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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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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图书馆翻修后重新开放的第一天,明视推着清辉去了。那是一座老建筑,有着高高的穹顶和玻璃窗,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灰尘与木头混合的气息。
清辉喜欢图书馆。她说这里的安静和家里的安静不同,家里的安静是私人的,而这里的安静是共享的,仿佛一片人人都能汲取的宁静之泉。
轮椅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缓缓滑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们来到小说区,清辉仰头望着高及天花板的书架,眼中透出孩童般的惊叹。
“想找什么书?”明视问。
“随便看看,”清辉说,“就像探险一样。”
明视推着她在一排排书架间穿行。清辉伸出手,指尖轻轻掠过书脊,感受不同材质的触感:光滑的精装封面、粗糙的布面、泛黄的纸页。偶尔她会抽出一本,翻开读几行,再小心地放回原处。
“这本,”她忽然停在一本书前,“妈妈以前读给我听的。”
那是一本很老的童话集,封面已褪色,但图案仍可辨认:一片森林,一只鹿,一个提灯的女孩。
明视帮她取下来。书很厚,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清辉翻开扉页,看见一行稚嫩的铅笔字:“给小辉,六岁生日。”
她的手指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很久。
“要借吗?”明视轻声问。
清辉点点头,把书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她们继续走着。图书馆很大,有些区域轮椅无法到达,比如二楼的旧期刊室,需要爬一段螺旋楼梯。
清辉望着楼梯,眼里流露遗憾,但那神色很快便消散了。
“我们在一楼就好。”她说。
可明视看见了那瞬间的遗憾。她把清辉推到阅读区,安顿在一张靠窗的桌边。
“你在这儿看书,”她说,“我去趟洗手间。”
清辉点点头,已沉浸在那本童话集里。
明视并没有去洗手间。她走上那段螺旋楼梯,木台阶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二楼比一楼更安静,人也更少。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旧期刊室在走廊尽头。明视推门进去,里面是一排排深色木架,整齐地码放着历年来的杂志和报纸。空气中旧纸的气味更加浓郁。
她沿书架慢慢走着,目光扫过泛黄的书脊。许多文学杂志从七十年代延续至今。她在八年前的架位前停下——那一年,清辉十八岁。
明视抽出一本当年的文学杂志,随手翻开。纸张已经脆弱,翻动时得格外小心。她读了几篇,都是当时年轻作者的作品,字里行间带着未经雕琢的锐气。
忽然,她在一首短诗的署名处看到了熟悉的名字:清辉。
那是一首关于海的诗,只有八行:
我收集退潮后的贝壳
每枚都装着不同的涛声
有的说等待
有的说遗忘
最轻的那枚是透明的
对着光
能看见整个海洋
而我正站在海的中央
诗虽稚嫩,却有一种清澈的痛感。明视反复读了几遍,然后用指尖轻轻压住那一页。
下楼时,她在历史区停留片刻,借了一本关于本地海洋传说的书——清辉应该会喜欢。
回到阅读区,清辉仍在看那本童话集。阳光从她背后的窗户照进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光晕。她读得很专注,嘴唇无声地动着,仿佛在默念那些熟悉的句子。
明视在她对面坐下,把借来的书放在桌上。
“找到什么了吗?”清辉抬头问。
“一本讲海的故事的书,”明视说,“还有……”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在旧杂志上看到了你写的诗。”
清辉愣了一下,脸上微微泛起红晕:“那么久以前的……写得不好。”
“写得好,”明视认真地说,“我很喜欢。”
清辉低下头,手指摩挲着童话集的封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那是……生病前写的。”
明视没有接话。她知道,对清辉来说,生病像一条分界线,将人生切成了“之前”和“之后”。
“那时候,”清辉继续说,“我以为海就是诗里写的那个样子。后来才知道,海比诗复杂得多。”
“但诗依然是美的。”明视说。
清辉抬起眼,笑了:“嗯,诗依然是美的。”
她们在图书馆待到闭馆音乐响起。那音乐很老了,是一首缓慢的钢琴曲,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透着一种庄严的温柔。
明视推着清辉往外走。经过借阅台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朝她们微笑。
“找到想看的书了?”他问清辉。
清辉点点头,举起怀里的童话集:“这本。”
老先生眯眼看了看书名,笑了:“这本书啊……很多年没人借了。它像是在这里等你呢。”
话说得随意,清辉心里却轻轻一颤。她抱紧了书,像拥着一个失而复得的梦。
走出图书馆,傍晚的风吹来,带着白日未散尽的热气。路灯一盏盏亮起,宛如为归家人引路。
回家的路上,清辉忽然说:“姐姐,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陪我来图书馆,”清辉停顿了一下,“也谢谢你去找那首诗。”
明视的手轻轻落在她肩上:“那我们以后还来。图书馆就在那里,诗就在那里,海也在那里。”
清辉仰起脸。天空已是深蓝,第一颗星早早亮起,明亮而坚定。
“嗯,”她说,“我们以后还来。”
那天晚上,清辉重读了那首十八岁时写的诗。随后,她在日记本上续写道:
多年后我明白
海洋不在贝壳里
也不在诗的中央
海洋在推着轮椅的那双手里
在陪我重回旧地的那份心意里
在所有不曾说出口
却始终存在的晨光与暮色里
写完后,她望向窗外的夜空。星星比之前更多了,密密铺满了天幕。
她想,图书馆的安静、旧楼梯的吱呀声、那首稚嫩的诗、还有此刻的星光。所有这些碎片,正拼合成一个完整的现在。
而这个现在,因为明视在身旁,已足够珍贵,足以抵御一切关于“之前”与“之后”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