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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规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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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整,分秒不差。
方徊口中的那位姓陆的主任医生,推门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白大褂破破烂烂,袖口和下摆有着明显的磨损和污渍,与其他医生整洁光鲜的形象形成了刺眼的反差。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径直走到了尤思的床尾,拿起挂在床边的病历夹,仔细翻阅着。
漫长的几分钟后,他才将病历夹合上,挂回原处。
他将目光投向尤思,那道目光之中没有医生对于病人的关切,没有温和,只剩下了麻木。
尤思看到了他的胸牌,陆仁毅,神经外科主治医生。
名字上方的照片,与她面前的人形成了堪称残酷的对比。照片上的陆仁毅还很年轻,大概是刚成为主治医生时拍的,嘴角带着笑,那是尚未被磨平的,属于年轻青年医生理想主义的微笑。
眼神闪烁着,装载着对于医学的无限热忱。
“尤女士,听说你今天活动范围有点大。”
这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尤思尴尬地咽下了口水,避开了陆仁毅的目光。
“遵守医嘱是康复的第一前提。”
陆仁毅从白大褂的口袋中摸索出一个小手电,他伸出一只手,严严实实地遮住尤思的左眼,举起手电对准她的右眼。
“目视前方。”
手电的光“啪”地亮起,光直直射向尤思的视网膜。
然而,她却没有任何生理反应。
没有下意识地闭眼,没有瞳孔收缩,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陆仁毅对此毫不意外,他维持着光照,凑近了一些,观察些什么。
几秒后,他移开手电,记录了些什么。
尤思不解地看向他,开了口,“主任,所以你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吗?”
方徊不告诉她,万一呢,这位陆主任愿意告诉她,她不想放弃任何一个获得信息的途径。
只要有一丝的可能性,尤思都想要尝试。
陆仁毅只是沉默。
尤思冲他眨巴了一下眼睛,“陆主任,究竟是什么病不能说吗?”
陆仁毅:“并不是不能说,只是你的情况比较复杂,暂时还没有完全检查出来。”
“各项指标都在临界值徘徊,找不到明确的病灶。我们还在排查,可能是比较罕见的原因或者更深层次的系统性原因。”
冰冷的声音再次在她的大脑中响起。
【警告!模糊话术!】
尤思听懂了,她不再追问下去,这番话陆仁毅说得滴水不漏。
表面上是医生对于疑难问题的标准解释,然而实质上没有透露任何的实质性信息。
“暂时”、“还在”这些延迟性的词语,完美地避开了病人想要得到的真正答案。
好像什么都说了,却也什么都没有说。
尤思的心沉了下去,从这些白大褂的口中,她大概得不到一个真实。
真相,必须要靠她自己,从这所医院的裂缝之中去寻找。
尤思闭上眼,脑中快速闪过一张张面孔。
方徊程式化的温和,陆仁毅深不见底的平静,护士们职业化的冷漠,费清暴躁下的无奈……
最后,画面定格在早上那个奇怪的保洁员身上。
他佝偻着背,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保洁车,从每一个光鲜或痛苦的人身旁穿梭而过。
他嘴里絮絮叨叨重复着那“没得事,没得事”,看起来与这所医院并不相配,显得格格不入。
或许,他会知道些什么。
尤思睁开眼,看了一眼输液瓶。
液体还剩一小半。
她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臂,满是深沉的疲惫感。
她需要一个计划,不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保洁员的活动大多有规律可循,她需要观察,需要等待一个他能短暂停留的时机。
也许是明天的清晨,也许是妇产科的走廊?
陆仁毅已经离开了,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
尤思将手缓缓伸向枕头下,摸到了那个硬皮笔记本。她的指尖抚过粗糙的封面,这是一段医院“罪行”的记录。
她相信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对抗这片迷雾。
医院将他们“圈禁”,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揭露其中的真相。
那位保洁员,很有可能为她提供其他的信息。
病房门口的嘈杂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中午来送饭的那个女人又来了。
傍晚出现的她比午间更疲乏,头发凌乱的不像话。
费清清了清嗓子,从床上直起身,按照惯例将小桌板搭好。
女人将饭盒再次一个个拆开,依次摆放在小桌板上。
尤思:“老费,除了送饭,找护士点饭,还有哪里能买到饭?”
她实在不想再来一顿中午那般恐怖的午餐了,如同毒药一般的存在。
费清拿起筷子快速地往口中塞着饭菜,顺带着回复尤思的问题。
“小尤啊,要不然还是让家里人送,干净点。”
尤思轻笑,扯了一个谎话,“他们忙,跟我不住在一个城市。”
“护士点的也是食堂送来的,应该都是一样的。”
“那这里可以点外卖吗?”
费清摆摆手,将冬瓜切片大口吞咽,“不行,外面的人不给进来。”
“外卖员都不给进来吗?”
“你不知道?”费清一脸的狐疑,“这医院为了安保问题,外来人员是不给进来的,想要进来也要预约时间。”
“那出去呢?”
“病人不给随意外出,除非医生给你办理了出院手续。”说到这里,费清大声哀叹了一声,紧接着又开始了暴躁地咒骂,“也不知道这破医院什么时候让我出去!”
尤思很惊讶,大多数医院其实都是缺乏床位的,如果病人都不走了,那么新的病人又怎么住进来。
“自己不可以申请出院吗?”
听到尤思的问题,费清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奇怪,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费清放下手中的筷子,从床头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坐在床尾的女人迅速起身,机械地将饭盒收拾好,坑着头离开了病房。
他弯身凑近了尤思,压低了声音,“小尤?你不知道这家医院是有病情考量的吗?”
见尤思依旧是一脸的迷糊,费清紧接着补充道,“小尤你真的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啊,这家医院有一套自己的评估准则,”不合格“的病人是不会给出院的。”
尤思疑惑道,“那您那么想要出院,为什么还要住进来?”
“我发现你这小姑娘说话是真的没有情商啊!”费清不满地缩回了自己的床上,音调都紧跟着提高了八度,“还能为什么?看病呗,家里人闹死闹活,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费清将床帘慢条斯理地拉上,在床上翻了个声,拖着长调,“我睡觉了,小尤别打扰我了。”
尤思努力揣度着刚刚那番话的意味,每一个细节她都细细品味着。
外来人员不给随便进入。
外来车辆禁止入内。
自己不能主动要求出院。
这怎么看,都是完全被这家医院给圈禁住了吧。
作为一名病人,选择离开或者留下这一最为基本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存在或是去留,完全取决于一套根本是未知的,由医生所制定的“评估体系”。所谓的“不合格”又或是“合格”的评价标准,是他们无法参与制定的。
肠胃的饥饿感压制过了尤思的思索,她尝试活动了一下四肢,还算良好,她准备下床去找一下食堂。
床帘后的费清早已一动不动,虽然他让尤思不要打扰自己,但是她还是想问一下食堂的位置。
尤思轻轻呼唤了一声,“老费?”
果然,费清没有睡着,但明显很不耐烦。倒也是熟络了些,还是回复了尤思。
“都叫你这个小姑娘不要打扰我了,怎么了?”
“老费,想问问食堂在什么地方?”
“一楼,找不到去找护士问问。”
“谢谢老费!”尤思的声音很是轻快,她飞快地穿起拖鞋,走出了病房。
几乎是刚推开病房门的同时,尤思的耳畔出现了那熟悉的声音。
是方徊。
方徊:“尤小姐,还是不建议你乱跑。”
尤思乖巧地摇摇头,“我是去吃晚饭。方医生,你知道食堂在哪里吗?”
方徊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秒,似乎在做什么判断。
“一楼,做电梯可以下去。”他伸手指向不远处人满为患的电梯。
尤思追问道,“直达吗?”
“对,从电梯口出去,一直向前走,穿过大厅,就能看见食堂的牌子了。”
对于一个没有方向感的人而言,再清楚的指路也会让人迷茫。她依旧有些迷糊,但还是道了谢。
尤思走向了电梯,方徊也跟着走了过来。
看到他也走过来的瞬间,她是惊讶的,但没有多说什么,毕竟他可能去别的楼层的。
电梯运行地很缓慢,显示器上的数字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减小。
慢的如同上个世纪的老旧磨坊,齿轮经久失修,每一层楼层的移动都极为困难。
万幸的是,电梯终究还是来了。
金属门缓慢地打开,不等里面的人走下来,外面的人如潮水般争先恐后地涌入其中。
看似狭窄的空间,容纳了难以想象多的患者、家属、医务人员。
尤思本想等等,但身后的人早已等的不耐烦,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将她推入了电梯之中。
原先疏散的空间瞬间变得拥挤不堪,一下子,尤思甚至有点喘不过气。
除了方徊,外面的人都挤了进去。
里面想要下电梯的人开始从里面努力,从蚕蛹的窒息之中奋力钻出,以重获新生。
彼此在拥挤中产生了全新的热量,从某个角度来说最终也奔向了各自的目的地,就是过程不太美观。
电梯门即将关上,方徊最后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