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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丛林与神的羔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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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秋不可置信地看着那盘粒粒分明的蛋炒饭,仿佛那是一颗遍地黄金的新星球:“这都是用厨房里的原料做的吗?你也太厉害了!”
……好没营养的问题。他之前用的是什么破机器人啊,难道做出来的饭都像那盒营养膏一样难吃吗?
728面上古井无波:“当然,按照家政服务协议,这是我的职责。”
沈长秋又露出个眉眼弯弯的笑容,伸手出来拽他:“快坐下尝尝!”
……我吗?一般家政仿生人是干完活就消失的吧,但是上次的营养膏都吃了……
沈长秋的手柔软又温暖,只有中指关节处有个薄茧。
沈长秋忽然又把728向外轻轻推了一下:“诶不对,你先别坐……”
……好吧,本来就不应该坐的。
“你的碗筷没有拿呢,在左边第二排柜子里!”
728听话地再拿一副碗筷出来,又听话地在那张小小餐桌前面坐下。
沈长秋吃得两腮鼓鼓,像一只仓鼠。他满足地眯起眼,眼睛比728此前获得的无数个奖章还要闪亮。
728也尝了一口。就是普通的蛋炒饭嘛,没有主星上真食材做出来的好吃。
沈长秋不说话,只是埋头猛吃,直到面前的饭快见底的时候才慢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舀着。
“说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啊?”
728微微一怔。这块家政仿生人的芯片当然有不隐瞒主人的原则性设定,有一个瞬间他几乎要将他的本名脱口而出。
当然,他又咽回去了。这个曾经让他感到无上骄傲、后来又让他无比耻辱的名字,这个在无数个临时代号中间藏躲的名字,唯一一个属于他却又不属于他的名字。
他说:“我是kb-728,你也可以为我取一个名字。”
沈长秋歪头看他:“那你喜欢什么样的?要不我给你查查生日幸运字?”
728说:“我没有喜欢的,也没有生日。”
沈长秋想啊想啊,脸上还沾着一个小小的米粒。
“叫……云生,怎么样?”
……一个新的名字,一个与过去幽灵般相连,又指向某种模糊未来的名字。
他说:“当然可以。”
沈长秋冲他笑笑,低头把最后一口饭扒拉干净。
在沈长秋心满意足地擦擦嘴之后,云生突然开口,声音依旧平稳,问题本身却逾越了基础家政仿生人的常规交互协议:“那么,我该如何称呼您?”
沈长秋有点意外。之前的小智一直叫他主人而已,如果要更智能一些地称呼名字的话,购买合同和初始设定里也应该早就录入了他的基本信息才对。
但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正平静地望着他。
可能是太久没有介绍过自己了,沈长秋莫名有点不好意思。“我叫沈长秋,漫长的秋天的长秋。”
云生轻轻点头。
“沈—长—秋。我记住了。”
一个实实在在的名字,一个有且只有的、锚定着独一无二个体的名字。
云生把碗筷收拾起来,放到洗碗机里。沈长秋好像一直在看着他。
聒噪的家政式芯片终于发挥了一点用途,云生跟着它的指引四处打扫起来。
沈长秋翻开了仍然放在沙发上的那本《神曲》。云生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担心起屏幕指纹、虹膜数据和浏览记录。
……对哦,这只是一本纸质书。
沈长秋只是拿起来读了一小会。仅此而已。
云生差不多打扫完一圈,正在犹豫接下来自己应该待在哪以及干点什么的时候,投影仪自动开启了。这时是七点整。
……晚间新闻?现在居然还真的有人每晚守着看这东西啊……
“来自星际联合指挥部的特别声明。”
云生回头。即使已经相隔万水千山,他仍有一点立正敬礼的生理性冲动。
屏幕上的AI主播面容完美无瑕,声音程式化地沉重。
“‘星系守护者’勋章获得者云砚在行动中失踪,失踪时间已超过七天。”
“在对其最后信号消失区域的深度扫描中,我们的后勤支援部队成功回收了战斗芯片残骸。”
全息投影应声而动,显现出一块显然是后来拼接的、破碎而焦黑的芯片。
“我们怀着巨大的悲痛与无上的敬意,将这枚芯片存放于英雄谷,以供瞻仰与怀念。”
……整个演播室最悲痛的大概是背景音乐吧。
紧接着出现的是一张巨大、高清、正面的官方肖像。
“此前由于安全考虑,我们从未公开过云砚先生的肖像。经过指挥部同意,现对其肖像进行公开。我们不愿放弃任何让云砚先生生还的机会,哪怕是万分之一。云砚的生理特征数据仍在被监控,若星系公民有任何线索,请与我们联系……”
云生站在原地。
公开特工的正面肖像在星系是史无前例的,即使在特工死后也是如此。多么惊天动地的无上荣光啊,如果不看射入自己胸腔的子弹的话。
这不是援救,而是通缉。
自己还远未逃脱。
云生,或者说云砚,反而冷静下来了。
他们打破了自星系情报机构成立以来就被奉为铁律的准则。也就是说,让自己彻底、永久消失所带来的收益,已经远大于公开一名顶级特工肖像所带来的、对现有所有潜伏网络和未来招募工作的潜在破坏。
……为什么?就因为短短的一句“耶和华”吗?
他听见自己那一瞬间的心跳,那是一锤定音的决心。
【危险级别:极高。当前任务:调查“耶和华”。】
电光火石之间,云砚终于想起自己一直遗漏的是什么。
仍然是当天那条黑暗的巷道。他满身血迹,蹒跚着寻找脱逃的生路。
首先应该丢掉所有的破绽。
埋在后颈的战斗芯片仍然忠实地分析着周围的环境,但也在忠实地向基地报告着自己的位置。它曾是荣耀的象征,现在却是死神的引线。
云砚咬紧牙关,摸索出本用于拆弹的微型光纤切割头,向芯片的位置扎下去。
没有麻醉,身躯生理性地颤抖,鼻腔里是血腥气和一点焦糊味。视野泛红,耳边有尖锐的鸣响,但云砚还是完成了。
他把那块带体温的、浸泡在血液里的芯片拿在手里。自己的一切,无论是多变的身份还是所谓的使命,竟然都只存在于这指甲盖大小的东西里。
他喘息着将它踩碎,向着更黑暗的深处走去。
黑市。肉身与灵魂都能买卖的地方。
他已经快到极限了。
“……这批货成色太差,这个728就剩芯片能用了。”
“那还不好说,随便配个旧壳子就处理了。诶,还真有人下单……啧,住这么远,老子挣的还不如运费多……”
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会是他的应许之地吗……
那两个贩子将728胡乱地打包,和什么人讨价还价去了。
云砚用最后一点力气打开箱子,将那个破旧的外壳丢出去,把那枚只有基础协议的家政芯片按在了自己还在流血的伤口里。
……新闻转到下一条了,一阵罐头笑声把云砚从回忆里惊醒。
是啊,已经没有什么战斗芯片了。可是他这几天听见的是什么?
……或者说,这枚芯片真的还能移除吗?
它是不是已经深入本能、深入骨髓,它的消失带来幻肢般的疼痛?或者更坏一点,这种依赖和控制已经进入了他的生理质料层面?
云砚垂眸。他发现,没了这块芯片,没了自己曾经感到厌恶和疲倦的任务,自己好像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蹒跚学步的孩子。
“在人生的中途,我发现我已经迷失了正路,走进了一座幽暗的森林……”
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云砚吓了一跳。
沈长秋看着他,眼睛湿漉漉的,像一只小羊。一只不会被侮辱、不会被损害的,蜷缩在圣母怀中的,小小的羔羊。
“你还好吗?”
“你也会有……物伤其类的感觉吗?”
【物伤其类,指因同类遭遇不幸而引发悲伤……】
那是家政型号芯片的声音,它只联通了普通的搜索引擎和家政模块的智能系统。它的声音还没有仿生得很好,听起来仍然机械,像公元时代刻板的石英钟。
云砚讨厌它。讨厌一切芯片,讨厌一切未经意志许可就出现在脑海里的声音。
他任由那只手拽着他,望进那双湿漉漉的、黑色的眼睛。
“什么叫物伤其类?”
那只手牵引着他,没有一点怀疑,没有一点犹豫。房间很小,他们走过的时候要绕开书桌的脚、椅子的脚,他们好像穿梭在丛林。
他们仍然在那张旧沙发上坐下来。
沈长秋没有立刻回答。云砚之前的同行大多都是剃板寸的,戴假发比较方便。但是沈长秋的头发很柔软,有一点卷,摸一下的话大概会像一团蓬松的云朵。
“物伤其类……”沈长秋没有一触即达的芯片,他的神态好像在慢慢咀嚼这个词的质地,“不是简单的同情。”
唔,其实同情这种情感也是很陌生的。但是云砚没说话。
“就像……一只鸟,看到另一只鸟从天空坠落。它所感受到的,不仅仅是为那只鸟难过。”他的声音也像羽毛一样轻,“在那一刻,它会感觉到自己的翅膀也变得沉重,感觉到那片天空对它而言,也潜藏着同样的危险。它的悲伤里,带着对自己的恐惧。”
“又或者,”沈长秋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高耸至天花板的书架,那是一片由无数逝去的伟大的灵魂构筑的寂静森林,“读诗的时候留下的眼泪,既是为那个写下这种孤独的古人,也是为了读到这种孤独的自己。原来无论过去多久,有些痛苦是相通的。他为他哭,也为自己身上那份同样的、属于‘人’的脆弱而哭。”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几乎像是耳语,“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云砚他被那样对待……我很难过。我想,如果连他那样的英雄都没有一个体面的结局,那么像我这样普普通通的人,是不是更加没有价值?”
“我为他悲伤,也为我自己悲伤……”
云砚的胸腔里好像有什么动了一下。一个早已生锈的零件,一片从未融化过的冰原,一个从未真正启用过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