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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崩裂(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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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白的蜡烛依稀亮着一点火光,年轻的司隶校尉言筠正沉默地看着卷宗。
“言司隶,丞相府有刺客!”一个下属匆匆来报。
言筠道:“我已派路别驾带人去了。”
下属离开后。言筠闭了闭眼,脑海里又浮现一个时辰前出现的情景。
长公主家令道:“今日之事,成败在此一举。长公主特让老奴来问言司隶,此事可准备妥当?”
言筠道:“请长公主放心,我已安置妥当。”
家令点点头,道:“那长公主可就安心了。这孩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做事老是瞻前顾后的。”
言筠回想起那个明媚机警的少女,不自觉放柔了声音:“此事关乎大计,长公主放心不下是正常的。”
家令笑了一下,眼尾的皱纹绽成一朵菊花。他轻声道:“转眼间,长公主和言司隶都大了,已经能成事儿了。想当初在宫里,两位还是个小孩子呢,老为书里一句话就辩个没完。”
言筠一时没有接话。
言筠出身颐州言家,是前尚书令言喻之子,打小就被送进宫当五皇子元瑾的伴读。他与元瑾元珞算是从小一起长大,三人间很是亲密。
大将军晏祈跋扈专权,甚至能行废立之事。他废宇平帝,立元瑾为帝。言筠之父言喻力谏不成,感外戚乱政,宇祚将亡,忧愤而死。为拉拢颐州氏族,晏祈多次推举言家人入仕,其中也包括言筠。
当初元珞派人偷偷联络言筠,筹谋共同刺杀晏祈。言筠借晏祈对自己的信任,与长公主集结当时的尚书令姜茈、中常侍等五人,在上林苑成功刺杀晏祈。
也是从那以后起,晏祈所代表的庾州势力大乱,庾州军阀并起,以“清君侧”为名,兼并四方,直捣皇城洛安。姜茈身死族灭,洛安沦陷。之后,混乱持续多年,直到归遇兴兵收复部分地区,逐渐平息晏祈之乱,“迎”天子定都平央。
家令深深看了一眼言筠,感叹道:“言司隶真是越来越有乃父之风了。只愿今日之事大成,当年洛安旧事……唉,可万万不能重演了。”
提及父亲,言筠的眉宇闪过一丝悲伤。他道:“论才德功勋,筠不及家父万分之一。只盼能承家父遗志,除国贼,匡大宇。如此,家父九泉之下,也可暝目矣。至于洛安旧事……”他停了一会儿,声音有些干涩,“当初是我等疏忽,才横生此祸。此次绝不能再犯。”
家令点头,朝他拱手道:“为了大宇。”
言筠亦回礼道:“为了大宇。”
这一刻,他们不像是宦官和朝廷官员,而是两个最普通的士人。
言筠盯着越来越微弱的烛火,道:“子青,如何了?”
黑暗中瞬间闪出一个人影来。他抱拳道:“禀司隶,一切顺利。”
言筠几不可见地点头,道:“那就好。”
烛火几乎已经变得只有指甲盖大了,徒劳地散出些许青烟。言筠只是沉默地注视着缓缓飘起的青烟。
良久,他喃喃道:“为了大宇。”
鲜血在头顶飘摇、旋转,然后倏地落下,扑打在归隰桑的眼睛上。他浑身惊颤了一下,这才看清盘旋在头顶的不是血,而是红色的床帐。
“公子!”眼前凑过来宋莲舲的脸,青黑的眼圈包裹出一轮夹着血丝的漆黑眼珠,此时那两颗眼珠里迸发出惊喜的光彩。宋莲舲道:“您可算醒了!”
归隰桑呆呆地看了宋莲舲半晌,道:“我们还活着?”
宋莲舲握住他的手,道:“当然!多亏了……”
归隰桑突然全身发抖,像寒风里的残叶。他道:“人呢?那个和我一起的人呢?他怎么样了!”归隰桑想坐起来,但他浑身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宋莲舲按住归隰桑的肩膀,道:“公子放心,救您的曲文史掾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您现在别乱动,伤着呢,大夫说过不了多久您就可以动弹了。”
归隰桑这才放松了身体。他试图拼凑起自己昏迷前的记忆,火焰,鲜血,兵戈声,脚步声,还有……还有阿翁的声音。他说了什么?他说……
“可以了,收网吧。”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收网吧”是什么意思?收什么网?收谁的网?他试图追溯更多,但只有这一句话反复洗刷他的脑海。他又开始颤抖起来。
“莲舲……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宋莲舲担忧地看着归隰桑,道:“是朝中反对丞相的人,他们密谋趁庆功宴行刺丞相。幸亏丞相当夜突有要事,于宴会中途带着重臣们和二公子三公子暂时离府了。丞相回来后救了我们,清剿了那帮人。”
归隰桑安静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道:“是吗?”
“公子?”
“我没事,莲舲,”归隰桑道,“那位救我的曲文史掾手上受伤了,记得要让他好好休养,替我向他道声谢。等我好了,我会亲自去谢他的。”
“好,”宋莲舲答应了一声,又犹豫着道,“公子……你不要紧吧?是不是……发生了一些事,我不知道?”
“真的没事,”归隰桑竭力朝他微笑,“我只是有点累了,让我睡一会儿吧。”
“喂,别睡了!丞相问话!”冷,刺骨的冷,他好像被大雪淹没了,每一颗雪粒都扎进了他的骨缝里。不,不是雪,是冷水,从他身上滑落,滴滴答答地敲着地板。
他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双黑色方口翘头舄,再缓缓往上看,是一片玄黑色的衣袍,他又看见带钩上的青铜虎首正朝他狰狞地笑,深青色的衣缘上绣着云纹,隐隐约约闪烁着。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
那张脸,那张白皙、干净、涂了脂粉似的脸,那一对儿冰凉的眼珠子就镶嵌在这张白白净净的脸上,像雪地里的两口深井,阴冷冷的,黑漆漆的。那两口深井就这么刺痛了他,他一瞬间清醒过来,发了疯般不管不顾地冲向那个人。
可他跪下了。他的膝盖猛地砸向了地板,他五体投地地趴在了地上。狱卒用脚碾磨着他的脊梁,呵斥道:“放肆!把他按住!”
他没管狱卒在说什么,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人,用尽全身力气大吼道:“归遇——”
他的声音破碎、喑哑,像风艰难地钻过门缝。
归遇道:“别来无恙,路别驾。”
路允嘶声道:“竖子!国贼!”
归遇退后了一步,以防路允的唾液喷到他的鞋面上。他慢条斯理道:“路别驾,别这么暴躁。”
路允瞪着他,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不应该的,不应该是这样的,那张涂了脂粉似的脸应该沾满血污,那令人作呕的脑袋早就该滚落进火海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归遇道:“听说廷尉署换了三班人,路别驾都不肯供出幕后主使?”
路允“呸”了一声,冷笑道:“狗屁的幕后主使,是我自己要杀你。你作了那么多恶,是老天爷要灭了你!”
“可惜,老天爷灭不了我,”归遇的目光浅浅扫过路允血肉模糊的身体,“路别驾,当真不愿说吗?”
路允把头撇到一边,不想再看他。
“也罢,”归遇叹了口气,温和道,“路别驾不想说就不说吧。来人,把路别驾扶起来,给他清理一下,换换衣服,别让路别驾着凉了。”
路允又睁眼,盯着归遇,不知道这人又作什么妖。
归遇微笑道:“贺廷尉的人太粗鲁,委屈路别驾了。莫急,我有份礼物要送给路别驾。”
很快,“礼物”就被带了上来。
看到面前是什么的那一刻,路允瞪大了眼。
“阿翁!”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小女孩跑了过来,她发尾的红绳飘啊飘,柔和地散在黑暗中。
“归遇!!”路允终于听到自己的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吼。
可女孩却被他这一声吓得停在了原地。她惊慌地低头,时不时抬头瞄一眼路允,正如她之前犯错时所做的那样,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阿翁……?”
路允抿了抿唇,咽下涌上喉头的血,柔声道:“阿芝,你怎么会来这里?阿翁不是已经让张叔带你走了吗?”
女孩怯怯地看着他,道:“阿翁,我找不到张叔了……张叔不见了,我好害怕。那群陌生人对我说,可以带我找到您,我就跟着来了。”
她又上前了几步,道:“阿翁,我不想走……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路允停顿了很久,才竭力克制道:“阿翁……没有不要你……阿翁说了,等阿翁办完事,很快就会来……接你回家的。”
女孩道:“可我一个人等了好久,阿翁你都没有来。”
路允道:“……是阿翁的错,是阿翁没用……”
“好了。”归遇打断他们。他在小女孩面前蹲下,摸摸她的头,轻柔道:“阿翁现在有点不舒服,我们先让阿翁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女孩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看他是个很好看很和善的叔叔,这才接话道:“阿翁为什么不舒服啊?我可以照顾他的。”
归遇牵着她的手,把她的手轻轻放到身旁下属的手心里,道:“乖孩子,你好好听话,阿翁会自己好起来的。”
等小女孩走后,路允这才挣扎着扑向归遇,但他再次被按倒在地。他目眦欲裂地嘶吼道:“归遇,你放了她!你放了她!!”
归遇道:“路别驾放心,我不会把她怎么样的。”归遇又看了一眼小女孩离开的方向,轻声道:“多乖的女儿啊,我的阿鸢以前也这么懂事,可惜……”
“你到底想做什么!”
归遇凝视着路允,温声道:“路别驾,你明明这么聪明,怎么现在还要问呢?你那几个同伙,可是都很听话的。”
路允瞬间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啐了一口,愤愤道:“那几个懦夫!”
归遇轻笑一声,道:“出来吧。”
路允怔怔地盯着新出现的人,不可思议道:“是您……为什么?”
来人没有说话。
路允拖动着身子,一寸一寸挪到那人面前,抬头注视他道:“您也被归遇胁迫了?真他娘的畜生!”
来人没有说话。
路允艰涩道:“您说啊……是他威胁了您?他把您关起来……对您用刑……他逼迫了您……您……您在想办法救我们……对吧……?”
来人没有说话。
“言司隶……言筠!你说话啊!你哑巴了吗!”路允终于爆发出来。他额头青筋暴起,因为嘶吼得太用力,鲜血再次流了下来,混杂着泪水。
言筠终于开口了:“许之。”
他闭上眼,不看路允的眼睛,道:“对不起。”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一样劈下来,有那么一瞬间把路允的喉咙给劈哑了。好半天,他才道:“你说了?你全说了?不对,你一直是他的人?”
言筠道:“不是,我是后来……”
路允却已经听不下去了,他痛苦地趴在地上,扣着自己的头皮——可他已经没有指甲供他这么自残了。他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长公主待你不薄,大家都把你当兄弟……”他倏地抬眼直视言筠,道,“为什么背叛我们!你对得起弟兄们吗?你对得起姜尚书令吗?你对得起长公主吗?你对得起……对得起言令君吗!”
“言令君”一出,言筠猛地退后了几步,呼吸急促起来。
“我……我……”他反复酝酿了半天“我”,也没憋出什么话来,最终道,“我无颜面见家父。”
“你不配为人子!不配为人臣!”路允道。
“好了好了,怎么还吵起来了?”归遇插嘴道,竟像一个长辈在劝他无理取闹的孩子一般。他把言筠拉到一旁,转而对路允和颜悦色道:“别这么尖锐,言司隶也很难办的。”
路允吼道:“滚!”
“那可不行,”归遇笑道,“难道路别驾真不要阿芝了?食言的话,可不是好阿翁啊。”
路允瞪向归遇。
归遇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啦,都是做阿翁的,我还是理解路别驾的。我家那几个小子也老不让我省心。”
他刚说完话,言筠就给路允递来一份竹简和一支笔。
“开始吧,路别驾,”归遇微笑,“好好写,我也希望您早日和女儿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