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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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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声音不大,还带着几分舟车劳顿的低哑,却足以清楚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霎那间,周遭风沙的呼啸声都似乎消失不见,静得出奇,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灰头土脸的杂役身上。
周金顿时僵在那里,脸上的凶蛮变成难以置信的错愕,张大嘴巴,看看公主,又转头看看阿雨,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张五幸灾乐祸的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眼神里满是惊慌失措。羽林卫和杂役们更是鸦雀无声,四下只有马匹不安的响鼻声。
“林探花。”
这三个字,重若千钧。
永承五年的科举,一甲第三名的探花,名动京州,正是姓林,名雨廉。传闻他不仅文章锦绣,更兼侠气,于金銮殿前应答如流,风姿卓然,颇得皇帝赏识,钦点官位,一时间风头无量。只不过后来不知何故,触怒天颜,被夺官职功名,从此销声匿迹。
谁曾想,当年策马京州、出尽风头的林雨廉,竟会隐没于这和亲队伍的杂役之中,成了任人呼来喝去的“阿雨”?
阿雨,或者说林雨廉,在昭宁公主说出自己名字时微微一愣。
他陡然间向公主看去,却被轿撵的帘子遮挡——公主不知何时已放下轿帘,林雨廉只能看到一个迷迷蒙蒙的影子。
桃花酒。他何时与昭宁公主约定过桃花酒?
林雨廉压下心头的迷茫,依着旧日记忆,拱手鞠躬,行了个标准的士子礼。
“罪民林雨廉,参见公主殿下。”他的声音已然褪去之前伪装的卑微,透出几分清朗,“殿下……竟还记得罪民。”
昭宁公主轻笑,声音不大,却带着未休息好的沙哑:“本宫记性尚可,当年你在御书房和阿姐说的那番话,我在屏风后听得一清二楚。”
“没想到去西域的途中,咱们又遇上了,这怎不算天大的缘分?”
林雨廉苦笑。
昭宁公主的声音淡淡传来:“青鸾,待晚间到驿站,给林大人备一间客房和干净衣物,让他好生洗漱。今日便罢了,明日林大人与本宫共乘一轿。”
“至于周校尉,林大人乃是本宫旧识,这一路西行多有辛苦,你等需以礼相待,不可再怠慢。若有差池,本宫唯你是问。”
“是!是!末将明白!末将一定好好关照林大人!”周金浑身冷汗直冒,再看向林雨廉时,眼神里只剩敬畏和后怕。想到这一路对他的呵斥鞭策,肠子都要悔青。
“起程吧。”
昭宁的声音落下,队伍重新动了起来。
晚间,队伍行至途中一座较大的驿站。青鸾带着林雨廉来到一间客房,眼神带着探究,却不敢多问,只将换洗衣物递给他便先行退下。
林雨廉独自站在空旷的房间里,只觉这一天过得跌宕起伏。
待他洗漱完毕,换上干净衣物,之前那个灰头土脸的杂役已消失不见,站在那里的是个身姿消瘦却挺拔的青年——五官俊朗,气质温润清隽,眉宇间藏着几分书卷气。林雨廉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索性翻身下床,走到窗前。
窗外是澄澈的秋季夜空,一轮残月悬于天际,月光清冷,透过窗棂洒在地上,织就一道斑驳的光影。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林雨廉倚着窗沿,望着明月,渐渐陷入回忆。
如今算来,他已在这大夏朝度过了八载春秋。
林雨廉本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华夏,大学攻读地理历史专业,毕业后成了华夏地球制图所的研究员。那天他在图书馆写完论文,抬手时不慎碰倒水杯,转眼间便见一阵白光闪烁——他竟不幸穿越了。
穿回了千年前的华夏大夏朝。
大夏朝无疑是华夏历史上最辉煌的时代,文人武将贤人辈出,堪称群星璀璨。更超前的是,这时代已现现代雏形:女子可入朝为官,亦是华夏历史上女性帝王与官员最多的朝代,没有之一,足足领先时代一千年。
这具身体的原主也叫林雨廉,本是个染病将死的少年,却在白光闪过的瞬间与他互换——穿越时,他甚至与原主远远打过照面,而原主的长相,竟与二十一世纪的自己一模一样。
初穿时的绝望早已淡去,林雨廉渐渐接受了现实。凭着历史博士的学识,他省去了许多生存麻烦;更庆幸穿越到和平年代,若生在战乱,怕是早成了箭下亡魂。
熟悉大夏朝后,恰逢科举开考。林雨廉出身书香世家,父母皆是教授,自幼饱读古籍,积累了深厚学识,再加上对历史宏观的洞察,竟一路闯至殿试,被钦点为探花。
起初,他也想如网络小说主角般,在古代闯出一番名堂,不说青史留名,至少要小有声望。可久而久之,见多了大夏朝的精彩绝艳之辈,这心思便渐渐淡了。
更何况,他遇上了一位短命帝王。
林雨廉想到这里,神色复杂。他熟读历史,深知如今这位太和帝萧景朝,正是史书上有名的短命君主——三十三岁登基,四十三岁便抑郁而终。
太和帝自幼目睹世族把持朝政、垄断利权,而这“利权”的核心,便是丝路命脉。大夏朝的丝路堪称国之根本,茶叶、丝绸换西域香料、良马的巨额利润,早被李、卢等世家攥在手中。他们把持关键关卡重税盘剥,垄断高利润商品运输,还瞒报沿线私田税源,银钱尽入私库,势力借这“钱袋子”愈发稳固。
太和帝登基后一心破局:借寒门策试招揽帮手,清查田产追缴税源,实则是想从世家手中夺回丝路控制权——没了丝路财权,新政便是空谈。可世族处处掣肘、构陷忠良,无权无势的太和帝只能眼睁睁看着改革停滞,日渐消沉。
林雨廉凭前世顶尖制图师的本事入了工部,本想辅佐太和帝。他花三个月跑遍西北,绘成《丝路全舆商图》——图上不仅标注商道,更将世家私占的关卡、隐匿的税源一一列明,这便是戳穿谎言的铁证。
可图刚绘成,世族便慌了。先逼他毁图被拒,随即诬陷他“私绘舆图通敌”。太和帝想护他,却扛不住世家施压,只能看着他被打入昭狱。最后那道“发配西域随公主和亲”的旨意,哪里是惩罚?分明是太和帝在绝境中,为他争来的唯一生路。
可前路何在?
林雨廉望着窗外明月,心中一片茫然。太和帝将他扔到这万里之外的西域,究竟是何用意?仅是让他苟全性命,还是另有他参不透的深意?
他看不透天心,更不知自己这戴罪之身,出路在何方。
更何况,那位昭宁公主也让他心生疑虑。公主早已知晓他的身份,前多日却冷眼旁观,仿佛看戏,为何昨日突然出手解围?这反复之举背后,藏着怎样的心思?
最让林雨廉困惑的是,他与这位昭宁公主,根本谈不上熟识。满打满算,也不过是三年前某次宫宴,在御花园的曲径回廊间有过一次短暂擦肩而过,连一句交谈都没有。
公主为何会记得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臣子?还特意在众人面前点破他的身份?
还有桃花酒。他何时与昭宁约定过桃花酒?是他在昭狱中失忆了吗?和他约过桃花酒的……明明另有其人。
林雨廉满心茫然,只觉一堆谜团缠绕着自己。
许久后,他吹灭油灯,屋内顿时陷入黑暗,唯有窗外的月光,静静洒在地上。亘古不变的月光照耀着华夏大地,却照不清他心中的迷雾。
昭宁公主随意靠在身后的软垫上,看着面前的人,眼神里透着几分玩味:“林大人,你真是出乎本宫意料,母皇竟真能把你放出来。”
说话的少女身穿一袭藏青色裙装,腰间随意系着一枚黑色锦囊,头发用玉簪简单束起,干净利落——正是昭宁公主楼景知。
林雨廉沉思许久,才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闻言不禁失笑:“殿下很期盼我死在昭狱吗?”
此刻的昭宁公主早已褪去宫中华服,打扮得飒爽利落,五官精致,眉眼间是少见的清逸凌冽,几乎看不出金枝玉叶的娇贵,反倒像位江湖侠客。
待一局终了,楼景知站起身时,林雨廉才发觉,这位殿下的身量竟比自己还高出少许,需微微仰头才能与之对视。
“宫中的营养当真不错,公主竟长得这般高。”林雨廉不禁有些羡慕。
两人面前摆着一副简易棋盘,黑白子对峙,黑子棋风锐意奇诡,白子温润守成,实力难分伯仲。
楼景知执着白子,饶有兴致地看了林雨廉一眼:“林大人看着温文尔雅,没想到棋风还是这般杀伐果断。”
“殿下的棋艺,才让草民刮目相看。”林雨廉端详着棋局,若有所思,忽然忆起什么,语气带着一丝复杂,“说起来,殿下这落子布局的章法,倒让草民想起一个人。”
“哦?”楼景知眉眼未抬,依旧专注于棋盘,语气漫不经心,“谁?”
“瑾王,楼玉殿下。”
瑾王楼玉,乃是太和帝最宠爱的四皇子,陛下对他倾注了极多心血。只不过这几年,瑾王去了宿州封地,鲜少回京。
林雨廉并未留意楼景知瞬间的细微变化,继续说道:“大约五年前,在京华诗会上,草民曾有幸与瑾王殿下对弈一局。瑾王殿下的棋风,于平静处暗藏锋芒,与殿下今日的路数,颇有几分神似。”
话音刚落,车厢内陷入片刻寂静。
楼景知执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林雨廉:“是么?”她的声音依旧清淡,带着一丝好奇,“我也曾听说,林大人与四哥曾是旧识。”
林雨廉笑着摇头:“岂敢,四殿下天潢贵胄,草民不过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昭宁公主沉默了,半晌,才露出一抹古怪的冷笑:“……几面之缘。”
“不过……瑾王殿下和公主您相比,还是稍逊一筹。”林雨廉没注意她的异样,只接着说道。
楼景知执棋的手指微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落子,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别扭:“林大人说笑了,四哥的棋艺……怎会在我之下。”
林雨廉望着昭宁公主与故人极其相似的眉眼,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五年前深秋的京华诗会——那时他刚探花及第,正是年少轻狂、鲜衣怒马的年纪。
而四皇子楼玉,也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他穿着一身绣着暗金麒麟的墨色常服,若不是那华贵料子和象征身份的纹样,活脱脱就是个眉眼精致、带着几分骄纵的世家小公子。
彼时京州无人不知,这位太和帝宠爱的皇子嗜棋成痴,陛下为他搜罗天下名师,硬是培养出了一个京州难逢敌手的少年棋王。
直到遇上了他。
林雨廉想起那日,自己仗着在现代棋谱里见过的“大雪崩”“妖刀定式”等奇招,落子刁钻,杀得那小王爷措手不及。中盘刚过,黑棋已是溃不成军。
楼玉当时是怎样的?他死死盯着棋盘,白皙的脸颊一点点涨红,捏着棋子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嘴唇抿得紧紧的。漂亮的凤眸里,先是难以置信,接着是懊恼,最后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憋了半晌,他才恶狠狠地把棋子“啪”地扔回棋篓,声音带着委屈和气恼,几乎是嘟囔:“你、你这都是什么邪门歪道的下法……不算!”
那副想耍赖又碍于身份强撑的模样,与平日倨傲骄狂的小王爷判若两人,让当时的林雨廉险些笑出声。
后来听说,败给自己后,楼玉把自己关在王府里研究了三天三夜棋谱。再后来,他便去了宿州封地。此一别,两人再未相见,连带着那年深秋京华诗会的金黄梧桐叶,都封存在了记忆深处。
林雨廉想着,唇角不自觉弯起一丝弧度,指尖轻轻摩挲着棋子,语气里带着点怅然:“瑾王殿下当年……棋风是锐利了些,但心性纯直,甚是……咳,可爱。”
话音落下,他才觉失言,慌忙抬眼去看昭宁公主。
却见楼景知面色平静无波,只垂眸专注地看着棋盘,睫毛在如玉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将眸中情绪尽数遮掩。只听她清越的嗓音响起,辨不出喜怒:“嗯,是么?原来林大人……是这般看四哥的。”
但很快,她便恢复常态,轻笑一声将话题拉回棋局:“看来林大人棋路之广、见识之博,远超本宫预料。不过,这局可还没完呢。”她指尖敲了敲棋盘,姿态重新变得慵懒,仿佛刚才的异样从未发生。
林雨廉压下心头一闪而过的怪异感,只当是公主与兄长关系亲近,乍闻旧事有些意外,便也未再多想。
两人收拾完残局,一同走出轿子。
此时日头已偏西,一轮血红残阳缓缓坠入戈壁尽头,赤金光辉混杂着赭红,如同将熔铁泼洒在天幕。远处的沙丘像伏兽背脊,被残阳镀上暗金。风卷黄沙掠过,日头沉入地平线,天幕渐暗。
“殿下,外面风沙大,您还是回轿子里吧。”林雨廉出声劝阻。
楼景知恍若未闻,只怔怔盯着眼前壮阔的戈壁落日,呢喃道:“如此大好河山……”
林雨廉也沉默了,与她并肩立于马车上。暮色为众生镀上金边,风沙猎猎,拂起额前碎发,两人的身影被拉得颀长,投射在苍茫黄沙之上。
周遭沉寂,只剩下与这天地相融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