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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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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深,庭前的梧桐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我坐在窗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枚青玉平安扣。镇北王府那边暂时没了动静,但这平静反而让人不安。父亲近日下朝回来,眉间的愁绪愈发深重,饭桌上偶尔提及漕运改制与盐税清查的争议,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我敏锐地察觉到,这风暴的漩涡,似乎正因我当初送出去的那本私盐账本而不断扩大,已隐隐有席卷更高处的迹象。
这日,我正在“云锦阁”后堂查账,掌柜悄然呈上一份素白拜帖。帖上无字,只绘着一枝孤峭寒梅。
该来的,终究来了。
当夜,我借口去城外别院休养,只带了乳娘和两个会武的丫鬟,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悄无声息地出了城。
别院位于西山脚下,万籁俱寂,唯有书房一灯如豆。约定的时辰将至,窗棂被轻轻叩响三下。我深吸一口气,推开窗户。
窗外,萧玦披着黑色斗篷立于夜色中,身形依旧单薄,面色在昏黄灯光下更显苍白。然而,那双眼睛却与御花园中判若两人——沉静如古井深潭,锐利如出鞘寒刃,带着洞悉世事的清明与深藏的锋芒。
“沈小姐。”他声音低哑,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稳气度。
“世子殿下。”我侧身让他跃窗而入,随即关紧窗户,隔绝了外面的寒意。
没有虚礼与寒暄,他开门见山:“小姐援手,萧玦铭记。父王因漕运案焦头烂额,加之……他自身亦涉足不浅,暂时无暇他顾,小姐可暂得安宁。”
“举手之劳,殿下不必挂怀。”我为他斟上一杯热茶,“只是,观朝中风向,这风波似乎并未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赏:“小姐敏锐。盐税之弊,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朝中,欲借此东风整顿积弊者有之,欲浑水摸鱼、铲除异己者亦有之。”他目光沉静地看向我,“小姐当初为求自保之举,恰似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已扩散至意想不到的远方。风暴将至,无人能真正独善其身。”
我心中了然:“殿下的意思是?”
“小姐有胆有识,洞察先机。不知可愿再助一臂之力?非是为我萧玦一人,亦是为这天下,少些蠹虫,多几分清明。”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象牙令牌,其上纹路繁复,“此物可调动京城‘听风楼’部分人手与消息渠道。我知道小姐志不在后宅,此物或可助小姐一臂之力,也算是我的一份谢礼。”
我看着那枚令牌,没有立刻去接。这不仅仅是帮助,更是一个邀请,踏入权力漩涡深处的邀请。接下它,意味着更深的牵连与更重的责任。但,若想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仅靠明面上的商铺和闺阁智慧,终究是空中楼阁。信息、隐藏在暗处的力量,这些正是我所需的。
我伸出手,稳稳接过令牌,触手微凉,却仿佛有千钧之重:“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暂且按兵不动,善用此物,巩固自身。需要之时,我自会联系。”他顿了顿,语气凝重了几分,“此外……请务必小心兵部侍郎,李崇。此人乃父王臂助,手段狠辣,且……对小姐似已留意。”
李崇?我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萧玦来去如风,如同暗夜中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窗外。我握紧那枚象牙令牌,感觉肩头的重量又沉了几分,但奇异地,心中反而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感。我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命运安排的沈知微,我手中,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棋子和棋盘。
有了“听风楼”的帮助,我很快查清了李崇的动向。看着密报上的信息,我心头寒意骤生——他竟在暗中搜集父亲早年主持科举时的所有卷宗记录。
我瞬间洞悉了他的毒计。他这是要构陷一桩科场舞弊案!
此计何其歹毒。对于父亲这般位居礼部、以清流自居的文官而言,声誉重于性命。科场舞弊更是帝王大忌,一旦沾上,便是万劫不复。此乃攻心之上策,远比直接的攻讦更致命。
而李崇选择在此刻发难,其动机层层递进,昭然若揭:
其一,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替他的主子镇北王教训我。我拒绝了王府的婚事,在萧砺或许只是遗憾,但在李崇这等急于表忠的爪牙看来,却是冒犯王爷威严的重罪。直接对付我一个女子既失身份又易授人以柄,而摧毁我最大的依靠——父亲,便能让我切身感受到何为痛不欲生,何为权势之威。这是最直接的报复。
其二,则是朝堂上赤裸裸的派系倾轧。父亲是清流文官的代表,李崇是镇北王麾下的实权干将。借此机会扳倒一位二品尚书,能极大削弱文官集团的力量,巩固王爷的权势。
其三,恐怕也与正在发酵的漕运案脱不开干系。那本私盐账本是我送出去的,虽是为求自保,却无疑捅了马蜂窝。李崇身陷其中,他此举亦有祸水东引、扰乱视线的意图,想将水搅浑,甚至来个釜底抽薪。
想通此节,我背后已是一片冰凉。这已不仅仅是个人恩怨,更是牵涉到家族存亡和朝堂格局的生死搏斗。
“小姐,我们该如何应对?”心腹丫鬟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绪飞转。“立即做三件事。”我沉声吩咐,“第一,通过‘听风楼’的渠道,将李崇妻族侵占北境军田的消息,精准地送到那几位与他素来不和的御史手中。”
“第二,让我父亲的门生故旧,特别是那些已在朝中任职、素有清名的,联名上奏。不必提及李崇,只大力赞扬父亲这些年在礼部恪尽职守、秉公取士的政绩,先将‘清正’二字牢牢钉在父亲身上。”
“第三,”我目光一冷,“去查李崇最得力的那个奚师爷,我要知道他所有见不得光的勾当。李崇欲用阴私手段,我们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三管齐下,效果立竿见影。
不过三日,朝中便有人上奏弹劾李崇纵容亲属侵占军田。虽然被他动用关系暂时压了下去,但也让他焦头烂额,不得不分心应对。同时,父亲的门生们在朝堂上发起的“口碑”攻势,无形中为父亲树立起一道护身符,让李崇的构陷难以轻易取信于人。
然而我深知,李崇这种睚眦必报、行事狠辣的小人,初步受挫后绝不会善罢甘休,反而可能狗急跳墙。
果然,这夜子时,我正准备歇息,忽然收到“听风楼”加急密报——李崇竟派人在父亲明日上朝必经的官道上设下埋伏,并非要取性命,而是要制造一场“意外”,让父亲重伤!
我心头一紧,瞬间明白了他的算计。这一招更为阴险毒辣。既不会闹出人命引来朝廷彻查,又能给沈家一个血淋淋的警告,更能让父亲因伤长期告假,从而在漕运案的关键时刻失去在朝中的话语权,任由他李崇拿捏。这简直是一石三鸟!
我立刻唤来护卫统领,命他带可靠人手,连夜去查探父亲明日上朝必经之路,特别是西华门那段陡坡。
不出所料,天蒙蒙亮时,护卫回报,在陡坡旁的草丛中发现了精心伪装的绊马索,更可怕的是,路边一棵大树被人动了手脚,根基已朽,只待马车经过时震动,便会轰然倒下。
"好一个'意外'!"我冷笑。既要让父亲重伤,又要做得天衣无缝,李崇真是煞费苦心。
既已识破,我便将计就计。
"去准备两辆一模一样的马车。"我吩咐道,"再找一位与父亲身形相仿的护卫。"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沈府大门开启,载着"沈崇"的马车照常驶出,车夫和随行护卫皆如往日。而真正的父亲,早已换上仆役衣衫,乘着一顶不起眼的小轿,由我亲自安排的暗卫护送,从另一条小路安全入宫。
与此同时,我通过"听风楼",将李崇设伏的消息悄然递给了与他不和的都察院张御史。这位御史素有"铁面"之称,且与李崇在兵部军费问题上积怨已久。
当载着"沈崇"的马车行至西华门陡坡时,埋伏在暗处的杀手果然动手。绊马索猛然拉起,马车倾覆的瞬间,路边那棵大树也应声而倒。
就在杀手们以为得手,准备上前"验明正身"时,四周突然火把通明!
"拿下!"张御史带着衙役从暗处冲出,将一众杀手团团围住。
更让杀手们魂飞魄散的是,本该在车中重伤的"沈崇",竟是一个身手矫健的护卫假扮的。他一个鹞子翻身从倾覆的马车中跃出,反手就制住了冲在最前的杀手头目。
"尔等何人指使,竟敢谋害朝廷命官!"张御史厉声喝道。
混乱中,一枚兵符从杀手头目怀中掉落——正是李崇麾下死士的信物。
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当日早朝,父亲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金銮殿上,而张御史则当庭呈上人证物证。李崇面如死灰,再也无法狡辩。
圣上震怒,当即下旨将李崇革职查办,交由三司会审。
李崇倒台,朝野震动。谁都没想到,权势熏天的镇北王臂助,竟会栽在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科举案构陷上。
事后,父亲心有余悸地对我说:"微儿,此次若非你机警,为父恐怕……"
"父亲洪福齐天,自有神明庇佑。"我轻描淡写地带过,没有提及"听风楼"和萧玦的相助。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三日后,我收到萧玦通过"听风楼"传来的密信,上面只有简短的八个字:
"断其一指,猛虎反噬。"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们斩断了镇北王一条重要的臂膀,那位王爷绝不会善罢甘休。真正的风暴,恐怕才刚刚开始。
但奇怪的是,镇北王府对此事保持了诡异的沉默。就连宫中传来的消息也说,王爷对此并未表态,仿佛李崇的倒台与他毫无干系。
这种平静,反而让我更加不安。
果然,就在李崇被收押的第七天夜里,我的窗棂再次被叩响。
萧玦站在窗外,月色下的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鹰。
"王府昨夜进了刺客。"他低声道,"目标是我。"
我心头一紧:"殿下可还安好?"
"无碍。"他淡淡道,"但刺客身上,搜出了这个。"
他递给我一枚令牌。我接过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竟是沈府护卫的腰牌!
"这不可能!"我失声道,"府中护卫的腰牌都有特殊印记,这枚是伪造的!"
"我知道。"萧玦的目光深沉,"但若这枚'证物'出现在顺天府,你觉得会如何?"
我瞬间明白了。这是镇北王的反击——不仅要除掉萧玦,还要将弑杀世子的罪名栽赃给沈家!到那时,便是灭顶之灾。
"好一招一石二鸟。"我咬牙道,"王爷这是要同时除掉世子殿下和我们沈家。"
萧玦颔首:"所以我必须来这一趟。从现在起,我们真正是同舟共济了。"
月光下,我们相视无言,却都明白——这场权力的游戏,已经没有了退路。
就在我们商议对策时,丫鬟急匆匆来报:"小姐,不好了!顺天府的人来了,说要搜查府中护卫的腰牌,说是与一桩要案有关!"
来得真快!
我与萧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你先从密道离开。"我低声道,"这里交给我。"
萧玦却摇了摇头:"现在离开,反而显得心虚。"他环顾我的闺房,目光落在床榻后的暗格上,"或许,我该再会会那只'雪球'。"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顺天府的差役在管家的陪同下到来时,我正坐在外间喝茶,神色从容。
"诸位官爷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为首的捕头拱手道:"沈小姐,得罪了。王府昨夜遇袭,在现场发现一枚腰牌,经查似是贵府护卫所有。奉命前来核对。"
我故作惊讶:"竟有此事?府中护卫的腰牌都有特殊规制,绝无可能流落在外。"说着,我吩咐丫鬟,"去让所有护卫到院中集合,将腰牌呈给官爷查验。"
就在差役清点腰牌时,里间突然传来一声猫叫,接着是瓷器落地的碎裂声。
"雪球!"我故作恼怒地起身,对差役道,"官爷恕罪,我那只顽皮的猫儿又闯祸了,容我进去看看。"
我快步走进里间,只见床榻旁的茶几倒地,茶杯碎了一地,而那只白猫正蹲在暗格前,悠闲地舔着爪子。
差役跟进来,目光在房内扫视。我心中紧张,却见那猫儿似是被生人惊扰,"喵"的一声钻进了暗格。
"这畜生!"我跺脚道,"定是又把我的绣线弄乱了。"说着便要上前关门。
捕头却伸手拦住:"小姐,这暗格……"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暗格里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接着竟滚出几个绣球来,绣线散落一地。那白猫在里面扑腾得正欢,还将一个绣球扒拉到了捕头脚边。
捕头低头看了看绣球,又看了眼暗格里隐约可见的猫影和散乱的女子物件,终于收回了手:"看来确实是只顽皮的猫儿。打扰小姐了。"
待差役清点完所有腰牌,确认无一缺失后,终于告辞离去。
我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舒了口气。
暗格悄无声息地打开,萧玦走了出来,发梢还沾着几根猫毛。
"这次,多谢'雪球'了。"他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
我却笑不出来:"这次他们没能得逞,必定还有后招。我们必须抢在他们前面。"
萧玦颔首:"你说得对。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得先弄清楚,那枚假腰牌,究竟是如何制作的如此逼真。"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沈府内部,恐怕有内鬼。"
窗外,夜色深沉。一场新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而这一次,敌人不仅来自外部,更可能隐藏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