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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草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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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这个女人杀死后,有点后悔,应该先问问她,死尸该如何处理才是啊。
但依照我对她的了解,即使我问了,她大概也只会说:“很简单呐,先这样,再那样咯。”
算了,我拿她的裙摆擦干净剑上的鲜血,便离开了馒头坊这个伤心地。
我要去镇上一趟。正经事。
终于找到了那家卖关东糖的铺子,玫瑰味的依旧是销冠,足以看出,这家店,这么些年都没有长进,不知道开拓蓝海市场吗?比如,桃花味的?
我走进去,朝着柜台里一个瘦弱的年轻男子说:“老板,来根玫瑰味儿的。”
他抻着脖子吆喝:“玫瑰关东糖一根!”
尾音拉得很长,他试图让过路的都听见,我这才发觉,店里冷冷清清。
或许,除了我这种在外漂泊多年的游子,已经无人会吃这种东西了。我陡然变得老态龙钟。
舔一口,还是那个味;咬一口,依旧嘎嘣脆。
但是我的牙不会再被硌下来。
十六岁的剑客,身后背着一把剑,身前举着一根关东糖,在小镇游荡。
走啊走啊,走到了日落,走到了镇子尽头——那是一片高山草甸,遥望天际,带着一点白的雪山被阳光照得金黄。
我的身边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个小孩,小孩的性别朦胧模糊,我不知该称之为男孩还是女孩,它就是一个小孩。
小孩正盯着我手里还剩半根的关东糖看。
“你想吃?”我问小孩,话说出来才发觉,我已然沾染上了那种大人才有的傲慢。
小孩点头如捣蒜。
我把糖递过去,它并不嫌弃,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我在草甸坐下,小孩跟着我坐下。山际金光闪闪,小孩吃糖,我看天。
过了很久,那半根关东糖还剩尾巴尖儿,小孩突然问我:“你是大人吗?”
我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小孩满足地咬碎最后一口糖,吃吃笑着说:“你应该不是大人。”
“你怎么知道的?”
“大人不喜欢吃糖,也不会让我吃糖。”
小孩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哎呀,屁股又湿了。”说完这话,它见我仍坐着,脸上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我要回去啦!你不回去吗?”
“回去?回哪儿?”
“回家呀!该回家吃饭了。”
“哦,我不饿。”我哪儿还有家呢?
“那我走啦!”小孩朝我挥手。
我点点头,继续坐着看天。这里的云彩真的很低,比这十年里我看过的所有云彩都低。我小时候,云彩也是这么低吗?
小时候?我难道不是正在小时候吗?
不对。不对啊!我杀了人,这是大人才能干的活!
我是什么时候变成大人的?
难道因为我杀了人,我就是大人了?
可是爹娘都没杀过人,他们也是大人。
一定不是这样的,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呢?
是那个远去的午夜,是第一次刺中树叶的刹那,还是我归来的那一瞬间?
我想了又想,当繁星布满天幕时,我仍没想明白。
青草的露水早就把我屁股打湿了,可我不想起来,于是索性我躺下打了个滚。
实在没想到,一个滚,我直接滚到了草甸之外。
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我滚到了一块硬邦邦的石头上,五脏六腑被撞,疼得不行。
我捂着肚子坐起来,没心思管身上的草屑,我要看清楚这块臭石头究竟是个啥玩意儿!
诶,诶?
是......我爹娘的墓碑?
不是吧?怎么会?
那个坏女人把我爹我娘杀了,然后大老远过来给他俩立了块墓碑?
我不信。
我当即运功恢复体能,身体轻如飞燕,一路火急火燎找到了村长。
村长的声音和鸭子一样难听:“哦哦,你是馒头坊的丫头啊?”
他陷入久远的回忆里:“你爹...你娘...运馒头的时候,马车翻啦!一路翻到草甸根,两口子,多能干的人哟......”
我呆若木鸡。
这个坏女人,又骗我!
我不愿再听那鸭子般的声音,便气冲冲地跑了,夜里雾大,把我的脸都打湿了。
我擦啊擦啊,擦不尽啊。
最后也不知怎地,我竟一鼓作气跑到了馒头坊。那个坏女人的尸体仍在车顶上,四肢散落着,怪吓人的。
我冒着月色,拿一根树枝戳上她耳垂,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戳了几下,我发现也挺无聊。戳活人的耳垂,她会躲开,戳死人的,有什么意思?
恒久的寂寞啊......做点好事吧。
我扛起这个女人的尸体,回到了那片星空下的草甸,把她扔在那块墓碑前。
夜雾还是很大,脸上总是擦不干,我索性不管了。成熟的人,是敢于放弃的,擦不干,我不擦了,这总行了吧?
诶?成熟的人?我成熟了?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算了算了,我甩甩头,这种不着边际的问题,与我无关!
墓碑孤伶伶的,我俯身细看,哦,他们在我离开的那年就死了。关于爹娘的记忆比那个小孩的性别还要朦胧模糊。
我对着墓碑坐了很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我在墓碑后的土包旁躺下了。我对着土包说了很多心里话,十六岁,正是心里揣事儿的年纪,我和我爹娘说说话,促进亲子关系,这可不过分。
你问我说了什么?
这怎么能告诉你啊!
你问那个坏女人呢?
当然是被我扔到一旁了。夜雾把我浑身都打湿了,一点都不好受,我也要让她体会体会。
太阳升起了,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些炊烟。我......我想回家吃饭了。
但是现在有具尸体需要处理,麻烦,这个女人总是这样,活着穷讲究,死了也要找麻烦。
我用剑刨了土坑,把她硬邦邦的尸体扔进去,又把土埋上。
这下好了,你们三个作伴吧,就留我自己,我自由自在,天地漫漫,大有可为!
可是,刚走出两步,我就怒了。我连晃荡都不知道去哪儿!一群自私的家伙!你们倒是舒坦了,那我呢?
哎,怎么白天也有夜雾啊。
回来一趟,这么多怪事,早知道我就不该回来。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我饿了,事已至此,我得先去填饱肚子。
不过,死人需要填饱肚子吗?
我就是问问,他们那么狠心,我再也不会管他们啦!
我头也不回地走出草甸,回到镇子上。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好香,我吸溜一大碗,饱餐一顿,坏事了。我的钱仅能买一根关东糖......
我喝着面汤,眼睛滴溜溜地转,怎么办,虽然我有吃霸王餐的实力,但我并不想这么干。
天人交战之际,天无绝人之路,哈哈,一个女子挺身而出!我贵人来了!
如果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和蔼可亲的她看出我的窘迫,大手一挥替我付了钱。
“我该怎么谢你?”我问她。
“不必。”她很客气。
“为什么?”我不解。
“我们交个朋友吧。”她笑着说,“就当你的谢礼。”
“好啊。”
我想她应该是很孤独的人,毕竟,仅仅是答应了做她朋友,也能当作谢礼吗?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我其实挺想交朋友的,她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忘年交的朋友。她已经老态龙钟,而我是否算是个大人,这问题都还很朦胧模糊呢。
她伸手摇摇一指,问我:“你从那边来?”
我擦擦嘴,点点头说:“是啊,那边有一片很漂亮的青草甸,就是雾有点大。”我礼尚往来随口问,“你要到哪里去?”
她说:“我要去你来的地方。”
哈哈,我笑了,你不觉得这个回答很好玩吗?
她又问我:“你呢,你要去哪里?”
我根本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便随口说:“我要去你来的地方。”
她也笑了。
我们都起身背上了剑,又是一个挥手告别的时刻。
我想起什么来,问道:“哎,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背影正在往草甸走去,此时太阳高升起来,天气好极了,她的背影越发从容起来。远远地,我听见一声朦胧又模糊的回答。
她说她叫小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