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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虎丘处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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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三年的春天,苏州城总被一层薄薄的雾裹着。清晨的虎丘山还浸在湿冷的水汽里,沈沁琼提着竹编的绣篮,沿着青石板路慢慢往上走。篮里放着她昨晚刚绷好的白绢,还有几缕染好的丝线 —— 浅粉的是杜鹃,鹅黄的是迎春,墨绿的是松针,都是她今早特意从园子里采摘了花叶,对着阳光调配的颜色。她不爱像其他大家闺秀那样去茶楼听评弹,也不喜去戏院看昆曲,唯独偏爱来虎丘山。这里草木繁盛,花鸟自在,无论是晨露在花瓣上滚动的弧度,还是鸟儿振翅时羽毛的纹路,都能给她的刺绣带来新的灵感。沈沁琼的绣品之所以能让沈氏绣庄在苏州站稳脚跟,靠的就是这份 “于细微处见真章” 的心思 —— 别人绣牡丹只讲究花瓣层叠,她却会在花蕊里藏几丝淡金,模拟阳光洒在花粉上的光泽;别人绣鸳鸯只注重形态,她却会用深浅不一的蓝线勾勒水波,让鸳鸯仿佛真的在水中游动。走到半山腰的试剑石旁,沈沁琼选了块背风的青石坐下,刚把绣绷从篮里拿出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着清脆的声音:“这位小姐,你也是来写生的吗?” 沈沁琼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米白色洋装的女子站在不远处,头发烫成了时下流行的波浪卷,发尾别着一枚银色的百合发卡,手里还提着一个黑色的画夹。我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会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与苏州女子常见的温婉不同,我身上带着一种鲜活的、让人无法忽视的朝气。 “我…… 我不是写生。” 沈沁琼有些局促地把绣绷往身后藏了藏,她不太习惯和陌生人说话,尤其是这样看起来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女子。 “不是写生?” 我快步走过来,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绣绷上,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哇,这是苏绣吧?你绣的是杜鹃花?你看这花瓣的渐变,像极了莫奈画里的光影!” 沈沁琼愣住了。莫奈是谁?她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 “光影” 两个字却戳中了她的心。她绣杜鹃花时,确实在想怎么让花瓣看起来有被阳光照着的通透感,可她从未想过,有人会用 “画” 来形容她的绣品。 “莫奈是法国的画家,他最擅长画光影下的景物,比如睡莲、干草堆。” 我见她疑惑,主动解释道,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自己的画夹,拿出一张未完成的油画,“你看,我昨天在这里画的虎丘塔,特意用了暖黄色的颜料,模拟夕阳落在塔身上的感觉,和你绣花瓣用的方法,是不是有点像?” 沈沁琼凑过去看那幅画,画布上的虎丘塔不像传统水墨画那样讲究线条勾勒,而是用一团团色彩堆叠起来,近看是杂乱的笔触,远看却真的有夕阳西下时,塔身被染成金红色的朦胧感。她轻轻 “呀” 了一声,指着画布左下角:“这里的草,你用了浅绿和深绿混在一起,就像风吹过的时候,草叶有的朝着阳光,有的背着阳光。” “没错!” 我兴奋地拍了下手,“你太有天赋了!我叫苏曼卿,刚从法国回来,现在在城里的女子学堂教美术。你呢?” “我叫沈沁琼,家里是开绣庄的。” 沈沁琼小声回答,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绣绷上的丝线。那天上午,我们就坐在试剑石旁,一个说刺绣,一个讲油画。我给她讲巴黎的卢浮宫,讲塞纳河畔的画家,讲女子也可以像男子一样去学堂读书、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事情;她则给我看她绣篮里的绣片,讲苏绣的 “平、齐、细、密、匀、顺、和、光” 八字诀,讲她如何用一根丝线劈成四十八股,绣出蝉翼般轻薄的质感。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沈知微的绣绷上,也落在我的画夹上。她抬头时,正好看见阳光落在我的发梢,那枚银色的百合发卡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星星落在了她的头发上。沈沁琼心里忽然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第一次绣出会 “呼吸” 的花瓣时那样,既紧张又欢喜。分别的时候,我非要跟沈沁琼要了沈氏绣庄的地址:“知微,我以后能不能常去看你刺绣?我觉得你的绣品里有生命,能给我的画带来很多灵感。” 沈沁琼点点头,看着我提着画夹跑下山,洋装的裙摆像一只展翅的白鸟。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绣绷,原本只绣了一半的杜鹃花瓣,似乎在刚才的谈话里,也多了几分鲜活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