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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节|戏未完 ...

  •   第二十八节|戏未完

      灯灭、掌声散。他问:「戏结束了吗?」

      我看着他——没有答案,只有心跳。

      灯灭,掌声像潮,退回到红毯尽头。

      最后一束追光熄灭后,舞台只剩下安全留灯,一个指甲盖大的黄点,安静、固执,像谁在黑里眨了一下眼。

      我把道具匣合上,卡榫扣紧时发出「喀」的一声,惊走了幕布里一缕灰尘。
      木板味、漆味、妆粉味在夜里混在一起,像不肯散的戏。

      场务们穿梭而过,低声交谈,收着电缆、撤着机位;有人笑着说「明天还有清场」,有人打了个哈欠,肩上晃着耳麦。

      他从舞台另一侧走来,衬衫袖口随意卷了两指,领口的别针还在。

      那枚别针是角色的,也是他自己带来的——导演说「带着你的生活来」,他就真的把生活带上来了。

      他站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声音轻得像刚落下的幕帘:「戏结束了吗?」
      我抬眼。

      黑暗让人的表情变得诚实,他的眼睛并不亮,可我能听见里面的声音。
      我没有回答,胸口却清楚得像有人在里面敲门。

      「先去卸妆吧,」小贺的声音在侧后方响起,他端着一盘瓶瓶罐罐从侧翼穿过,脚步匆匆,往右前方化妆间去,路过我们身边时朝我们挑眉,「等会儿还要合照留档,快一点,别让剧照师等太久。」

      人声把空气又填满了一点。

      我说:「好。」手却没动。

      他挪近半步,低下头看我,语气平平:「你手还在抖。」

      我垂眼,看见指节上有一点白粉,像星尘落错地方。

      我想收起来擦,却被他轻轻按住手背——不是抓住,只是把我的手按在道具匣上,彷佛在替它也收个场。

      「先卸妆,」他又说了一遍,「我们等下再说话。」

      他一向不说多余的「等一下」和「再」字,今晚却加了。

      那两个字落在心里,像把刚退去的潮又唤了回来。

      化妆间的门半掩着,里面亮得像白昼。走廊风一吹,门里的灯光沿着门缝溢出来,在地上铺一条亮带。

      有人从里面出来换气,有人端着热水进去,雾气和香气擦身而过。

      我坐下时,镜框里是两张脸:一张是角色,一张是疲惫的自己。两张脸之间隔着一圈黄光,像一道小小的结界。

      化妆师替我卸眼角那一笔时问:「会不会刺?」

      「还好。」我说。

      她笑:「你今晚眼里的水都在戏里了,现在反而干。」

      他在我左边两个位置坐下。镜子里,我们像两颗被同一盏灯罩住的星,彼此不看,光却把我们放在一起。

      林悦推门进来,提着一袋手工饼干,放在桌上:「刚出炉的,甜一点,醒神。」她打量我一两眼,像确定我都还好,才又去照看别人的妆。

      他先卸完,侧身过来,伸手在桌上摸索什么。

      我眼角余光瞥见——是一条围巾。深灰,薄薄的羊毛,尾端有一撮松开的流苏。那是他的,不在戏里,是他的生活剩下的温度。

      他把围巾搭在我的椅背上。「走廊风大。」

      我「嗯」了一声。化妆师笑着调侃:「终于想起来自己也会冷了?」她指指我的脖颈,「今天别逞强,明早录音要用嗓子。」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不是回答她,像是回答我。

      卸到最后一层妆时,化妆师把棉片按在我额心,轻轻一抹,停了一秒:「这里有点红。」

      我下意识要去摸,被她拍开:「手上有粉。」

      他递过来一张干净纸巾。

      我接住,手指和他的指尖擦到,电流没有,却像有一小滴水慢慢渗进布。
      「谢谢。」我说。

      「等我。」他说。

      哪怕化妆间里人来人往、笑声与拉链声混成一片,这两个字仍像是单独落下的,落在我们中间的那条亮带上。

      走廊变凉了。后门有人搬景,铁架在水泥地上摩擦,发出长长一声。

      我们离开化妆间时,门仍旧半掩着,里面传出林致和服装师讨论洗标的声音:「那件外套明天先送干洗,别让毛边再起了。」

      远处有人打了喷嚏,紧接着是「保暖」两个字。

      他走在我右侧,步子不快。

      我们像两条与场务流向相反的线,悄悄往舞台回去。留灯还在,它不讨好谁,也不等谁,却像专门为我们留下的。

      「刚刚那句话,」我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场上颤了一下,太小,像怕被谁听到,「你说,‘戏结束了吗’。」

      他点头:「嗯。」

      「如果我说——没完呢?」我盯着木板缝,缝里有粉尘微微反光,像缩小的一整条河。

      他没有立刻答,像是在等什么对的时机。

      片刻,侧门那边传来锁头敲击的声音,有场务喊:「最后一盏往外推!」拉着灯具离开舞台。声音过去之后,他才开口:「那就别演了。」

      我侧过头:「什么意思?」

      他看着留灯,眼神定在那丁点光上,语气却反而轻松:「别演的意思是——把台词放下,让剩下的东西自己走。」

      我笑了一下:「剩下的东西是什么?」

      「比如,」他想了想,像在挑词,「比如你刚刚帮我擦别针的时候,你没照着走位。」

      我愣了愣:「我以为那样看起来更自然。」

      「确实更自然。」他偏着头,「你手在抖。」

      我下意识把手背到身后。

      他看着我,像第一次在舞台以外看我:「你害怕。」

      我不肯承认。喉咙里却卡着一团什么,像还没卸完的粉底。

      沉默往下坠时,他走近一步,在我们之间留下了一个可以呼吸的距离,没有过界。

      安全门上方的绿灯映得他侧脸发冷,他却低声说:「别怕。这次换我演真。」
      一句不长,却像有人从背后把我推了一把。

      我忽然想到雪地戏——他滑下坡时,我喊出的不是角色的名,而是他的名。那一声把我自己都吓到了,如今回来,像在这里找到了下文。

      「演真是什么?」我问。

      「是我不躲。」他说,「我在的地方,不会让你被问到窒息。」

      他顿了顿,又笑了一下,「但也不是去对抗世界,是我先站在你前面,让风先吹在我身上。」

      远处有人把门推开,冷风携着楼梯间的潮气滚进来,让我们同时缩了一下肩。

      他把刚才那条围巾拿出来,抖开,在空中慢慢一落——没有绕过来,只轻轻搭在我手臂内侧。

      「这样就好,」他说,「别把脖子都遮住,待会儿还要说话。」

      我看他一眼,低声:「你学会照顾人了?」

      「我一直会,」他淡淡地说,「只是以前不敢。」

      他说「不敢」两个字时,很轻,几乎像笑话。可那两个字落地的声响,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一起回到舞台中心。留灯像一枚钉,钉在现实与戏之间。

      我把道具匣重新放下,没打开。

      他抬头看穹顶,几百盏灯的黑面板在头顶歇着,像休兵的星星。

      「你知道吗?」我说,「我有时候分不出这里是舞台还是生活。舞台的木头比我住过的任何地方都亲切,我在上面哭过、笑过、摔过,觉得自己活过。可一下台,什么都要收回口袋里,像没有留下痕迹。」

      他「嗯」了一声,没有急着安慰我。这是他最稀缺也最有效的善意——不替我总结,也不替我定义。

      「刚刚在化妆间,」我说,「我看着镜子,觉得自己两张脸,有一张一直盯着另一张问:你在演谁?」

      我停了一下,「我不知道。」

      「那就让不知道,先待着。」他说,「别急着把它赶走。」

      我失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温柔了?」

      他想了一下,「可能是你唱歌的时候。」

      「我没唱。」我说。

      「你在雪地唱了。」他看向我,「那不是旋律,是一□□着的气。」

      我低下头。手心忽然有点热,像抓了一小把光。

      有人从观众席那侧的通道走过来,是剧照师。他隔着空场举了举相机:「要留一张吗?今晚。」

      我们对望了一下。我本能地想退一步,怕被拍进谁的眼睛里;他先开口:「留。」

      剧照师笑:「好,站在留灯边上吧,有感觉。」

      我们一起走到那颗灯旁边,站定。剧照师抬机、取景:「靠近一点,不用太多,半步就够。」

      我往前半步,他也往前半步。

      两个半步之间,空气正好。

      「三、二——」剧照师的声音在黑里变得很准,「一。」

      快门声像在黑夜里敲了一下小钟。

      剧照师看了看屏幕,挑起眉:「很好。」他抬头,「恭喜。」

      我们同时点头。

      他把相机背好,「先走了,别忘了关留灯。」

      「好。」他答。

      人声再度退去。舞台恢复到只有我们与那颗灯。

      我忽然觉得这一刻像一个很短的洞,连到一条长长的隧道,过了它,也许会有别的光。

      「刚才那张,会上内网吧。」我说。

      「会。」他回答。

      「会被看见。」

      「会。」

      「会被误会。」

      他看着我,目光很稳:「那也让它被看见。」

      我抬眼:「你不怕?」

      他沉默了两秒:「怕。」

      他把那两个字说得很慢,不躲,「可我更怕你一个人站在这里,觉得自己什么都要收回口袋里。」

      我喉头一紧。

      他忽然朝留灯靠近半步,用手背碰了一下那盏小灯外的金属罩,像是在确认它真的存在。然后转过头看我:「你说——」

      他顿住。我以为他在找词,却见他实实在在地在想,要把什么留到下一幕。
      他的眼睛在黑里很安静,那种安静让人想走近,又让人不敢贸然靠近。

      「你说,」他终于接上,「如果戏还没完,这一幕谁导?」

      我愣住,隐约觉得熟悉。

      我笑起来,笑意从胸口往上冒,像热水浮到杯缘:「我。」

      他也笑了,笑容不夸张,却把整张脸的线条都放松了一点:「好。」

      我们没有拥抱,没有碰额,甚至没有靠得比刚才更近半寸。

      我把那条围巾更好地搭在手臂上,像收好一件道具,也像把一条看不见的线藏进袖口。

      「那我下指令了。」我说。

      他配合地「嗯」了一声。

      「第一条,」我深吸一口气,「今晚各自回去睡觉,不看微博,不回私讯,不对外讲任何一句暗示性的话。」

      他点头,像在接通告:「好。」

      「第二条,」我说,「明早你去医院复检,我去录音,下午在录音棚楼下茶水间——」我停了停,想起那股姜香,「喝一杯热姜茶。」

      他笑:「还有吗?」

      「第三条,」我看向留灯,声音很轻,「以后我们在有光的地方说真话,没光的地方也不说谎。」

      他没有立刻回,像在咀嚼。片刻,他点头:「记下了。」

      我忽然想起他最初问的那句。那时我没答,现在我知道了答案却不必说出口。

      他像也明白,低低地补了一句:「戏,先不散场。」

      远处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像谁替我们把这场夜收了边。

      我看着他,觉得心里的水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岸,不大,但稳。

      「走吧。」他说,「林致在等。」

      「好。」我回。

      我们一前一后往侧台去。临出场,他回头看了一眼留灯,没有做多余的告别,只用指尖轻轻敲了敲木地板,像对一位老朋友说——改天见。

      走廊的风又来了,冷却清醒。我将围巾向上提了提,没有绕过脖子,只让它搭在手臂内侧,留着一截温度在手心里。

      走到化妆间门口,我们同时停了一瞬。里面传来林悦的声音:「合照时间到,两位主角,快一点喔。」

      他先推门,侧身替我留出一条光的路。我从那条光里走过去,听见他在背后很轻地唤了我一声——不是角色名,是我的名字。

      我回头。

      他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像舞台最后一盏留灯,为谁不肯灭。

      ——戏未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二十八节|戏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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