆动的轻响。余岸把烟塞回了烟盒里，看着窗外一动不动的车流，有些无奈：“你还真了解路况。怎么不换一条？”
　　“就这一条最近。”余江看了眼导航上深红色的路段标识，干脆向后靠在了座椅上，“看样子还得耗上一阵。你饿不饿？格子里有薄荷糖，挺好吃的。”
　　“下次直接说想毒死我行了。”余岸的目光落在被雨水扭曲的车灯光晕上，“您口味真奇特。”
　　“说话注意点啊。”余江瞥了他一眼。
　　余岸敷衍地举了举手作投降状，没再接话。余江叹了口气，单手把着方向盘缓慢地跟着前车蠕动：“就这速度，随便来个骑自行车的三岁小孩都能超我二百里了。”
　　“没那么短距离。”余岸这会倒是显得放松了点，“还有多远？”
　　余江看了眼窗外的楼房：“大概六公里，再挪个十七八分钟也到了。”
　　“哦。”余岸又一次沉默了下来。
　　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尖点着方向盘，余江没再开口，兢兢业业地扮演着敬业的出租车司机。余岸靠在窗边，只感觉到右耳骨上久违的触感变得清晰，又一次扰乱了他的思绪。
　　“哥……他变了吗？”余岸终于开了口。声音很轻，近乎被雨声盖住。
　　“不太清楚。”余江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不过三年里总会有些变化。听人说沉稳了不少，没那么……随心所欲了。”
　　“是吗。”余岸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无意识摩挲着右手无名指上的一圈白色痕迹，他不再去想等会要发生的事情，倚在靠背上闭上了眼睛，“准备到的时候记得叫我。”
　　“睡吧。”余江轻声说。

　　白天站在衣帽间的全身镜前，面无表情地系着衬衫纽扣。布料挺括的质感带着陌生的束缚，将他身上最后一丝随性也包裹殆尽。镜子里的人影挺拔、俊朗，居然还有些本该与他毫不相关的优雅，符合外界一切关于“白家继承人”的想象。
　　……有点不爽。
　　他拿起放在一旁的那个眼熟胸针——一枚设计简洁的银色十字，边缘因长久佩戴而显得温润。白天顿了顿，最终还是将它别在了西装领口。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白天有些不习惯，点开短信看了眼，是司机通知他车子已经到达的消息。他垂眸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啪”地一声摁灭了灯。
　　走下回旋的长梯，拉开车门上了后座。车内弥漫着清洁而冰冷的高级香氛，雨幕中的城市向后退去，霓虹灯的光芒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拉出迷离的倒影。白天出神地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问：“陈叔，是去源家的那个餐厅吗？”
　　“是啊。”陈叔笑着回答道，“记性真好啊，这路还记得呢？”
　　白天礼貌性地笑笑：“去多了而已。”
　　“嘿，这倒是。”陈叔点点头，“以前你们那几个都是去那，今天也算上是……”
　　他的话音停住了，气氛似乎变得有些尴尬。
　　“没事，叔。”白天说，“没事。”
　　“哦，好。”陈叔讪讪地应了声，识趣地没再说话。
　　白天觉得太安静了，静得有些死寂。他索性掏出手机打开了已经登录好的社交软件，开始一点点往下划着消息。白天认真看着那些让他倍感亲切的红色小点，尽心尽力地把广告点开再删掉才开始寻找……审视自己的未读信息。
　　从下到上是以前的普通列表，交友圈里的普通朋友和比较熟的那些人。有好几个居然是大半年前元旦节发的新年快乐，他干脆没回。划到列表顶部，最近的消息是两天前，备注为“秦.帅气逼人.证”发过来的，未读总共有99+。
　　……好多。不想看这个。
　　鉴于得之不易的熟人友情，白天还是妥协地点开了聊天框。
　　秦.帅气逼人.证：我操，白天你要回来了？
　　秦.帅气逼人.证：流放生涯结束了啊我的天，你家老头居然真把你轰出去了三年？
　　秦.帅气逼人.证：？都快回来了还不回我？管这么严？。你故意的？
　　秦.帅气逼人.证：再不回信息小心我一见面抽你丫的。
　　白天无奈地扣了个句号。
　　white sky：。
　　white sky：回了能不能是我抽你。
　　白天无声地笑了起来。不可否认，秦证这种二傻子一样的发言让他以前的感觉回来了一些。他退出聊天框继续看着下面的消息——源.才高八斗.郁迁，单.学富五车.无律，还有另外几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都是在问他什么时候回到国内以及约他出来玩的。白天耐着性子一个个回了，视线却始终没落到置顶那刺眼的三个红色省略号上。
　　直到点完了所有能点的消息，白天才缓缓划着列表，直到顶端。那是个万年不变的头像，纯色白底，备注只有一个简短的字符，是小小的线条爱心。
　　白天摁灭了手机。
　　与此同时，陈叔降低了车速，余光中飞驰而过的光影渐渐变得清晰。
　　“白少爷，到了。”陈叔低声说。
　　“……好。”白天点了点头，自顾自拉开了车门。餐厅前等候的门童见他冒雨走来，迅速上前为他撑起了伞：“您好，请问是来参加白先生接风宴的朋友吗？”
　　“是。”白天应了声。
　　“好的，请问您的姓氏……”门童尽职尽责地询问着。
　　“白色的白，天空的天。”白天平静地将沾了雨丝的发梢捋到脑后，“谢谢，带路吧。”

　　余江的车最终在餐厅前低调的大门停下时，雨势稍歇。余岸率先推门下车，微凉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伴着温柔的灯光将他笼罩在了夜色里。
　　“走吧。”余江绕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那个看着眼熟的门童没有阻拦他们，余岸径直走到电梯前，只觉得脑袋有些发晕，耳边的声音变得模糊，也没听到余江是不是说了什么。
　　恍惚间，有盒烟被递到了余岸手边，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不客气地敲了敲他的肩。
　　余岸没看那人，接过烟盒垂眸看了一眼：“……源郁迁。”
　　“我，单无律。”伸出手摁亮了电梯按钮，单无律凉凉地扯了扯唇角，“你眼睛是退化了认不出人脸吗，别按烟认人行不行？”
　　“抱歉。”余岸后知后觉他没按电梯。余江一脸复杂地倚在墙上，伸手推了下眼镜：“稀奇。”
　　单无律顺手把火机抛到了余江手里：“正常——江哥拿着，我先上去了，让他缓缓。”
　　电梯门应声打开，男人走了进去。余江在他眼前晃了晃火机：“缓缓？”
　　“……不了。”余岸闭着眼叹了口气，“谢谢哥。”
　　“余岸，进来。”单无律冲他勾了勾指尖。
　　余岸走了进去。
　　一片寂静。电梯上方显示屏的数字不断跳动，余江没开口，单无律也没说话。余岸不想抓着任何东西，他将手里的烟盒递到了单无律跟前：“谢谢单哥。”
　　单无律把那盒煊赫门接了过去，安抚性地说了句：“别紧张，可以放松点，就像以前那样。”
　　……就像三年前那样。
　　没什么变化的。余岸想，谁都不会变的——就和以前一样。
　　冰冷的机械女声播报楼层到达，舒缓的音乐流入耳畔。余岸面色如常地走了出去，甚至带上了很轻微的笑。顶层的餐厅依旧是他记忆中的模样，装修精致，浮动着淡淡酒香。宴会厅里已经聚了些许人影，余岸三人的出现让门口一小片区域的嘈杂声微妙地低了下去，随后是欲盖弥彰的交谈和笑声。
　　他视若无睹，神色平常地跟着余江步入厅内，余光却不动声色地在大厅里迅速扫过，心脏在胸膛里不受控制地加重了跳动。
　　然后，他的视线定格在了对面的那个角落。
　　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颀长，英挺，但似乎瘦了。他向后靠在落地窗前，黑色西服外套松松垮垮搭在他肩上，交叠的腿显得随意而悠闲。白天手里端着一杯红酒，正微微侧头听着身旁一个年轻男性说话。暖色的灯光勾勒出他清晰利落的侧脸轮廓，记忆里清澈见底的眼睛被三年的时光浸染得疏离，领口那枚熟悉的十字胸针在暖色氛围灯下反射出微弱的光。
　　仿佛感应到什么，白天毫无预兆地转过头，目光穿越谈笑的人群，像三年前的每一次相聚那样，静静地落在了他身上。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所有的声音都如潮水般退去，世界只剩下彼此眼中自己的倒影。
　　白天的眼神刹那地恍惚了。他握着酒杯的指节微微用力，漫不经心的笑容变得僵滞。余岸有一瞬间似乎觉得，那笑是苦涩的。像云，像烟，潮湿的，弥漫着悲伤地淹没胸腔。
　　他没听到白天说话。余岸站在原地，感到耳骨上冰凉的金属几乎要刻进骨子里。他看着白天，看着那双变得沉静，却让他依旧熟悉的眼睛，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水晶灯光怪陆离的色彩，也倒映着他自己有些怔愣的身影。
　　余江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
　　他只是看着白天，缓缓抬起手撩开了右侧脸颊旁散落的黑发，露出了那枚冷冽而精致的黑色耳钉，极其轻微地勾了勾唇。
　　白天笑了。他站直身，随手将红酒放在置物台上，无视身旁男人变得玩味戏谑的视线，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余岸的面前。余岸恍惚间似乎听见了一声很轻微的叹息，白天将头埋在他的颈间，就像他们过去时间里做过的无数次那样，给了他一个带着淡淡酒香的拥抱。
　　他听见白天说：“余岸，好久不见。”
　　余岸抬手回抱住了他，心脏处骤然倾泻出的酸涩和钝痛将他整个人牢牢浸透，却又诡异地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满足与幸福。余岸闭上眼嗅闻着他身上的醇厚气息，喃喃般低声念出了那个记忆里封存已久的名字：“……白天，你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