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泪》湜兮

2、他...

　　洛阳的繁华，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连日来的车马劳顿，身心俱疲，却在那一大片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花瓣中，顿时抖耸了精神。微风夜露中流动的牡丹花香，绕着那些被花气酝染的树和房屋，延续着几百年来“花开花落二十日，满城人人皆若狂”的盛况。洛阳，这就是洛阳。不同于长安的奢华糜烂，它有着这春日里最清新夺目的那一瞥，留恋心底，难以忘怀。
　　没来由的心跳漏了半拍。望着眼前的高门大府，庭院深深，想这尚书府果然是气派非凡，却独独少了点……人气。是啊，尽管是雕廊画柱，流光异彩，却偏偏让人瞧出那浮华背后的空虚与悲哀。淡淡的，淡淡的，从四面八方一涌而上，突然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齐齐地指向这庭院深处的一隅。饶过家丁，避开众人。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明明是受约前来参宴的兴致，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那上前去一探究竟的欲望，没有半分的犹豫，就这么着了魔似的，直直地走下去。
　　脚下的路开始变得崎岖，道旁甚至窜起半人高的杂草。我望着路的尽头那扇深锁的院门，似是废弃了多年，应该没人在吧！可是……心底那泛滥成灾的失落又是怎么回事？遥远而模糊的记忆，像脱疆的野马，恣意奔驰。我像那追寻火焰的飞蛾，盲目而执著。若不能涅磐重生，便选择灰飞湮灭。生命里的这一刹，仿佛早已注定在了千万年前，只是，在岁月的茫茫中，忘了该如何开始。
　　春日里的阳光，均匀地洒在这爬满春藤的矮墙上。风，柔柔地吹起，虫鸣鸟叫，还有远处隐隐的人声，世界仿佛安静得只听得到我不安的心跳。因为在那一刹那间，我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所，所遇何事。我忘记了这牡丹园这尚书府这偌大的一切渺小的自我。我甚至忘记了该如何呼吸，只剩下不安、惊谔、惶恐。就像内心千层万层的纱帐，在一瞬被层层掀开。裸露在外的心事，无处可藏.我望着花墙内的那名女子，那苍白的微笑下年轻而乏力的生命，只一眼，竟让我心疼得厉害。她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无数个突如其来的疑问冲斥着我的头脑，让我引以为傲的理智支离破碎到不堪。她的一颦一笑，一个转身，一次回头，甚至于抬手的一个小小动作，都能在我的脑海中翻出一波更盛一波的浪涛。在翻江倒海之中，我突然明白了一个事实，不管承认与否，眼前的她，早在不经意间，闯入了我的生命。
　　也或许，是我穿过了重重的高墙，在这幽深冷暗的府院之中，打开了她的心门。
　　我没有急急地现身，只是远远地观望，隔着花墙，愉悦且欣慰。日头西落，她忙碌的身影终于停了下来，一脸的疲惫。而这一下午的成果就是一院子的花花草草变得更加的葱郁。她似乎很满意，收拾好一切，缓慢地走向这院内唯一的一株牡丹，停下，弯腰，喃喃细语，神色甚是安详。
　　想来，父亲也曾是爱花之人。只可惜，那一屋子的花花草草不能救他于水火之间，只因几句戏噱之词便断了性命。弥留之际，留下话语，这天地之间，惟有官道，才是人走的路。
　　至今想来，对与不对，我也无从分辨了。只是想起父亲哀伤的神情，心中大动。却不料在我神色恍惚间，已惊动了里面的人儿。她眉头深锁，脸上盛满了惊愕，眼眸却平静得好象两潭深泉，波澜不惊。
　　以后的事情，一切都顺利得出乎我的意料。我的文才得到了尚书大人的赏识，被推荐参加了春试，提名榜首。后来更是在秋试中一举夺魁，文惊四座。皇上赏识我的博学，钦点我为御前大学士，官拜四品。良田豪宅金银珠宝，赏赐不尽。而面对这一切，我都只是笑而处之。荣华富贵只是身外物，我不贪不求，却也深谙其中的妙处。如今，我可以备好娉礼，正大光明地将她从牢笼中解救出来。而这一切，都已只是时间的问题。
　　与她相识是命中注定，与她相知是意料之中。岁月在指间缓缓地流走，我看着幸福停留在伸手可及处，就好象沉醉在一场遥远而绮丽的梦中。可是，当我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却已是酒醒梦碎。
　　大红的喜帐内，静静地坐着我的新娘。昏黄的烛光摇曳出满室的静谧，淡淡的女儿红仍蔓延在唇边，让我有些步履为艰了。甩甩恍惚的思绪，我想象着这大红的盖头下那一脸的不胜娇羞，心中不由得一醉，快步地跨进内屋。喜秤，握在手中。我回忆着与她的点点滴滴，仿佛时光只追忆到昨天，今天的一切，竟无从识起。拜堂时喧闹的人群中，也曾经悄悄地拉过她的手，却是凉得让人心寒。她，是否也如我一般的，沉浸在了对过去的怀念中，竟忽略了此时此刻的一切？我幸福地扬了扬眉，执起喜秤，掀开了盖头……
　　曾经以为幸福已近在咫尺，可谁料，换来的却是无可挽回的绝望。
　　盖头飘飘荡荡地着了地，我迎上了一双比寒冰更刺骨的眼眸，它来自一个陌生女人充满怨气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桀骜不逊盛气凌人，盛满了对我赤裸裸的蔑视与仇恨。我不知道她是谁，更不了解她为何会此时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我的新房中，却可笑地充当着我的新娘，我那执子之手的对象？我茫然了，也或许是我仍酒醉未醒，要不然为何会看见那女子一步步地靠近我，放任她一巴掌甩在我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
　　“禄儿，你这又是何必呢……”苍老的声音，像午夜深处的荡魂，从身后幽幽传来。我缓缓地转过身，对上那张冰冷麻木的脸庞，那张在朝野上叱刹风云、呼风唤雨的冷峻面孔，现今却衰老得不堪一击。
　　“为什么要拿我来当那个贱种的替代品？这样我算什么啊！我是堂堂尚书府的大小姐，凭什么受这种委屈？瞧瞧这男人的德行，他哪一点配得上我了！瞧他那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我受够了！”
　　我，在这样的对话中慢慢听出了些端倪……
　　“禄儿，这一切不都是你娘替你精心打算的吗？代替你姐姐嫁出去，代替你姐姐成为学士夫人，代替你姐姐……得到幸福！”
　　“幸福？哪里来的幸福？当初娘亲选择嫁给你，就是最大的错误！”
　　风，随着那扇大大敞开的门，呼啸而进。我望着那些沉浸在争论中的丑陋脸恐，再也无法掩饰心中越来越大的恐惧。她，已经不在了吗？还是，在我自己的疏忽下，竟没看到她痛苦离开的身影，没有听到她喃喃低语的哀求……手中的喜秤，在握紧后骤然地松开，击落一地的喧哗。
　　自己，终究还是错过了她伸来的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昙花一现罢了。
　　蹒跚地晃出大门，近处的灯火摇曳，远处的繁星点点，自己又该去往何处？天地渺渺，为何我会如此的孤独？
　　“有些时候，接受现实才会有出路。尽管这也许意味着身不有己的痛苦，但现实终究是现实，你是逃避不了的……”一如既往的冷峻嗓音，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影。
　　我狠狠地抹了把脸，确定自己已无先前的狼狈后，平静地转过身来，望向那张处变不惊的面孔，心中了然。
　　“您，终究还是不能体会同生共死的快乐啊！明明活得如此痛苦，却硬撑起幸福的假象，这么多年了，不累吗？”
　　“你……你知道什么！？”隐隐抽动的嘴角，暗示着那看似平静表面下的惊涛骇浪。
　　“去看看院里的那株牡丹吧，相信你就会了解我此时的心意。”
　　那就是，无法取代的心意吧！曾经，存在过的，在某个人心中无法取代的心意。她，曾经想要传达给我的，不仅仅是对父母恋情的阐述，更多的是她自己那无法言明的情意，暗藏在那株盛开的牡丹中。我，终于能够体会到了，却是在她离开之后。
　　“人们常常看不见，在盛开的背后，有牡丹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