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鳞》布拉多尔

20、皇后，今晚留在朕寝殿，好不好？

　　殷玦自万方口中得知应黎从未在明光殿歇过一夜，心头有如细针在扎，隐隐作痛，叫她夜不能寐。

　　待再见应黎时，千言万语堵在喉间，终化作一团沉沉闷气，让她胸腔生疼，泪水无声滚落在地。

　　应黎不明所以，俯身以指腹抹去她眼角泪痕，低声问：“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殷玦仰头，强挤出一抹笑，“无事，就是被风迷了眼。”

　　她怕一问出口，应黎便像昨夜那般悄然离去，而她再难寻得他踪迹，只好将万般委屈咽回腹中，权当此事从未发生。

　　应黎闻声宽慰：“冬日寒风凛冽，是有些伤人。待到春暖花开，便好上许多。”

　　殷玦心中叹息，只垂首应是。她心事重重，又无法触及政权，不免郁郁不得志。

　　除却每日强撑着精神前往慈鸾宫给太后问安，装个孝子模样，便只想缩在建章宫，拥炉抱膝，待到了开春再说。

　　偏生殷启元、太常寺等官员三番四次入宫，来与她商议立后大典一事。凤冠霞帔、纳采问名、册宝正使，桩桩件件，琐碎得叫人头疼，故她连静静思索应黎夜间去处的空闲也无。

　　应黎对这些繁文缛节全不在意，尽数交给殷玦做主。因着他是男子，又无宗族亲眷，所以砍了许多仪节，一简再简。但无论如何，终归是新帝立后，得全了皇帝体面。

　　便是太后与韩泰岳，与皇帝再不和，都不愿在这万国来朝时，有损大燕国威，故而这场立后大典办得风风光光。

　　腊月初八，良辰吉日，宜婚嫁。

　　天未明，京城早已张灯结彩，自晨起便锣鼓不绝。

　　承天门外，御道早就以清水洗濯，光可鉴人，再以香汤洒净，沁人心脾。道旁彩棚搭起，锦缎垂地，列百戏，喧嚣声震九霄。

　　承天门内，旌旗猎猎，三千金吾卫分列两侧，甲胄在身，神情凛冽。万国使臣衣冠整肃，文武百官亦是盛装，尽皆按品级排列，面朝北，静静等待。

　　二十四架大鼓，三十六架编钟，百二十架笙竽同时待命，只等一声令下。

　　不多时，殷启元发号施令，文武百官与使臣们鱼贯而入，肃然立于建章宫前，黑压压一片。

　　鼓乐齐鸣，声闻数十里。宫殿屋檐之上，琉璃鸱吻口衔火珠，日光一照，似是真龙欲腾。

　　殷玦今日破例起了大早，殿中灯火通明如白昼，殿外宫灯高悬，映得殿脊流光溢彩。宫人宦官更是往来其中，各司其职。

　　她自行披上中衣，再由着宫人为她换上绛朱底盘龙织金冕服。衣上绣着日月星辰十二章纹，金丝掐线，熠熠生辉，华而不俗，威严端重。

　　她乌发未束，垂在腰际，如瀑如练。待宫人梳头后，冕旒十二冠一戴，珠圆玉润，更衬得她英气勃发。眉眼见那抹朱砂红更是随着步伐，在珠冠之下若隐若现。

　　殷玦看着镜中人，只见其面容姣好，双目炯炯有神。待听得鼓乐之声，她方起身道：“时辰到了。”

　　万方看着皇帝，心中暗叹，陛下当真是长大了。

　　“陛下驾到！”

　　殷玦理了理广袖，缓步而出，拾阶而上，端坐于御座之上，满面春风静待应黎。

　　见吉时已到，太常寺高声唱礼：“行册皇后大礼，奏乐。”

　　大鼓擂动，玉磬相击，箫管齐奏。

　　天际骤现万道霞光，赤金光柱自九天之上直泻而下，恰好笼罩在徐徐驶来的重翟车上。

　　重翟车以朱色为底，车厢两侧覆盖着双层雉羽，层层叠叠如云，锦帐之上又绣着各样吉祥图案。微风拂过，翟羽轻颤。

　　应黎端坐于车上。今日，他亦是华服在身，着黑绛色九章冕服，腰束玉带。

　　五更时分，持节者、捧册者便已至明光殿前，将册宝交给内监。随后宫中女官、内侍依次拜见皇后。礼节数十道，一一完成后，他方坐上重翟车。

　　祁靖川骑马佩刀，手持皇后旗帜在前开路，仪仗队自明光殿启程，浩浩荡荡前往承天门。这一行人约莫数千人，绵延不绝。

　　待到了承天门，有人跪在车旁，高呼：“请皇后下凤车。”

　　此刻重翟车停稳，应黎也不待人扶，自己两腿一迈，龙骧虎步，径直朝建章宫走去。这一段路本应当是坐轿而行，应黎此举倒是前所未有。

　　群臣望着应黎，按下心中所思。

　　黑红冕服熠熠生辉，应黎步伐稳如山岳，气势沉如深渊。所过之处，金吾卫、文武百官、使臣齐齐跪倒，口呼：“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待行至殿中，应黎朗声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入乡随俗，他倒是适应。

　　殷玦不待应黎行礼，立刻下了丹墀，握住他手，与他并肩升御座，“朕与皇后之间，无需行礼。”

　　太常寺又高呼：“宣读册后诏书。”

　　“朕承列祖列宗之鸿绪，抚大燕亿兆黎民。惟后德之选，乃国之根本。咨尔应黎，承天地清灵之气，蕴日月英华之姿，与朕情深而契合，志笃而相投。兹以册宝，立为皇后，正位中宫，与朕共享天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诏书宣毕，鼓乐再起。文武百官齐齐跪地，山呼万岁，声浪如潮。

　　应黎忽地牵住殷玦之手，拉她起身，又沉声对殿下众臣道：“我与陛下欲登阊阖门城楼，诸卿且在阊阖门前静候。”

　　言罢，他不待百官有所反应，二话不说，牵着殷玦下了丹墀。

　　万方欲随行，应黎挥袖止住，径自与殷玦往阊阖门而去。此举不合仪典，难免显得神秘，叫众人面面相觑。

　　殷玦自不会在人前出言驳他面子，只是心中却也是实在纳闷，不免低声问道：“这是为何？”

　　应黎侧首看她，唇角含笑，柔声道：“送你一份大礼。”

　　时人多信天命鬼神，既如此，那便让群臣知晓殷玦乃是真龙天子命格。如此一来，百官信服。

　　京城中，凡是有品阶之人，尽数来到阊阖门前，乌泱泱、黑漆漆站了一片。仗着皇帝太后此刻不在眼前，大都议论纷纷。

　　“果真是小民出身，不懂规矩。”

　　“许是登城楼让我等再次行礼。”

　　“大司马如何看？”

　　韩泰岳虎目一瞥，冷哼一声，不发一词。只负手而立，不知想些什么。

　　阊阖门高耸入云，殷玦昨夜未曾安寝，行至半途，便已觉双腿酸软，难以行走。

　　应黎驻足，俯身打横抱起殷玦，“抱紧些。”

　　殷玦于人前还是顾念自己帝王威仪，急声道：“你快些放朕下来。”

　　“无妨，此刻无人看见。”

　　殷玦闻言稍安，双臂环上应黎颈项，脸颊也贴在他肩窝。这一来，细碎的呼吸不免洒在应黎肌肤上，激得他心中一荡。

　　登上高处，殷玦往下一望，只见群臣早已静候。

　　应黎指尖摇摇指向天边，“看。”

　　殷玦顺势望去，只见日光劈开云海，化作万丈赤红云霞，照得九重宫阙通红一片。霞光中，传来九九八十一声仙乐，听得众人如痴如醉。

　　忽又现五色祥云，云散后，漫天金莲自虚空中绽开，莲瓣幽幽然落下，落在城墙上，落在屋檐上，落在花草树木上，落在河水中。

　　更落在大燕百姓头上、肩上、手上，触之便化作点点暖意，驱散冬日严寒。

　　“天降祥瑞！”

　　群臣尽皆跪地叩首，“天佑大燕，降祥瑞，佑吾皇万岁！”

　　城楼下，众人心神仍被异象所摄，无人窥探城楼之上的帝后二人。

　　应黎见状，身形倏然一晃，自喉间发出一声低沉龙吟，如闷雷滚过九霄云外，震得阊阖门铁马齐鸣。

　　殷玦忽觉身后一空，回首已不见应黎。抬首望天时，却又见云海翻涌，乍现一道真龙身影，她心中立时了然，目光灼灼地望着那道龙影。

　　霎时，风云变色，晴空万里。

　　一条银龙破云而出。龙首昂然，须髯飞扬，龙身蜿蜒数百丈，鳞甲层层，银光闪闪。背上两翼张开，遮蔽半边苍穹。龙尾所到之处，更是风云倒卷。

　　阊阖门前，有人仰首失神，有人膝软跪地。

　　“是真龙现身！”

　　“天佑我大燕！”

　　呼声未绝，应黎已在宫阙上空盘旋三周，龙威赫赫。

　　良久，他方缩小身形，将龙爪轻扣于城墙之上。龙首低垂，巨大龙瞳静静凝视殷玦。

　　这龙瞳深若九幽寒潭，旁人只看一眼，怕是要带的魂飞魄散。偏生殷玦凝视片刻，竟从中望出一抹深情来。

　　她心中莫名一动，缓缓伸手，抚上龙颜。指尖所触之处，冰凉砭骨，坚硬如铁，带着轻轻震颤。

　　那震颤一下接一下，直直震到殷玦心里去，让她心间满是火热滚烫。她踮足凑上前，冕旒珠帘轻撞，发出叮当清鸣。

　　软软的唇瓣就这么当着群臣的面，在城楼之上，印在龙额间。

　　一触即分。

　　她的。

　　应黎似叹息又似轻笑，随即垂下双翼，将翼尖铺至殷玦脚下。

　　殷玦会意，稳稳立于其上。片刻后，她坐在龙背上，伏下身躯抱住应黎。

　　她方想说些什么，却见银色应龙带着她盘旋而上，穿云破雾，四海为之臣服，烈阳为之让路。

　　韩泰岳看着周遭群臣的脸上已然泛起狂热之情，心中不免惴惴不安。

　　待应黎以真身带着殷玦在大燕绕行一周后，两人才重回阊阖门城楼。

　　殷玦面带红润，炽烈目光直直望着应黎，“皇后，今晚留在朕寝殿，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