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晴冬携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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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沈姑娘……你，你这是要去哪？”黑马起步，马背一时晃荡起来。颠簸得裴文兰慌乱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干涩。
“我听说文人一向喜欢赏景写诗，小女粗鄙无以答谢大人，不知道大人有无兴致同我一同去观赏？”沈书澜没有回头，语气轻快地这么说。
裴文兰答不上来，却也未拒绝。这一切都太突然，许是这一举不雅不妥不合规矩的地方太多他一时不知从哪开口，又好像冬日里被太阳烤得暖烘烘的风吹拂而过又带来几分清凉的爽朗，便灌得他不会说话。
“抓紧了。”沈书澜见着他那副模样，忍不住弯起嘴角。嘴上冷着不回答，暗暗加快速度，脚上用力一瞪，乌骓马便如一道黑色闪电，驰出城门，奔向京郊旷野。
一道小路出城，这一路上景色越发地荒芜开阔，再不见市井模样。
冬日晴暖，和风舒畅，太阳烤得身上暖洋洋的，迎面而来的风却透着些清凉，吹得她的脸上通红又舒爽。
裴文兰坐在她身后，处境却有些艰难。马背颠簸，他不得不虚扶着她的腰肢以保持平衡，却又僵硬地挺直背脊，不敢真正贴近。每一次颠簸，他的前胸便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她的后背，隔着衣料传来细微的温热与触感，旋即又迅速分开，周而复始，像一种无声的酷刑。
他耳根微热，只觉得这冬日太阳未免也太烤人了些。
沈书澜自然感受到了身后之人的僵硬，以及那若即若离的触碰。不过此刻她非但不恼，心情反而莫名地更好了几分，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点狡黠的愉悦在心间漾开。
蹄至一段上坡的小林子路，稍高的坡的半边下淌着一条静如丝绸的河带。沈书澜对这段小路的记忆纷至沓来，一抬头，冬日天空高旷，心情自然也明朗了几分。
“裴御史。”她稍稍侧过头，声音带着风的气息，“整日埋首案牍，可曾见过这般开阔的景色？”
裴文兰正心神不宁，闻言定了定神，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山如黛，碧空如洗，高远清澈。远处，坡下枯黄的草场蔓延至天际，身后隐隐可见京城楼景，虽无春夏之秾丽，却自有一番苍茫壮阔的气象。
“确是……心旷神怡。”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读万卷书……亦需，行万里路。这般天地，能涤荡胸中块垒。”
他顿了顿，试图找回平日里交谈的节奏，找补般问道：“沈姑娘先前常来此地？”
沈书澜微微拉绳放慢蹄步，侧头向下望去。风吹得她鬓边的发丝扰动，丝丝沁凉。
“小时候有一回兄长惹哭了我，怕我向父亲告状，兄长便偷了父亲那匹黄褐马，让我骑着他的小黑马带我来这里跑一圈。”触景生情，沈书澜性子直，没有考虑太多就说出口。
“我那时候骑马也不好，黑马虽小，性子却烈，不好驾驭。兄长在前面领着我，我在后面踉跄跟着，我忍着眼泪咬着牙也不愿意让兄长慢下来等等我。但兄长却也知道，每走几段路便站在前面等我。”远处的景色萧瑟，河带曲长绵绵，让她一时间出了神，“如今不同了，我的骑射本领好了许多，再不用忍着让兄长等我了。”
裴文兰在马背后听着，自然听出几分惆怅。在他眼里，沈家是有功世家，如今家道中落，只剩久病后侥幸活下来的沈书钧苦苦支撑，沈家姐妹因母病困居闺阁多年，沈书澜一身本领多年未出闺阁却性子活泼直爽，让他望着眼前这副景象也不禁黯然伤感，替她慨叹世道不公。
“沈姑娘……”他听出来沈书澜语气渐渐低缓，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安慰。先前自己谏慰帝王的话术，此刻都显得不合适。
但是沈书澜好像却并未为此伤怀，突然语气兴奋地扬鞭指向远处：“看见那片林子了吗？里面有处缓坡，视野极佳，能看到整条冰封的河道。”
她话语间的熟稔与飞扬的神采让裴文兰诧异。他看着她被风吹乱的发丝，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那不妨去看看吧。”
话音落下，两人都微微一顿。沈书澜一拉缰绳，笑道：“裴御史，可要坐稳了！”
乌骓马再次加速，裴文兰在惯性作用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终于结结实实地贴近了她的后背。温热的体温传来，他浑身一僵，最终，那一直紧绷着的手臂，缓缓地、认命般地收拢了些许，虚虚地环住了她。
风在耳边呼啸，他却仿佛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其实……裴某初次注意到沈将军，并非在边关捷报传回时。”
马速不急不缓，两人之间的气氛在颠簸与风声中，奇异地松弛下来。裴文兰忽地率先开口，声音里带着沈书澜难得一见的笑意。
“令兄初次病愈归朝那次。”裴文兰回忆起往事，语气有些复杂，“那时裴某初入御史台，年少气盛，却对朝堂所知甚少，先前说的几些莽撞话自以为受了皇上赏识便觉天高任鸟飞，心高气傲。
而裴某早听闻将军少年得志，英姿凌冽。第一天上朝便见将军大病初愈而归，受到皇上倍加关切，言谈举止也与裴某所见的文臣大不相同。”
沈书澜的心也微微一紧。她当然也记得那天，长兄刚死，她就要站在金銮殿上面对皇上百官，虽身高七尺五寸，在宽大的袍服之下却瘦削渺小，一身畏惧拘谨模样，连她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哪有裴文兰说得那么夸张。
马背依旧晃荡，裴文兰继续照着自己的想法继续说下去：“将军初愈，面有不佳，刚上朝不久便四处逾矩碰撞，接着便是群臣一人一嘴地指责将军。
裴某第一次碰见如此场面，心里也为将军捏一把汗。
可谁知，发难的大人引经据典说了一通后，沈将军非常认真地打量了他半晌，然后在满殿寂静中，用一种全然天真的、耿直的口吻说：‘大人，您鼻毛露出来了。’”
“噗——”沈书澜自己都没忍住，笑出了声。
确实，她当时只是实在看不懂那老臣洋洋得意的表情，又恰好被他那两簇随着激动讲话而微微颤动的鼻毛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讲的那些明嘲暗讽的话她根本没听说过完全听不懂，都不知道他讲没讲完就说了这么一句。
裴文兰听着她的笑声，自己唇角也弯得深了些：“满朝文武先是一愣，随即便是压低的闷笑，连陛下都忍俊不禁，那位大人更是面红耳赤。一场风波，竟被将军一句旁敲侧击的‘提醒’给化解了。”
他笑声渐收，语气重新变得认真：“那时我便记住了沈将军。裴某当时心想，这位沈将军，要么是真不通世故的莽夫，要么……便是大智若愚，用最荒唐的方式，四两拨千斤。将军不是不懂朝堂，而是太懂朝政，却无心沾染官僚戾气，只想一心身伏战场效劳家国罢了。”
“裴某浅陋，从前不知将军大智。而这些年边关捷报频传，又有皇上深加赏识，这才知将军良苦用心。”
沈书澜听着裴文兰一改往日口舌夸赞着自己，不管他是不是为好言谄媚，心头依旧滋味莫名。
是，却也不是。
她那时不知自己假替兄长在现在的自己眼里看来，竟是如此凶险的境地。
要不是当时二姐借机对外宣称兄长养病，自己那副不成熟的女相才未被识破，而自己误打误撞被他们认定为装疯卖傻保平安，若非如此，设计兄长的那群人恐怕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指不定在那个时候就被设局除掉了。
只是破绽太多便一时间给人一种毫无破绽的错觉她才侥幸被派去守边，给了她这两年的成长机会。
可现在她依旧对这些事两眼一抹黑，以前兄长才略过人，文武双全，在朝堂之上斗得一派独立才遭人暗害。而二姐饱读各类军书又机敏，未卜先知，聪慧果断。只剩自己五大三粗，糊里糊涂，四处惹麻烦。
想到此处，沈书澜忽地沉默了。牵着马绳，只愣愣地前进。
裴文兰见自己后续说了许多也没有回应，才觉自己方才的话多了，不知道是哪句冒犯了她惹得她生气了，再望向沈书澜时又多了几分紧张。但是他又一时嘴笨，不知道如何开口，下意识伸出半空的手也顿在原地。
“沈姑娘，我——”
沈书澜察觉到身后动静，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过了道，急忙拉绳，黑马猝止，两人都惊了一下。
沈书澜习惯了马背摇晃，很快就稳住了。只是在之后她才感觉到有一股力量环住她的腰腹，借着她才稳了下来。
她一回头看，那人反倒不好意思地迅速撤开了双手，未来得及反应的表情定在涨红了的脸上，让她在反应过来那是裴文兰的脸之后，才发觉是多么好笑。
“哈哈哈哈！”沈书澜突然又笑了起来。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她笑得格外得轻松。先前的沉重，好像都一下子化作两人之间的清风，徐徐飞散。
裴文兰不禁心头一紧。此刻的喉咙发紧，更是一句话都再说不出。
眼前的姑娘，一颦一笑都那样潇洒自如，豁达开朗得令他捉摸不透，全然不像是常年在母亲身边服侍的小女儿，却有几分他先前认识的沈书钧。少年英才，意气风发。
这样的境地，这样的心境，她的开朗自洽让他胸中那点文人酸气显得渺小。
只消一刻，便让他觉着，天底下的女子，都应该这般爽快地活在这高阔的天地之间。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晴冬携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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