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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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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说书人的故事
日头偏西,将福六记的招牌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光。午市的喧嚣已然散去,只剩下满屋的面香和慵懒的宁静。王福六用油腻的汗巾抹了把额头的细汗,对正清扫着地面的同五说道:“小五,别忙活了。这是特意给刘先生留出来的包子,还热乎着,你赶紧给送去。刘先生学问大,多跟人家学学,能长不少见识。”
“哎,知道啦,爹!”同五响亮地应了一声,利索的将十来个白胖暄腾的包子装进食盒里。上午与二魁冲突带来的那点憋闷,早已在忙碌和爹娘寻常的关心中烟消云散。此刻的他,心思单纯,只想快点赶到客栈,听听今天刘先生又会讲什么精彩的侠义故事。
他提着食盒,脚步轻快地穿过青石板街道。栖霞客栈那气派的门楼近在眼前,还未进门,就已听得里面传来阵阵喝彩与掌声。同五熟门熟路地从侧门溜进后院,绕过马厩,直奔前堂。
大堂里比平日更热闹些,坐了不少南来北往的客商和镇上的闲人。柜台后,老板娘柳玉娘一身素净的湖蓝罗裙,正低头拨弄着算盘,珠响清脆,衬得她侧影格外温婉。而众人的焦点,无疑是坐在堂中一张方桌后的说书先生刘愈。
刘先生今日穿着一件半旧的青布长衫,面容清癯,眼神温润。他手中一柄折扇轻摇,正讲到《风尘三侠》中最引人入胜的一段:“……诸位看官须知,那虬髯客何等英雄了得,志在四海。然则一见李靖夫妇,肝胆相照,竟能抛却帝王霸业之念,慨然道:‘大丈夫相逢于江湖,贵在知心!这天下江山,让与知己又何妨!’此等胸襟气魄,方是真豪杰,真侠义!”
同五听得心驰神往,悄悄挪到靠近门柱的阴影角落里蹲下,食盒放在脚边。这虬髯客的形象,与他内心深处对“侠义”的模糊憧憬完美契合。他不禁想起,自己五六岁时,第一次被刘先生的故事吸引,便是这般模样。这些年,刘先生不仅用故事引他识字明理,近一两年,更开始传授他一些看似简单、实则玄妙的呼吸吐纳、安定心神的法门,说是读书人也需养气,方能头脑清明。同五虽不解深意,但坚持练习后,确觉耳聪目明,身体轻健,精力愈发旺盛,因此练得愈发勤勉,也将先生“此法乃养身之术,不可对外人言”的叮嘱牢记于心。
跑堂的陈七拎着个大铜壶,穿梭在各桌之间续水,见到角落里的同五,挤眉弄眼地凑过来,压低声音调侃道:“哟,小五,又来蹭书听?小心老板娘扣你包子钱!”
同五回过神来,笑嘻嘻地低语:“七哥,我这可是公务在身,给刘先生送饭来的。再说,玉姐才没那么小气呢!”
陈七嘿嘿一笑,努嘴示意刘先生那边似乎告一段落,道:“快去送吧,先生这段快讲完了。”说着,用下巴指了指刘愈的方向。
同五嘿嘿一笑,提起食盒就往前挤。许是和陈七说笑分了神,又或许是心思还飘在虬髯客的江湖世界里,他脚下没留神,被一条长凳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手肘不由自主地撞在了旁边一个桌子旁坐着的汉子身上。那汉子敞着怀,露出一簇浓密的胸毛,一脸横肉,正是近日住进客栈的生面孔之一,名叫胡三。
“哎哟!小杂种!你他娘的没长眼睛啊!”胡三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响,霍地站起,一把揪住同五的衣襟,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同五脸上,“爷这身新绸衫,也是你能撞的?瞧你这穷酸样,提着个破食盒,一股包子味,把爷的酒兴都熏没了!”
同五被吓得一懵,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客官,我真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胡三眼睛一瞪,声音拔得更高,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钩子,狡猾地扫向闻声看来的刘愈和柜台后的柳玉娘,“一句不是故意的就完了?我看你就是欠管教!有娘生没爹教的东西!叫你们掌柜的出来!这栖霞客栈怎么尽出些没规矩的玩意儿?”
这时,就近的陈七赶紧放下铜壶,快步上前,陪着笑脸打圆场:“哎呦,三爷!三爷您息怒!这孩子是我们街坊家的,年纪小不懂事,我代他给您赔不是了!您这酒钱,算我的,算我的!”说着,便想将同五拉到自己身后。
胡三正愁找不到由头闹事,见陈七上前,顺势飞起一脚,踹在陈七肚子上,骂道:“滚开!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里轮得到你说话?”
陈七“哎呦”一声,捂着肚子踉跄后退,脸色煞白。柳玉娘见状,脸色一寒,从柜台后快步走出,挡在陈七和同五身前,对胡三福了一福,语气尽量保持平和:“这位客官,下人无状,孩子无心,冲撞了您,是我这掌柜的管教不严。您这桌酒菜,今日算我栖霞客栈请了,再奉上一壶好酒给您赔罪,您看如何?”
胡三要的就是柳玉娘出面。他一双淫邪的眼睛在柳玉娘身上逡巡,嘿嘿冷笑道:“老板娘倒是会说话。不过嘛……光请喝酒可不行。”说着,竟伸出手,想去摸柳玉娘的脸,“得老板娘你亲自陪三爷我喝几杯,这事才算完!”
柳玉娘眼中厉色一闪,身形微不可察地一侧,看似惊惶后退,恰好避开了那只脏手,但脚下步伐沉稳,并未显露会武功的迹象。她强压怒火,沉声道:“客官请自重!”
一旁的同五见陈七挨打,玉姐受辱,气得浑身发抖,少年血性涌了上来。他见旁边桌上放着一壶刚续上的滚烫茶水,想也没想,抓起茶壶就朝胡三泼去!
“坏蛋!滚开!”
那胡三看似惫懒,反应却极快,眼见热水泼来,身形诡异的一扭,竟以毫厘之差轻松避开,热水全泼在了地上,冒起阵阵白气。他口中大骂:“小崽子找死!”心中却是一凛,这躲避的身法,是他下意识的反应,寻常江湖汉子也未必能如此利索。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直静观其变的刘愈,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他看得分明,胡三那一下闪避,绝非普通地痞流氓能做到的,身形灵动,隐含武学步法,这分明是身怀不俗武功之人!此人故意闹事,目标直指玉娘和客栈!幸而玉娘方才应对得宜,未曾显露武功底细,否则就中了对方的奸计了!
“住手!”刘愈一声清叱,上前一步,将同五拉到自己身后,目光平静地看向胡三,“光天化日,阁下何必与妇孺为难。若有不满,尽可向官府申诉。”
“官府?”胡三狞笑,正要继续发难。
“何人在此喧哗?!”一个低沉而充满威严的声音在客栈门口响起。只见捕头花盛带着两名按着腰刀的衙役,正脸色严肃地站在那里。他显然是例行巡查路过,被这里的动静吸引。
胡三见官差到来,气焰稍敛,但依旧指着同五和刘愈道:“花捕头,您来得正好!这小崽子拿热水泼我!这说书的纵容行凶!还有这老板娘,管教不严!您可得给小的做主啊!”
花盛目光扫过现场——捂着肚子的陈七,气得小脸通红的同五,面色平静但眼神深邃的刘愈,以及看似惊魂未定的柳玉娘,最后定格在胡三身上。他心中明了,这胡三及其同伙,是近日镇上不安因素的源头之一,来历不明却又有恃无恐,行为做派颇似靖安司那帮败类。
他先例行公事地问了同五几句,同五委屈地说了经过。花盛又看向胡三,冷声道:“不过是一场意外,孩子也已道歉。阁下出手伤人,又言语辱及妇人,按《大明律》,我亦可拿你回衙门问话。”
胡三盯着花盛,忽然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赤裸裸的威胁:“花捕头,秉公执法是好事……不过,毛大人近日可常问起栖霞镇的‘治安’……您这顶小小的捕头帽子,戴得可还稳当?”他特意强调了“毛大人”三字。
花盛面色一僵,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指节有些发白。他深知胡三背后的势力,绝非他一个县城捕头能抗衡。沉默片刻,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和屈辱,对胡三沉声道:“此事双方皆有不当。念在初犯,不予追究。若再有无端生事者,无论何人,花某定严惩不贷!”这话,既是说给胡三听,也是说给刘愈和柳玉娘听。
说完,他不再看胡三那得意的嘴脸,对刘愈和柳玉娘微微颔首,便带着衙役转身离去,背影竟显得有些沉重。
闹剧看似平息。同五将食盒交给刘愈。刘愈接过,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到:“江湖风波恶,日后遇事,需更沉得住气。回去吧,明夜亥时来我厢房。”目光却意味深长。
同五点点头,心中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平。柳玉娘又拿了包糖塞给他,柔声安慰,眼神却与刘愈快速交流了一下,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走出客栈,夕阳余温尚存,却驱不散同五心头的寒意。他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拖得老长,仿佛也承载了方才那场闹剧的沉重。“说书先生故事里的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等快意恩仇!可为何眼前的江湖,却是恶人横行,连花师父这样堂堂正正的捕头,都不得不向那‘毛大人’的淫威低头?” 那个名字像一块冰,堵在他的心口。他用力攥紧了拳头,一个念头如清澈的溪流冲开迷雾,变得无比清晰:“这江湖若不清朗,练就一身本事又有何用?我不仅要练功,更要练就一颗明辨是非的心!总有一天,我要让这栖霞镇,容得下真正的公道!”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