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谋者》江楚淮

1、新家

　　我三岁那年，天总是阴的。

　　孤儿院的铁门上了锈，风一吹就吱呀响，像院里那棵老槐树在哭。阿姨把我牵到门口时，我的手指还抠着门框上掉下来的木刺，刺尖扎进肉里，有点疼，却没眼泪掉下来——在这里，哭是最没用的东西，没人会像故事里那样蹲下来给你擦脸。

　　门口停着辆黑色的车，亮得能照见我洗得发白的小褂子。下来个穿西装的叔叔，身上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和孤儿院医务室的味道有点像，却更冷些。他蹲下来看我，领带垂在我眼前，蓝得像院里那口总也打不上水的井。

　　“叫温叙，是吧？”他的声音也冷，像冬天的风刮过铁皮，“跟我们走，以后有糖吃。”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皮鞋上的反光。阿姨在后面推了我一把，力道不轻，“快跟陆先生走，是你的福气。”福气是什么？能比槐树上的槐花甜吗？

　　车里很暗，空调吹得我胳膊上起了小疙瘩。前排的人在说话，声音压得低，像蚊子嗡嗡。我蜷在后座角落，抱着怀里那个掉了耳朵的布熊——那是爸妈留给我的唯一东西，虽然我已经记不清他们的样子了，只记得有次爸爸把我举起来，他身上有海的味道。

　　车开了很久，久到我差点睡着。再睁开眼时，是座很大的房子，大到像把孤儿院整个装了进去。地板光脚踩上去凉凉的，能照见我小小的影子。一个穿旗袍的奶奶给我换了新衣服，料子软得像云，她的手很轻，不像孤儿院阿姨那样总扯我的胳膊。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她说，眼睛弯弯的，却没什么温度，“听话，就有好吃的。”

　　好吃的确实很多。有会冒气的冰淇淋，有裹着糖霜的小蛋糕，还有亮晶晶的水果，红得像过年时的灯笼。可我总觉得，它们不如槐花开时，偷偷摘下来嚼着香。

　　这里的房间很大，床也很大，晚上睡觉会有点怕。但每天早上，都会有个姐姐来叫我起床，给我梳辫子——虽然我是个男孩，可她们说，这样好看。我不喜欢辫子，总趁没人时偷偷扯下来，第二天姐姐看见，也不说什么，只是重新梳好，指尖偶尔会碰到我的头皮，轻轻的。

　　他们教我认字，教我背诗，教我端着小茶杯慢慢喝，说这叫“规矩”。可我还是会在院子里追蝴蝶，把新鞋子踩进泥里，然后被那个穿西装的陆叔叔罚站。他从不骂我，只是让我对着墙站着，一站就是一下午，直到我的腿发麻，眼睛发酸。

　　有次我站在窗边，看见外面有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在跑，他们笑着，喊着，声音像铃铛。我问姐姐，我能出去和他们玩吗？姐姐摇摇头，递给我一块糖，“温叙乖，我们不和外面的孩子玩。”

　　糖是草莓味的，甜得有点发苦。我含着糖，看着窗外的小孩跑远，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

　　他们从不提我的爸妈，也从不提孤儿院。好像我生来就该在这里，穿着软软的衣服，背长长的诗，喝温温的茶。只有晚上抱着那个掉了耳朵的布熊时，我才会想起那棵老槐树，想起铁门上的锈，想起海的味道——虽然我已经快记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味道了。

　　陆叔叔偶尔会来看我，问我学得怎么样，背得怎么样。我答对了，他就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块巧克力给我；答错了，就皱着眉，让我再去背。他的口袋像个魔法袋，总有吃不完的巧克力，可我知道，那不是给我的奖励，只是让我更听话的诱饵。

　　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一片很大很大的海，浪涛像山一样压过来，把什么东西卷走了。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那片蓝越来越深，越来越暗，最后把我也吞了进去。

　　醒来时，布熊被我抱得很紧，浑身都是汗。窗外的月亮很亮，照在地板上，像铺了层霜。我忽然很想知道，爸妈是不是就在那片海里？他们会不会像我想他们一样，也在想我？

　　可是没人能告诉我。这里的人，只会笑着说“温叙乖”，只会给我好吃的，好看的，却从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渐渐明白，这里不是我的家。就像那些甜甜的糖，好看的衣服，都不是真正属于我的。我只是在这里等着，等一个我不知道的东西，或者，等一个我不知道的人。

　　至于等什么，等谁，没人告诉我。我只是个三岁就被送来的小孩，能做的，只有等着。

　　等着等着，辫子长了又短，衣服旧了又新，院子里的花开了又谢。我把那个掉了耳朵的布熊藏在枕头底下，每天晚上都要摸摸它，才能睡着。

　　它是我和过去唯一的联系了，像条细细的线，一头拴着我，另一头，拴着那些我快要记不清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