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浅》蓁迩

1、第 1 章

　　京市直达宁城的火车一天只有一趟。

　　七月流火，绿皮火车的空调开了跟没开一样，车厢里空气凝滞一般的黏腻，呼吸之间满满“人味”，火车行驶的轰鸣掺杂着各路聒噪人声，不绝于耳。

　　周祺越目光呆滞几近崩溃，周遭种种犹如一把把生锈的锯子，在他的神经上来回拉扯。

　　最近的一把锯子就在他脚下，周祺越视线向下，落在地上趴着的男孩身上。

　　男孩原本坐他对面，四五岁的样子，总是踢他一下看他一眼，又踢又看，接连几次之后他确定□□崽子是故意的，又不能打他，周祺越就转头和他妈说了一声。

　　谁知女人只是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坐好喽”，说完撇了一眼周祺越，眼底没有对孩子训斥，全是对周祺越的不满。

　　周祺越气得想笑，还有一老逼崽子。

　　好难受！这种骂不了还打不了的感觉！

　　此刻那倒霉孩子正趴在地上拿玩具卡车撞他脚，孩子妈低头玩手机，眼皮都没抬。

　　周祺越眉心拧成结，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都是一个月前他报名支教队时脑子进的水。

　　支教队一共六个人，他的位置单独甩出来，旁边坐的是一个明明需要两个座位却只买了一张票的大哥，他一路缩紧身体，不想和大哥挨上。

　　男孩还再继续，周祺越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他“啧”了一声，忍无可忍一脚踩住“肇事”卡车，男孩连扳带捶，周祺越刚要发作，肩上倏地一沉。

　　他僵硬地转过头去，眼睛瞬间瞪大，不可置信地看着肩膀上“滋滋冒油”的头。

　　他紧绷的神经被这最后一击彻底斩断。

　　周祺越猛地往旁边一闪，“噌”地站了起来。

　　男人猛然惊醒，怒气冲冲看向周祺越，看清对方身形又讪讪收回视线，换个方向阖上了眼。

　　一分钟都不想再呆。

　　周祺越拔腿就走，顺脚把男孩手里的卡车踢到了座位底下，一气呵成，一步未停。

　　男孩的嚎叫在身后响起，周祺越满意地舒展了眉头，如闻仙乐。

　　接连走过两三节车厢，周祺越都没找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脚收一下！花生瓜子矿泉水，泡面薯片火腿肠……”列车员推着车迎面走来，“让一下——让一下——”

　　周祺越走进车门的空档，斜对面一个修长的男生靠在墙上，头微微偏向车门一侧望着窗外。

　　周祺越只能看到他的侧脸，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的脸上，白得透光。

　　“咣当——”

　　来不及反应，火车转弯产生的巨大惯性将周祺越甩向过道，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向经过的餐车，餐车在他眼前不断放大——

　　电光火石间有人猛地拽住他手腕，拉他的人也被带得一个踉跄，另一只手“砰”地一声撑在车厢上，两人才堪堪站稳。

　　周祺越抬眸，对上一双标准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褐色瞳孔惊魂未定地轻颤，仿佛平静的湖水泛起波光。

　　世界静了一瞬——

　　两人距离很近，周祺越大气都不敢喘。

　　还是对方缓过神先松开了手。

　　周祺越这才极轻地长舒了一口气，“谢谢。”

　　“不用。”

　　说完他又靠了回去，头微偏。

　　屈指蹭蹭鼻子，周祺越也靠在车厢上，注意力不自觉地飘到窗边人的身上。

　　男生五官生得极好，眉眼深邃却柔和，只一眼便印在了周祺越脑海。

　　周祺越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目光所及是一片苍凉贫瘠的土地，没有瑰丽绚烂的惊艳，却予人独特深沉的壮美与寂静。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男生身上，仿佛一层水晶将他与周遭隔绝，人与景都只是水晶球里的泡影——

　　周祺越脑子已经自己唱上了，“叮叮叮——叮——叮——叮——叮咚叮——叮——叮”。

　　“各位乘客，列车前方到站……”火车广播打断了他的自娱自乐。

　　“水晶球主角”也有了动作，正要转身离开时对上周祺越的视线，眼底的错愕一闪而过，旋即垂下眼眸侧身离开。

　　“请下车的乘客提前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做好下车准备……下车时请注意脚下安全，不要拥挤，有序离开站台。”

　　周祺越目送水晶球的背影淹没在拥挤的人群，撇了一下嘴，朝反方向走去。

　　车厢的人都忙着取行李，周祺越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回去，他人还没走到位置就听到李一昂犯贱地挑衅：“爸爸刚找你半天，你跑哪儿去了？”

　　“找爸爸有事？”周祺越撇他一眼，李一昂和他初中同班、高中同班、大学同校，怎么都甩不掉的孽缘，就连他这次报名支教，李一昂都要一起凑热闹。

　　“没啥事，单纯关心儿子。”李一昂挑眉将手臂搭在椅背。

　　“没事滚一边去。”周祺越把行李从架子上搬下来，顺手帮旁边女生把行李一同取了下来。

　　女生眼睛弯成漂亮的月牙儿，“谢谢。”

　　“不用。”周祺越推着行李想走，旁边的人几乎贴在周祺越身上，他现在可没有聊天的心情。

　　周祺越“啧”了一声，视线越过唐棠头顶看向李一昂，不耐烦地问：“你好了没？”

　　“早就好了，走吧。”

　　周祺越侧身从唐棠旁边经过，跟着人流往外走，独留女生一人表情凝滞在原地。

　　李一昂睡了一路，现下精神头正好，他搭上周祺越肩膀，小声叨咕着：“下车，下车，下车——”

　　“你怎么这么亢奋？”周祺越费解。

　　“听说咱们支教学校在山里，”李一昂一脸期待。

　　“那又怎么了？”

　　“山清水秀田园牧歌，”他三两步跳下车，回过头继续说，“你一点都不期待吗？”

　　周祺越扯着嘴角“呵呵”两声，期待你大爷！

　　“你闻，这的空气都比京市清新，”李一昂说着深吸一口气。

　　“这一路给你鼻子熏坏了吧，”周祺越白了他一眼往前走，这分明只有铁锈和机油味。

　　“嘿呀，”李一昂追上他，“那首诗怎么说的来着，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

　　周祺越歪歪脑袋，挑眉看李一昂，轻声和他说：“去吧，幸福的人。”

　　“啊？”李一昂呆愣地看着眼前的学校，有些恍惚，说是学校，其实就只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院，院墙还没他人高，斑驳的木门苟延残喘地坚守，好像一脚就能踹烂。

　　周祺越叹了口气，学校也够不容易的，为了个形式主义的支教，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都让他们给找着了。

　　只有接他们上来的老校长扬着笑脸，正帮着他们把行李从拖拉机上搬下来，他黝黑的脸上挤满褶子，说起话来却像洪钟一样雄浑有力：“就是这！大家进去吧。”

　　说完又朝学校里边招呼：“孩子们，来新老师了！”

　　几人交换眼神，这个时间还有孩子在学校吗？

　　不多时，从学校里跑出来三个“大孩子”，和他们差不多年龄。

　　“Hello，你们好，我们是理工大学来支教的。”说话的是一个珠圆玉润的女生，她继续介绍：“我们一共四个人，我叫李昕瑶，她是许知南，那个男生叫徐嘉炜，我们还有个同学一会儿就到。”

　　王雪娇率先反应过来：“您好，我们是经贸大学支教队。”她是支教队队长。

　　许知南上前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我们先帮你们把行李搬进去吧。”

　　“谢谢！”王雪娇赶紧跟着一起抬上台阶。

　　搬行李的时候，周祺越又四处打量了一下。

　　进了大门，三面都是当作教室的屋子，两边角落比较小的房间是教师宿舍。

　　宿舍也很简陋，只有六张上下铺和靠里墙的一张课桌，灯泡吊着最后一口气发出微弱的亮。

　　周祺越已经没心情也没力气嫌弃了。

　　李一昂是个自来熟，没聊一会儿就和徐嘉炜称兄道弟，他们这才得知徐嘉炜他们都是支教保研的学生，完成一年支教后就回学校读研。

　　“那你们得在这待一年啊，哥？”李一昂吃惊地问，这里和他想象中的田园风光相去甚远，四十天他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他们竟然要待一年。

　　“是……”徐嘉炜回了个消息抬起头对他们说：“你们先收拾，我同学到了，我下去接他。”

　　周祺越脑海中倏地闪过一双桃花眼。

　　随即就被他按下，火车上那么多人，怎么可能那么凑巧？

　　周祺越带的东西很简单，他把床单往床上一铺枕头一放，躺到了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李一昂他们抱怨，眼皮越来越沉。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竟然有那么一瞬间敬佩自己的适应能力。

　　周祺越是被头顶窸窸窣窣声音吵醒的，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缓缓撑起上身，好不容易适应了昏黄的灯光，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还没来得及细想，身旁传来低沉的嗓音，“抱歉，吵到你了吧。”

　　他循声抬头，在看清的瞬间不敢置信地愣住。

　　水晶球？只不过换了个背景。

　　“啊？”反应过来的周祺越赶紧说道：“没事！”

　　“嘘——”对方食指抵在唇上，眼底闪着柔和的光，歪头示意他旁边有人睡觉，他压低声音，“你好，我叫秦清。”

　　秦清……周祺越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视线上抬对上秦清的，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叫周祺越。”

　　秦清的目光久久在周祺越脸上流连，犹豫开口：“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