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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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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宴生把钥匙插进锁孔时,手指微微发抖。他深吸一口气,转动钥匙,推开了公寓的门。黑暗像潮水一样涌出来,他摸索着按下墙上的开关,冷白色的灯光瞬间填满了这个四十平米的空间。
他脱下西装外套挂在门后,松开领带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紧绷。领带是深蓝色的,上面有细小的白色波点,像是凝固的浪花。这是去年生日时公司同事合送的礼物,他们不知道他讨厌大海。
厨房里,梁宴生打开冰箱。冷藏室里只有半盒牛奶、几个鸡蛋。冷冻室里有几袋速冻水饺和去年冬天放进去的汤圆。他拿出一袋韭菜鸡蛋馅的水饺,看了看生产日期,还能吃。
锅里的水沸腾时,梁宴生盯着那些上下翻滚的气泡发呆。他想起来小时候在渔村,每逢生日,母亲都会做一碗长寿面,上面卧着两个荷包蛋。那时候父亲还在,会从码头带回来最新鲜的鲳鱼,用油煎得两面金黄。叶叶总会闻着香味跑来,扒在他们家的窗台上,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桌上的鱼。
"宴生哥哥,我能尝一小口吗?就一小口。"她总是这样问,尽管每次母亲都会给她盛满满一碗。
梁宴生突然关掉了火。那些水饺在沸水中半生不熟地漂浮着,他感到没来由的一阵烦躁。
梁宴生坐在茶几前,电视里播放着晚间新闻,但他没有听进去一个字。他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奶油蛋糕,这是在公司楼下的便利店买的,店员好心地送了一根蜡烛。
"生日快乐。"他对空气说,然后点燃了那根孤零零的蜡烛。
烛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摇曳,在墙上投下巨大的阴影。梁宴生盯着那簇火苗,直到眼睛发酸。他没有许愿,直接吹灭了蜡烛。奶油甜得发腻,他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叉子。
浴室里,梁宴生放好热水,蒸汽很快模糊了镜子。他脱衣服时,手机从裤袋里滑出来,掉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屏幕亮起,显示有十三条未读消息,全部来自工作群。他看了一眼,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在了洗手台上。
浴缸里的水很热,几乎烫伤皮肤。梁宴生缓缓沉入水中,感受着热量渗透进每一寸紧绷的肌肉。他闭上眼睛,耳边只有自己心跳的声音和水流细微的波动。
"咚咚咚。"
梁宴生猛地睁开眼睛,水花溅到了脸上。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那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加清晰。
"谁?"他喊道,声音在浴室里回荡。
没有人回答,但敲门声继续着,不急不缓,像是某种固执的提醒。梁宴生从浴缸里爬起来,水珠顺着身体滴落在地砖上。他随手抓过浴巾围在腰间,赤着脚走向门口。
透过猫眼,梁宴生看到走廊的感应灯下站着一个女孩。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头发扎成马尾,手里拎着一个小包。当梁宴生看清她的脸时,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叶叶?"他不敢相信地低声念出这个名字。
女孩抬起头,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她的眼睛还是那么大,那么亮,像是盛满了星星。
梁宴生颤抖着打开门。潮湿的冷气从浴室蔓延到门口,与走廊的热空气相遇,形成一阵小小的旋风。
"宴生哥哥,"女孩笑了,眼角浮现出他熟悉的纹路,"好久不见。"
梁宴生的喉咙发紧。站在他面前的确实是叶叶,但又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她长高了,脸颊的婴儿肥消失了,下巴线条变得清晰而优美。她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样子,正是应该上大学的年纪。
"你怎么......"梁宴生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叶叶晃了晃手机,"阿姨告诉我的呀。我要来城里上大学了,想给你个惊喜。"她歪着头看着他。
梁宴生突然意识到自己几乎半裸着,慌忙拉紧了浴巾。"进、进来吧。"他侧身让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叶叶轻快地走进公寓,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你的地方好整洁啊,"她笑着说,"我还以为男生自己住都会很乱呢。"
梁宴生关上门,靠在门上深呼吸。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
"宴生哥哥?你还好吗?"叶叶转过身,关切地看着他,"你脸色好白。"
"我没事,"梁宴生强迫自己站直,"只是......太意外了。你先坐,我去穿件衣服。"
他快步走进卧室,关上门,双手撑在衣柜上大口喘气。镜子里的男人面色惨白,头发还在滴水,眼睛布满血丝。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疼痛真实而尖锐。
这不是梦。
梁宴生胡乱套上一件T恤和运动裤,回到客厅时,叶叶正坐在沙发上看他随意摆放的杂志。
梁宴生站在沙发旁,不知该说什么。他的目光无法从叶叶身上移开,贪婪地记录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她翻书的姿势,她皱眉时鼻梁上出现的小小褶皱,她无意识咬下唇的习惯——所有这些都与他记忆中的小女孩重叠又分离。
"叶叶,"他终于开口,"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叶叶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黯淡,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挺好的。渔村变化不大,就是游客越来越多了。"她顿了顿,"你呢?在城里生活还习惯吗?"
梁宴生耸耸肩:"就那样吧。工作,回家,偶尔和朋友聚聚。"他没有告诉叶叶,所谓的朋友聚会一年也没几次,大多数夜晚他都是独自度过。
他们聊了很久,从渔村的变化到S大的专业设置,从共同认识的人的近况到城市生活的种种。梁宴生发现自己笑得比过去几个月加起来还要多。叶叶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地用手比划,这个习惯从小就有,现在依然没变。
"宿舍条件怎么样?"梁宴生突然问,"如果不习惯的话...你可以住我这里。客厅沙发可以拉开当床,或者...我可以睡客厅。"
叶叶摇摇头:"不用啦,学校规定新生必须住校第一年。"她看了看手机,"啊,都快十一点了,我该回去了。"
"回去?"梁宴生猛地站起来,"这么晚了你去哪?"
"我订了学校附近的酒店,明天一早就去报到。"叶叶拿起包,"谢谢你今晚的招待。"
一种强烈的恐慌突然攫住了梁宴生的心脏。他不能让她走,不能就这样结束这个夜晚。"太晚了,"他声音有些发抖,"外面不安全,你...你可以住这里,明天我送你去学校。"
叶叶犹豫了一下:"不太方便吧..."
"没什么不方便的!"梁宴生几乎是喊出来的,随即又为自己的失态感到尴尬,"我是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就像...兄妹一样。"
叶叶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深蓝色,像是月光下的海面。"梁宴生,"她轻声说,"你后来有再听过江潮吗?"
一瞬间,梁宴生的耳朵里充满了水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像是涨潮时的海浪,又像是湍急的江水。他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沙发才能站稳。
"什么...什么江潮?"他艰难地问。
叶叶没有回答,而是走向门口。梁宴生冲过去抓住她的手腕:"别走!"
叶叶的手腕冰凉得不似活人。她转过头,用一种既悲伤又温柔的眼神看着梁宴生:"梁宴生,水里好冷啊。"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直接刺入梁宴生的心脏。他突然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那年夏天,他十四岁,带着十岁的叶叶去江边玩。他们不该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但他想向叶叶炫耀自己新学会的游泳技巧。
"水好凉快啊!"叶叶当时欢呼着,脱下凉鞋踩进浅滩。梁宴生跟在她身后,骄傲地向她展示自己刚学会的狗刨式游泳。
"我们去那边吧,"他指着江心一处沙洲,"听说退潮时能在那里捡到很好看的贝壳。"
他们游到一半时,叶叶的腿突然抽筋了。"宴生哥哥!"她惊恐地喊,小手在水面上胡乱拍打。梁宴生试图抓住她,但一个浪头打来,把他们分开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叶叶被江水吞没,长发像水草一样在水面铺开,然后消失不见。
渔村的人找了三天,最终在下游找到了叶叶的尸体。她小小的身体被江水泡得发白,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枚贝壳——那是梁宴生之前送给她的。
"叶叶..."梁宴生的眼泪夺眶而出,"对不起...对不起..."
叶叶轻轻挣脱他的手:"我要走啦,梁宴生,再见。"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比叶叶来时的敲门声要响亮得多。并且来人还喊着什么,隔着门声音闷闷的听不清。
梁宴生恍若未闻,无助地看向叶叶,却发现自己再也碰不到她。"不要..."他哀求道,"别走...求求你..."
敲门声越来越响,伴随着金属碰撞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撬锁。叶叶看着梁宴生,她的眼睛突然变得异常明亮,像是海底反射的阳光。
叶叶对他微笑,那个笑容和她十岁时一模一样:"生日快乐,梁宴生。"
"砰"的一声巨响,门被撞开了。王磊和另外两个同事冲了进来,后面跟着焦急的物业人员。梁宴生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破碎。
"老天!他在浴室!"有人大喊。
梁宴生困惑地看向浴室方向,透过半开的门,他看到浴缸里躺着一个人——那个人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手腕上的伤口正在将一缸清水染成淡红色。
"不......"他喃喃道,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水声再次涌入他的耳朵,这次更加汹涌,像是整个海洋都倒灌进来。
浴室外是同事们惊恐的脸,和从浴室蔓延到客厅的、蜿蜒如河流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