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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初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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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华院内,薄雾笼着屋檐,清露挂在叶端。阳光透过竹影,一点一点洒落。
阿折早早醒来,披上轻衣,步至窗前。
昨夜回来之时天色已暗,她并未注意到院子的西侧有一泓浅池。池心砌一方素石。两侧修竹数颗,风来,叶影落在地上细细摇曳。
钟嬷嬷端着温盏进来。
“殿下,您醒了?”
“嬷嬷,还是叫我阿折吧。
“宫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可不能让人抓住把柄。”
阿折撇嘴,一脸的不情愿。但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
“昨夜娘娘特地派人在外守着。”钟嬷嬷看向窗外。
阿折顺着嬷嬷的目光移向门侧。果然,墙角阴影处隐约有两道人影,衣色深暗,像两块嵌进夜色的石头。
“是暗卫?”
嬷嬷点头:“安华院虽偏,但也有好处,安排暗卫不易有人察觉。若真有人想对殿下做不利之事,三息之内也必有人应声。”
阿折点点头,忽道:“昨夜我梦见舅父。他文韬武略,占卜星算,无一不通。只是为何他被困在那贫困之所?我在梦里问他,他但笑不语。”
嬷嬷走上前,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低声道:“舅爷,确实是奇才。只是人各有所求,锦衣玉食并不是每个人的追求。”
“舅父教我追求问心无愧,拥有‘邦无道,则可卷尔怀之’的洒脱。那应该是他的追求吧。”阿折的目光越过窗棂,落在院中那方素石上,声音轻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嬷嬷,你说我回来?就只为有个安身之处吗?”
她转过身,清亮的目光看向嬷嬷:“母后为了张氏一族在这四方城里忍辱负重,舅舅在宫外清贫度日。我们所有的人,难道都只是为了保全吗?”
嬷嬷静静凝视她,从她挺直的脊背和骤然沉静的神情中,看到某种熟悉的,属于她母亲一脉的坚韧,正破土而出。吴郡张氏,江东最顶级的门阀士族。起于权势,也灭于权势。当年陛下为了巩固政权与张氏联姻,又为了政权抛之如敝屣。
钟嬷嬷静默良久,最终叹息道:
“舅爷并非困于贫贱,而是困于时局。吴郡张氏三世出相,四世入史。这样的门楣,最懂得什么叫‘退一步以全势。’”
嬷嬷的声音低缓,像是在回忆。
“当年先帝萧詧引狼入室,在西魏的扶持下建立西梁傀儡政权。之后陛下为了稳住中原,娶你母亲为后。可惜事世翻覆,你外祖过世,吴郡张氏失去利用价值。陛下转而扶持朔方云氏。那云崇的野心,绝不仅仅是手握军权。如今陛下就是后悔,也奈何他不得。”
嬷嬷看着双目逐渐深沉的阿折,继续说道:
“娘娘深知,江南士族的根不在刀剑,而在文脉。云家的权势如烈火烹油,但天下的规矩,终究要由笔墨来写。最终能一统江南的,不是刀锋,而是文人的心。唯有能忍一时之屈者,方能执千秋之笔。”
阿折凝视着窗外的晨光,光线在竹叶间流转,照在她的脸上,明暗交错。她的唇轻启,似乎在咀嚼嬷嬷的话。
日光在檐口铺上一层温亮。安华院一派静和。
浅池里水色澄明,偶有微风略过,泛起一层层碎银子的光影。回廊转角的紫薇花头稀落,落英点在石板路上,被风一推便卷入阴影里。阿折目光掠过老桂树墨绿的叶子,倏然地定住,但见那层叠叶片之间,竟缀满了米粒大小的嫩黄蓓蕾,如同碎金般,藏在叶荫深处。
阿折站在树下,凝神深吸,只嗅到一丝极清浅的,近乎于无的冷香。
春雨在一侧,见阿折像只小鹿般在确认森林的气息,笑着说道:“殿下,待再过几日,下一场雨将它们从头到脚地洗透,再被太阳一晒,到那时,这些小东西就全都炸开。那时的香味溢满整个院子,甚至能钻进窗纱,渗到您的寝殿。”
“春雨,你怎么知道?”
“娘娘和七殿下的院里都有桂花树,一到花开时节,七殿下便命人摘下花朵,晒干。”
阿折诧异道:“萧瑀?他一个男孩子竟然对花感兴趣?”
“娘娘也是这般问他,七殿下却总是认真的答,说食什么不用劳作......臣也记不住,大概的意思就是对身体有益。”
“是《山海经》中云:‘招摇之山多桂,食之不劳’。”
“是的,是的,殿下说的和七殿下一样。”
阿折微微一笑,忽然想起初见萧瑀。
破旧的茅草屋内,晨光未至。唯有桌上一盏如豆的油灯,在清寒的空气中,勉强撑开一团昏黄的光晕。光线虽弱,却恰好照亮了桌对面那位少年。他一身云纹锦衣,跳跃的烛光勾勒出他半张侧脸,眉眼尚存稚气,却已初具清俊的轮廓。尤其那双眼眸,清澈的如同山涧里的清泉。
他紧紧盯着阿折,目光在她脸上细细逡巡,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探寻。直到似乎他在阿折的脸上发现了什么,瞬间清澈的眸子里像是投入火种般,欣喜地冲她喊道:“你就是阿折?你真的是我的阿姐!”
阿折望着眼前锦衣的少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萧瑀见她沉默,几乎是跳着上前,先前所有的克制与礼节都被冲散:“母后说阿姐出生之时,右眼角下有一颗黑痣。”他边说边用手指指着自己的眼角:“你看,阿姐,我也有。母后说这是咱俩的印记,到哪都不会走散。”
”阿姐。”他边说边从怀里拿出一方锦帕。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包着几块早已被压碎的桂花糕,乳白色的酥皮下,裹满金黄色的馅料。
“阿姐,我给你带的糕点....”话到一半,他眼着手里的糕点,顿时双眼涌上一层雾气,语气里满是委屈:“怎么都碎了?这是我亲手摘的桂花,做的糕点。阿姐,你不会怪我吧?”
阿折嘴角微勾,伸手从他掌心的锦帕中,拿起一块碎了的点心,放进嘴里。她笑着说道:“我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点心,谢谢你带来。”
“真的,阿姐?”
“阿姐,真的喜欢。”
“阿姐要是喜欢,下次我还给你带。”萧瑀的眼里满是抑不住的笑容。
那时的阿折一直羡慕他,只觉得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天光。她羡慕他,有母后的宠爱,有锦衣玉食,诗书礼乐为伴的生活。他似乎要什么有什么,不必为三餐发愁,不必惧怕风雨。
直到现在,重回宫中,她才发现他的从容,他的笑意,并非是无忧无虑,而是掩饰与自保。
正如舅父说的那样,真正的安稳,从来不属于生在宫里的那些人。
阿折缓缓踱上石阶,望着池中层层叠叠的光影,想起阿瑀,母后和自己的处境,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凉意。
云氏与太子合势,长公主恃宠而骄,陛下病卧,这西梁的天怕是要被掀翻。如若太子继位,这宫里,哪里还会有母后和她姐弟的位置。张氏一脉终要被逼到墙角。
她抬眸,凝视着桂树叶间密密的花蕊。此刻不香,待风雨一过,便要一齐炸开。
阿折的脑海里顿时一片清明。
院外忽然一阵喧哗,接着一阵细碎的金玲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安华院门口。
夏至脚步轻疾地来到阿折身边,声音压得极底:“殿下,长公主殿下驾到。”
唉,该来的,终是会来。
阿折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身上的碧水色的常服,低声道:“有请。”
话音未落,一个火红色的人影,迤然步入庭院。
长公主萧薇,一身石榴红联珠纹襦裙,恰恰是这素雅的庭院中最刺目的存在。她倒是生的明媚,一双杏眼亮的灼人。眼尾微她双眼半眯快速穿过庭院,也不知是阳光太刺眼,还是故意如此的倨傲。
行至阿折面前,她脚步一顿,目光落在阿折身上反复大量,从头到脚,直到目光最后落到满是厚茧的手指上。随即,她的唇角向上一弯,半嘲讽地说道:“妹妹这到是清雅。就是皇后选这么大的院子给你,妹妹会不会不习惯呢?
阿折依着礼数,微微行礼:“见过长公主。多谢长公主关怀。”随后,阿折侧身,声音温顺:“请殿内坐。”她陪着长公主穿过庭院,步入正堂。
萧薇率先步入厅中,目光极快速的将室内的陈设扫了一遍。不过是些半旧的檀木桌椅。虽处处整洁,但与她金玉满堂的宫中相去甚远。萧薇的嘴角掠过一丝讥诮,含笑道:“本宫也是忽然听闻,多了个妹妹,心中欢喜,特来瞧瞧。这宫中规矩多,若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阿姐。我宫里的教养嬷嬷是最出色的。”
阿折神色不变,只柔声答道:“多谢阿姐,娘娘怕我在宫中生疏,早已派人教导。”
“呵,你不提,我都忘了,这弘训宫里还有个人住。”
阿折神色一僵。
萧薇语气放缓,轻慢道:“你在宫外多年,惯了劳作。这通身的气度,我是怕你给皇家丢脸。”
阿折抬头,眼底一冷,但还是语气温柔地答道:“阿姐莫要取笑。妹妹长于民间,惯了劳作。又有何不堪。先帝曾教诲‘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妹妹躬身体察,正是为了不负先帝洞悉民隐的教诲。”
萧薇笑意一滞:“哦?照妹妹这般深明大义,倒显得我与太子兄长居琼台而不知寒,衣华锦而忘蚕桑了?莫非这满朝文武,唯有妹妹一人,心系先帝的教诲?”
阿折闻言,立刻露出惶恐又诚挚的神色,微微垂首:“阿姐言重了。妹妹的意思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太子殿下居于庙堂之高,运筹帷幄,乃江山之幸。妹妹在民间所见,不过一草一木之微。日后,能为太子殿下述说一二民间趣事,便如同为殿堂添一砖一瓦,已是尽了妹妹的本分。”
“太子殿下怎么会稀罕你那土里土气的所见?真是笑话。”说完萧薇不耐烦的把茶盏重重的放下。
从见到萧芷第一眼,长公主萧薇就气不顺,也不知为什么,她明明穿着素淡,全身上下都粗鄙不堪,可自己为什么总想和她一较高下,又总想压她一头。更气人的是自己每一句的讥讽,嘲笑,都被她软软的打回来,而且有理有据,倒显得自己故意惹事。
她愤然起身,向门口走去。行至门口,萧薇忽然停下来道:“过几日,是母妃主持的清秋宴。妹妹既然回宫,也该出来走动走动。让江陵的夫人贵女们都瞧瞧,我们萧家养在民间的公主。”随即话峰忽地一转,又道:“只是这席间的一举一动关乎皇家颜面,母妃的声誉。妹妹若有什么需要,一定要来问阿姐,可别丢了皇家的体面。”得意的笑容在萧薇的脸上再也抑制不住,在她唇角边漾开。
阿折目送长公主离去,那背影里从上到下都透出一股心满意足的嘲讽,那艳丽张扬的身姿,仿佛整个安华院都不配再入她的眼里。
屋内,长公主身上甜香的气息仍旧未散,钟嬷嬷紧紧攥着帕子:“她这分明是来耀武扬威的。”
阿折指尖摩挲着几案的边角,神色淡淡道:“她今日是来赏玩山野里的野雀。只是她不知,这野雀骨血里淌的是鹰的血。”
说罢,她目光落在窗外的那株桂树,对夏至道:“去查查,清秋宴那日,贵女们最时兴穿什么颜色,带什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