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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十个春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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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嘀——】
“哗啦——”
清晰的水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喻鸢猛地睁开眼睛,呛咳着从浴缸里坐起。
她茫然地看向四周——狭窄的浴室,墙皮因潮湿而有些剥落,露出底下灰黑的底色,老旧的淋浴喷头还在滴着水。
这是她的家,那个只有她一个人的、破旧的家。
心里猛地一揪。
她下意识地爬出浴缸,赤脚踩在冰冷而略有磨损的瓷砖上,踉跄地走到洗手池前。
那面镜子已经有些模糊,边角泛着陈旧的锈迹。
镜子里映出一张被厚重刘海遮去大半的脸,只露出一个苍白的下巴。
她深吸一口气,颤抖地伸出手,缓缓将湿透的刘海拨开——
少女的眉眼清晰呈现,带着几分不健康的憔悴,眼尾那颗小小的青痣,却像绝望中生出的一点妖娆,病态,却惊心动魄。
她……真的回来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
她冲出浴室,扑向窗边那张摇摇晃晃的书桌。桌上摊着一本薄薄的日历,日期赫然是:
7月17日。
她回来了。
她来得及阻止那场发生在七月末的意外。
喻鸢拉开门,冲了出去。老旧的楼道里堆满杂物,空气中弥漫着饭菜和霉味混合的味道,楼下传来嘈杂的人声与车铃声,真实地包裹着她。
“哎哟,鸢丫头,你怎么浑身湿漉漉地跑出来?要生病的呀!” 隔壁的阿婆正巧出门,看到她惊呼道。
“没事,阿婆……我这就回屋了。”
回到屋内,喻鸢怔怔地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思绪混乱。
她知道消息的那一刻,他已经不在了。她甚至都没能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记忆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
……没关系。她用力擦去脸上的水痕和泪痕。
她既回来了,便是老天垂怜。
她一定会救他,无论如何。
下午五点。
当时钟的指针精准地指向那个刻度时,门外,准时响起了熟悉的敲门声。
咚、咚、咚。
规律,克制,一如他这个人。
喻鸢几乎是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心脏狂跳,紧张得同手同脚地走向门口。
她深吸一口气,脑子里一片空白。见到他的第一面,她该说什么?
许是她耽搁了太久,门外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下。
随即,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细微声响——他是有她家钥匙的,为了方便照顾她。
“咔哒。”
门被轻轻推开。
门外站着那个清瘦颀长的少年。夕阳的余晖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他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眉眼低垂,神色是惯有的疏淡。
所有预设的心理建设在看到他脸庞的这一刻,彻底崩塌。
喻鸢以为自己能克制住,但她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
滚烫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比意识更快的是她的动作——她猛地冲上前,几乎是撞进了他的怀里,用尽全力抱住了他清瘦的腰身,仿佛抱住了失而复得的全世界。
“……” 少年被她撞得微微后退了半步,身体有瞬间的僵硬,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里,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却又顿在半空。
“呜……” 她把脸深深埋在他胸前,熟悉的、干净的气息包裹而来,声音是破碎的哽咽,“周迟……你吓死我了……”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被她紧紧抱住的少年,名字叫周迟。
他僵直地站在原地,感受着怀里女孩剧烈颤抖的身体和滚烫的眼泪浸湿他的校服。
那双清冷的眼睛里,愕然之后,是某种难以解读的、复杂的情绪。
他终是缓缓抬起手,极轻地、带着些迟疑地,落在了她不断颤抖的背上。
过了许久,被她紧紧抱住的少年,身体微微动了动,清冽的嗓音自她头顶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喻鸢,”他叫她的名字,“要不然,进去哭?”
湿漉漉的脑袋在他怀里用力蹭了蹭,传来闷闷的、带着鼻音的反驳:“……谁哭了!”
可她还是松开了些许力道,抬起头,露出一张哭得乱七八糟的脸,眼睛和鼻尖都是红的,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真好。
她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眼眶又是一热。
真好,她还能这样走在他身后,还能这样看着他。
喻鸢一心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里,像只终于找回主人的小动物,亦步亦趋,根本没注意到周迟是什么时候停下的脚步。
直到额头轻轻撞上他微凉的脊背,她才“唔”了一声,茫然抬头。
周迟已经将肩上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取了下来,放在一旁那张略显破旧的沙发上。
他转过身,垂眸看着她,然后,抬起手,微凉的指尖轻轻覆上了她的额头。
喻鸢下意识地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动作快于思考,带着点熟悉的、下意识的亲昵:“干嘛?没发烧!”
他的手顿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一点她皮肤的温热。周迟静静地看了她两秒,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探究。
“没发烧,”他重复着她的话,语气平铺直叙,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那你哭什么?”
“我……”喻鸢一时语塞,刚刚哭过的脑子还有点转不动,索性耍起赖来,微微扬起下巴,带着点久违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娇嗔,“我……我愿意!不行啊?”
周迟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和那强装理直气壮的模样,没有再追问。
他只是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唇角,然后转身,走向厨房那有些年头的旧冰箱。
“吃饭了吗?”他背对着她,声音依旧平淡,却自然地将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和眼泪揭过。
喻鸢看着他在厨房里熟悉的背影,鼻子又是一酸,连忙用力忍住。
“还没。”她小声回答,心里被一种巨大而安稳的暖意填满。
他还在这里。
喻鸢和周迟,是这片老旧街区里人尽皆知的两个“小苦瓜”。
一个有父母,却像没有——喻鸢的父母长年在外,除了按时打到卡上的生活费,几乎音讯全无。
一个没有父母——周迟自幼在孤儿院长大,年纪稍长便独自出来谋生。
命运让这两个孤独的灵魂靠在了一起,相互取暖,成了彼此唯一的家人。
喻鸢将厚重的刘海用一枚旧发夹别到一边,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完整的眉眼,那颗眼尾的青色小痣也显得清晰起来。
她坐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晃着腿,看着周迟在狭窄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他带来的苹果已经被洗干净放在桌上,红彤彤的,在这个灰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醒目。
她拿起一个,“咔嚓”咬了一大口,清甜的汁水瞬间在口中漾开。
“周迟,这苹果好脆,好甜!”她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朝着厨房方向喊道,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
厨房里传来切菜的笃笃声,并没有立刻回应。过了几秒,他清冷的声音才伴随着水流声传出来:
“嗯。楼下超市打折。”
喻鸢又咬了一口苹果,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她知道,就算是打折,也一定是他挑的最好的那几个。他总是这样,把能想到的最好的都给她。
她看着他利落地洗菜、切菜,那清瘦的背影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有些单薄,却莫名给人一种安心的力量。这个小小的、破旧的屋子,因为他在,才有了家的温度。
“咔嚓”、“咔嚓”,清脆的咀嚼声和厨房里规律的声响交织在一起。
喻鸢一边小口扒着饭,一边偷偷瞄着坐在对面的周迟。
他吃饭时很安静,脊背挺直,连夹菜的动作都带着一种内敛的规矩。
暖黄的灯光落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柔和了些许他天生自带的清冷感。
看着看着,一个无比坚定的念头在她心里疯狂滋长。她要跟他在一起,二十四小时,不,每分每秒都不分开。
她不知道他具体会遭遇什么不测,不知道那个致命的意外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降临。
未知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她,而驱散这片阴影唯一的方式,就是牢牢地看住他,守着他。
对,就这么办!
她清了清嗓子,放下筷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严肃且有说服力:
“咳咳,周迟,我说一下哈。”她挺直腰板,试图增加一点气势,“我决定了,从现在开始,你必须时时刻刻跟我在一起。”
周迟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将一筷子青菜放进碗里,头也没抬,声音平淡无波:
“为什么?”
“因为我……我……” 喻鸢卡壳了,脑子飞速运转,却找不到一个能站得住脚的理由。
难道要说“我怕你死了”吗?她急中生智,眼神飘忽,最终落在了自己碗里的米饭上,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点蛮不讲理的嘟囔,“因为我需要你看着我学习!对!马上就要高三了,我得冲刺,你得监督我,给我讲题!”
这个借口蹩脚得她自己都快信了。谁不知道周迟是学校里顶尖的学霸,而她……成绩一直徘徊在中下游。
周迟终于抬起眼,那双清澈却看不出情绪的眼睛望向她,似乎在审视她这番话的真实性。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答应,只是淡淡地问:
“时时刻刻?”
“对!时时刻刻!”喻鸢用力点头,强调着,“包括你打工的时候,我可以在旁边写作业!绝对不打扰你!”
他沉默地看了她几秒,那目光让喻鸢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被他看穿这漏洞百出的借口。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准备再找补几句的时候,周迟却重新低下头,用筷子轻轻拨弄着碗里的米饭,极轻地应了一声:
“嗯。”
喻鸢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答应了?”
“嗯。”
他答应了?就这么简单?她预想中的各种追问和反驳都没有出现,这顺利得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但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如潮水般将她淹没的安心感。
她悄悄在桌子底下用力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
疼。
不是梦。
他真的答应了。
喻鸢低下头,拼命抑制住想要上扬的嘴角,大口扒着饭,感觉碗里最普通的青菜都变得格外香甜。
周迟安静地吃着饭,眼睫低垂,遮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追问她突如其来的“学习热情”从何而来,也没有点破她那几乎写在脸上的心虚。
他只是,无法拒绝她。
无论她提出多么奇怪的要求,只要她好好的,他好像,总是无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