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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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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凌双脚一前一后,以古怪的姿势驭空而起,在太微垣广场上划出一道黑色的弧线。仿佛与引力达成了某种默契,每次拔高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滞空感。
广场上人来人往,他双膝微曲,重心下沉,急转避开抱着药材路过的天璇弟子,随即控制着重心踩下右脚,脚底发出短暂而清脆的声响,又滑出去一丈远才堪堪刹停。
与他咫尺之遥的唐芜一步不动,最后的急停略显仓促,带起大片清风,却只吹动她的鬓角碎发。
尹凌从半空轻巧跃至地面:“你不是前两天就练会了吗,怎么有空过来看我?”
已飞出丈远的天璇弟子好奇回头,这才看清,尹凌脚底踩着的,是两枚约莫手掌大小的符箓,目光中不免多了几分惊叹。
“够用了。”唐芜打量被他娴熟操控的丐版飞梭,点了点头,掏出银白色的微信符,“我这里刚好有个实用的机会,想不想试试?”
“什么机会?”尹凌一边问,一边接过微信符,上面有一则启辞、称谓、署名全都一丝不苟的长信,在不大的符面上显得密密麻麻。
说好的微信呢,怎么这样长?他掠过繁琐规整的问候,直接将信翻到最后的署名。
张梓潼?谁?
仿佛看出他的疑惑,唐芜开口解释:“天权真君的真名,自从她从师父那知道,我被烛龙当做解阵之人培养,就和我成了,书友?”
最后一句似乎连她自己也不太能确定。
“哈哈哈,我想起来了,烛龙说起过。”尹凌右手握拳,掩住幸灾乐祸的嘴角,“他说那天取了刀后,师父和冯叔带人折返回来,又给他老家外面布了几层囚锁阵法,这下连雾都不好散出去了。”
“七星楼的几位真君,唯有天权真君最擅阵法,师父他们找她帮忙合情合理。” 唐芜拿回微信符,放大其中一段,“她似乎从烛龙封印中有些收获,这几天匆匆闭关,连仙考后几天的招生都没去,换了开阳真君当门面。”
尹凌凑到她身侧,偷瞄符上内容:“所以,天权真君有何事相托?”
“真君养了只玄猫,耐不住寂寞,从她闭关之地溜了出去,托我们找找。”
尹凌状似失望:“只是抓猫?”
“它是真君从小便养着的,啃着灵药老参长大,能跑能藏,真君的几个弟子都拿它没办法。”唐芜指了指天璇弟子远去的背影,“听说它爱在楼里到处偷吃有灵气的东西,先去医舍的储药坊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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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儿了。”一身青衣的天璇弟子,停在一扇厚重的深色木门前。
尹凌和唐芜上去搭话时,他一下认出尹凌是那个送来二十几个伤者到医舍的天灵根,弄得此事罪魁祸首刚伸出来想帮他抱些药材的手,都被当场尬了回去。
听说他们是替天权真君办事,天璇弟子欣然应允,没有多问,便将他们带进了天璇医舍后院的储药坊。
推开那扇沉甸甸的乌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木香与药草芬芳的气息扑面而来,数排实木药柜整齐排列,每格抽屉都贴着泛黄的宣纸,用毛笔工整书写着药名。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在药柜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宛如一幅流动的古典画卷。
药坊中央,一位青衣老者正俯身于斑驳的紫檀木桌前,手持戥子,专注地称量着几味药材:“阿铭来了?都放桌上吧,等会儿我来收拾,你先自己去丹室练习。”
被称作阿铭的天璇弟子挠挠脸颊:“师父,有客人,说是来替天枢真君找猫的。”
闻言,老者放下戥子,头不动,单单抬起眼打量来人,这让他的下三白愈发明显,严肃的脸上多了几分可怖,浩如渊海的真气在狭小昏暗的室内涌动,绝对的金丹之上。
尹凌大气不敢出。
“师父——”阿铭拖长调子,抢过尹凌抱着的另一半药材,一股脑堆在紫檀木桌上,“这么看人可吓人了,你不知道?”
“唉,老眼昏花了,看不清啊。”老者咳嗽几声,端起旁边的青花瓷缸喝了一口,又呸呸两声吐出淡黄参片,“去后面的晾架看看,上次那小狸奴不知怎么混进去的,啃坏了我两株千年灵芝。”
他放下茶缸,继续叮嘱阿铭:“你也留点意,炼丹心急不得,上次陈平寻我取药,被你炸的炉崩飞到前院去了,他本就好面子,这下更是医舍都不愿来。你要是这次再给客人炸伤,可就连后院这处丹室都用不上了。”
原来是你干的。尹凌和唐芜不约而同地看向阿铭。
阿铭脸颊通红,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师父,你怎么能在客人面前揭我的短!”
老者摆摆手:“得了,散去罢,别打扰我。”
阿铭恼羞成怒地跺跺脚,一溜烟钻进丹室。
尹凌和唐芜面面相觑片刻,蹑手蹑脚地绕过丹室,钻进晾药暗室之中。
暗室比外头大许多,放置了数排横亘整个房间的晾药架子,上面铺满了各色草药。
有的被切成细条,整齐地排列在竹筛上,有的则成束悬挂,从梁上垂落,这些草药在暗室中缓慢地脱水,水分被墙壁和地面悄然吸收,只留下最纯粹的药性。
木架底下,几只陶碗随意摆放,碗底残留着未干的药汁,在唯一的小窗中透出的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微光。
昏暗、空间有限、便于躲藏,确实像玄猫喜欢来的地方。
他们放轻脚步,穿行于晾架之间,目光扫过分门别类放着的药材。
走着走着,潮土腥味混合着干枯的植物香气沁入心脾,安静得仿佛踏入了一个被时间遗忘的秘境,视线在寻觅中隔着晾架偶然相撞,又默契地一错而过,继续未竞的目标。
两人同时停步。
面前竹编的扁平箩篼中,堆放着不少子夜首乌,而黑黢黢的一团中,正亮着两盏佯装无辜的昏黄小灯。
小灯开关了两下,懒洋洋地翻身。
尹凌屏住呼吸,压住砰砰的心跳,极度缓慢地伸出手。
与子夜首乌融为一体的玄猫用它粉嫩的舌头,放松地舔了舔嘴唇。
十寸,五寸,三寸。
就在尹凌的指尖传来绒毛微痒时,不远处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功亏一篑,环形小灯瞬间缩成两条细缝,脊背绷成流畅的弧线,化作一团流动的夜雾,瞬息消失在暗室门口。
顾不上懊恼,尹凌和唐芜转身就追。
他们穿过一片狼藉的药坊,绕开大声呵斥徒弟炸炉的青衣老者,一边向外冲,一边堪称同步地甩出两片铁灰色符箓。
跨过门槛,一步踏上,正瞥见一抹黑影跃出医舍,消失在围墙彼端。
神识催动真气,符箓随之冲出。
“哦卧槽!”尹凌加速太猛,差点从符箓上掉下来,险险稳住身形。
一番忙乱,总算跟上受惊疾驰的玄猫。
它耳尖的绒毛被气流掀起,爪垫与地面接触的瞬间甚至溅起几粒尘灰,像一团模糊的黑影,飞速掠过太微垣的街道。
借符驭空的速度,只能吊在它身后而无法追近。
仙考结束,七星楼中早已恢复往日热闹,玄猫在人来人往间穿梭自如,可苦了追在它身后不停避障的二人。
尹凌眼尖,一眼看到玄猫必经之路上,那三个闲逛的玉衡弟子,正是与他相熟的廉贞台报酬使,他双手拢成斗状,朝他们高喊:“三位!劳驾!拦猫!”
“蓝猫,哪有蓝猫?”玉衡弟子左右观望,没瞧见颜色特殊的猫,反倒是撞见一抹风驰电掣般冲来的黑色残影,他们一个手忙脚乱地展开法宝,两个直愣愣地伸手去抓。
玄猫足下轻点,灵活矫健地从二人双手的空隙中扭身逃去,一跃而起,踩在刚把缚索取出来的玉衡弟子脸上,留下一道潇洒的抓痕,跳上屋顶扬长而去。
一左一右的两人没收住劲,叽里咕噜地滚倒一处,被胡乱动法宝的最后一人,误打误撞捆了个结结实实。
尹凌不忍直视被一只小猫轻松戏耍的金丹修士,只能趁掠过他们时,好心地顺手抽走缚索,让他们不至于头对头、脸对脸地被人围观。
他们追着玄猫跑遍了大半个七星楼。
期间遇见了采买食材的中元,遇见了和季悻偷师家传心法的乞巧,遇见了在院门口晒太阳的端午、寒衣,也遇见了正在武曲擂试剑的林青岑和林碧尘,无一例外,他们对玄猫的阻拦都以失败告终。
几个刚练气的修习境界不够暂且不提,但其中林青岑是因为试图出鞘九天,杀伤力过大,被一旁的林碧尘惊呼一声拧住胳膊,错过大好时机。
被他一吓,玄猫更是玩了命地逃跑。
禄存当铺的当值也有帮忙,试图拿灵药引诱玄猫驻足,可惜抠抠搜搜拿出来的太少,被不满的玄猫狠咬一口,惨遭赔了夫人又折兵。
天权弟子们更是不堪一击,见了这小祖宗就四散奔逃,生怕慢一步就会被它抓掉几根头发。
尹凌气喘吁吁地集中精神驭符,还不忘苦中作乐:“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天权真君的弟子也拿它没办法了。”
“有没有觉得自己的真气控制在飞速进步。”唐芜亦学着他开玩笑。
尹凌装出恍然大悟:“还有这茬,我都忘了。”
“练得也差不多了。”唐芜拿过他手中缚索,微微下蹲,所剩不多的真气一次性爆发,推着她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如同一只扑向猎物的鹰隼。
缚索出手,精准无误地绊住玄猫撒欢的四条腿。
她落地时顺势打了个滚,从袖口揭下一张符箓。
她拍拍灰,毫发无伤地走向胖乎乎的黑色小卡车,挠了挠小猫后颈和下巴,娴熟地托着屁股抱起它,声音突兀一夹:“猫猫,不怕不怕。”
跟着走近的尹凌噗嗤笑出了声。
但当他看清唐芜从袖口揭下的符箓时,他笑不出来了:“隐身符?”
回想今天遇到的所有人,他们的确自始至终,都只和他一个人打过招呼,就好像唐芜这个人从来不存在一样。
她从始至终都没走进这出闹剧之中一步。
因大幅活动而翻涌的温热血液骤然冷却。
黑咕隆咚的毛绒团子蜷在她怀里,老实地咪呜撒娇,唐芜慢悠悠地抚摸它有些炸毛的脊背:“是啊,全楼巡回追猫,有你一个去丢人就够了。”
“不是这个意思……”尹凌试图摸摸玄猫,却被它骤然变脸的哈气赶开,他挫败地收回手,“我本来还以为你终于乐意出现在楼里了。”
你距离生活是如此遥远,就好像不想和任何一个多余的人产生交集一样。
他嗫嚅片刻,却被这种遥远和沉重压得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唐芜抱着玄猫,目光舒缓地望向前方。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尹凌才发现他们追着玄猫,不知不觉来到了整座浮空仙岛的最边缘。
红日将坠,脚下是翻涌如浪花般堆叠的橙金云浪,偶尔有飞鸟群掠过,让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者它们,掠过如凝固浪涛的山脉,脊线在余晖掩映下泛着银灰,阴影处则沉淀着墨蓝,河流蜿蜒地折射着碎金与红炎,汇入湖泊时则化作嵌在镀着一层金色的绿绒上的蓝宝石。
何其旷远。
令人心醉的瑰丽皆尽铺展于眼前,没有畏惧,只有欣赏,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翱翔于这片瑰丽之中。
尹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能飞了。
飞天,人自古以来对未知自由想象的永恒愿景,而如今,这片大地已尽收眼底,他好像突然之间远离了属于人的一切,爱恨悲欢都已不值一提。
但唐芜望着这样的景致开口问他:“你喜欢七星楼吗?”
仿佛被沛然巨力骤然拉回,尹凌揪着心上衣襟,怔愣出神:“喜欢,我在这儿认识了许多人,受过师长恩惠,也帮过亲友同门,斩妖除恶,亦获得过不少感谢。”
他扭头看向唐芜,不解她为何有此一问。
暮霭沉沉在她双眸中流坠,少女抱着玄猫,笑容恍若释怀:“我也喜欢。”
如何飞天遁地,人也依旧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