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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入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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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梁 开皇二年八月
一夜暴雨,如同要将江陵城尽数吞没。
官道化作无尽的泥淖,一辆玄色的马车疾驰而过。轮下浑浊的泥浆,肆意的泼向路旁本就风雨凌虐的紫薇,那点残色,也被雾雨一点点磨碎,消散不见。
车中少女,一身荆钗布裙,袖口已被洗的发白,隐约间可见细密的针脚修补过的痕迹。车厢随路面颠簸,她双手交叠于膝上,窗光一闪,掠过她的指腹,薄茧若隐若现。不过刚刚及笄的年纪,一双眸子幽深,沉淀着与她年龄不符的孤寂。
少女对面坐着一个年长的婆子,黛色的襦裙,光泽内敛。面孔沉如铜钟,却偏生一双冷厉的眼,时不时掠过少女,一寸一寸,似在丈量着什么。这种久居人上的威压,并未让少女躲避,反而将其纤薄的背脊挺直。
“阿折,去吧!”舅舅的声音沉缓。“那是你的来处,也是你的归途。”
阿折喉间哽咽,那句“舅舅,舅母.......”终是未能出口,泪水无声的滑落,被风一吹,消散在空气之中。
阿折抬眸望向窗外,四下里,白雾苍茫,前途未卜。她悄然卷紧袖中的手指,指尖缓缓陷入掌心,面上仍旧沉静如水。
她本是西梁的公主,却从未在宫墙之内呆过。
生下来那日,只因太卜令一句“生辰不详,将乱宗脉。”她的生辰自此成了宫中的讳语。父皇为了绝此后患,下旨将她送到宫外。从此她与嬷嬷,被迫在族亲宗室之间的冷眼与清寂之间生存。
直到八岁那年,她被舅舅,舅母带回那个虽小却温暖的家。日子虽苦,清贫如洗,但她跌倒时,舅父会伸手扶起。夜深露重时,舅母会把被角掖了又掖。即便终日不过是一碗萝卜与野菇,舅母仍笑着添柴煮汤。舅父则倚门而立,指着夜空,教她辨认紫薇帝星。那盏油灯下,她第一次懂得,贫寒之外亦有广阔的天地。舅父教她读史,知人,评天下。教她如何在清贫中自守,在孤寂里仍能仰望星空。
对于自小失去双亲宠爱的阿折来说,那间不大的茅草屋,本该是她余生要守的地方。
直到三日前,那封贴着赤羽的急召送入舅舅手中,自那一刻起,她的命运便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地方。
什么“柔嘉成性,贞静持躬......”这些赞词,裹在圣旨里,华丽的如同祭台上的装点。素未谋面的爹娘,终于想起她。不是因为怜爱,而是为了她的八字,用一场政治上的婚盟去换取一场虚妄的安稳。
阿折的唇一点点绷紧。她垂眸,长长的睫毛下,阴影覆盖住眼底失望的情绪。
忽然,马车在泥泞中猛的一顿,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撕裂了雾气。不待婆子反应,车帘已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
潮湿的空气伴着泥土的腥气涌入车内。
一道挺拔的身影遮住车外的天光。他身披玄色斗篷,金丝纹饰在风中流转,目光清亮,径直落阿折的身上。
“阿姐”
车帘外的光一闪,映亮了她眼底的情绪,她迅速垂眸,低声行礼:“七殿下”
萧瑀俯身探入,目光掠过她荆钗布裙的打扮,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母后命我亲迎阿姐。阿姐,路上可还安稳?”
“都好。”阿折的应答轻微得几乎化在空气里。
“宫中早已备好寝殿,钟嬷嬷我已遣人去接了。”少年语气笃定,清脆的声音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阿姐别怕,一切有我。”
阿折凝望着眼前的少年,十一二岁的年纪,眉目晴朗,唇角带笑。她的目光在他眼角处停留,那颗细小的泪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与她的一模一样。二人纵有千言万语,却因宫中的嬷嬷在旁,只能将那份久违的亲昵藏在眼底。
五年前,他甘冒宫规,悄然出宫,夜间跋涉数十里,只为奔赴舅舅家中,看一眼她这个养在民间的姐姐。在那狭小的茅草屋里,这少年周身笼着光,看向她的眼里,没有一丝因她在乡野长大而嫌弃,只有纯粹的喜欢和亲近。
要说这世间,除了舅舅一家与钟嬷嬷,能在那金玉樊笼之外,带给她温暖的,也唯有阿瑀。
阿折轻声道:“谢七殿下。”
声音很轻,却让她心里的那阵惊惶,随之退去。
萧瑀到底是少年心性,陪车走到城门口,最终还是耐不住性子。他骑着马,绕着阿折的马车前后跑了十几次后,最后大声喊道:“阿姐,快进城了。我先回宫禀报母后,姐姐稍安。”
阿折掀起车帘,含笑着点点头。
萧瑀见姐姐同意,满脸欣喜,转身拨马而去。蹄声溅起水珠,转瞬没入雾中。
江陵外城在白雾里一寸寸浮出,灰蒙蒙的城墙被雨水浸的发暗,内城的楼宇殿阁在雾霭里只余剪映。
行至城门口,左右两边多了新旗数面,色泽鲜明。内侍举起鱼符,门卒接过验看,鼓声敲了三下,门闸徐徐抬起。车轮碾过地上的水洼,薄薄地水花溅在车辕上。
梁宫并非想象中的金碧,墙体斑驳,漆色已旧。檐角的镇瓦神兽在雨后的潮气里沉默的低伏,透着一股强撑门面的倦怠。
马车最后在一座僻静宫苑前停稳。引路的内侍垂手在侧,身后两名浅碧色宫装的宫女俯首随行。
帘起,阿折躬身下车。
那胖乎乎的内侍眼里的恭敬凝了一瞬,视线停留在被洗的发白的袖口上,那神情就差张口说出这等粗物何以踏入宫闱?
当他再次看向阿折时,笑意已变得薄如纸片:“请殿下在此少候,浴汤与新裳已备。小臣即刻禀奏中宫娘娘,得旨便请殿下觐见。”说罢,扭转身对宫女道:“侍奉殿下更衣。”
阿折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但面上却半分波澜不露,只颔首道:“有劳内侍。”
氤氲的热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阿折将自己沉入宽大的浴桶,温热的水流包裹住疲惫的躯体,却暖不透那颗在胸腔里微微发抖的心。她闭上眼,几乎要在这短暂的温暖之中沉下去。
帘外传来低低的人声。
“......你看她那粗布衣衫,粗糙的都割手。”,
“何止是衣裳,身上满是草根的腥气.....”,
“嘘.....小声些,终究是公主.”
“公主?就是个笑话,在穷酸的地方养了几十年,怕是宫规也认不全。”
“那你说,她为什么回宫?”
“听说要被送去北边。”
“嗨,也就这点用处。不然陛下也用不着把这扫把星接回宫......”声音如同冰冷的滑蛇,粘入耳中。
阿折搭在桶沿的手,下意识的攥紧。水气在她眼前模糊了一切,却让那些话语变得格外尖锐。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看着水中那双逐渐退去迷茫,凝结出冰冷硬核的眼睛。然后,她做出一个动作,猛的将自己埋进温热的水中。
世界隔绝,只剩下水流沉闷的轰鸣。
这九重宫阙本以为是“昭明”之地,往来皆是风雅。如同舅父案前那本翻致褪色的《昭明文选》。那曾是她对‘萧’姓的全部想象。那是文脉,是风骨,是对国与家共存全部的想象。若不是亲耳听见这裹着绫罗的恶语,才恍然惊觉,这丹墀瓦碧之下,竟与市井陋巷并无不同。他们赖以娇矜的,不过是一身皮囊和刻薄的规矩。
罢了!
一番思量之后,她“哗啦”一声破水而出,带起无数水花。水珠顺着她湿透的黑发滚落,如同泪水,却比泪水更加冰冷,坚硬。
阿折睁开眼,所有的软弱和彷徨都已被洗去。
阿折垂手,静立在内侍身后。
脚下铺着厚厚的波斯氍毹,柔软的近乎虚妄。她脚尖每一点落下,都像踩进一层轻雾,不留声息。四下的静,仿佛吞没了她的呼吸,是剩下心跳,如擂鼓般在耳中回荡。
殿中燃着沉香,烟气盘绕在空气里,淡淡的木气贴着鼻腔,继而划入肺腑,化出一丝甘凉,轻轻抚平她心口的不安。
她被引至内殿,光影隔着珠帘流泻而出,碎成点点的金色,撒在她的衣襟上。
“殿下,请在此稍后,皇后娘娘即刻便到。”宫人说罢,便无声地退至一旁。
空旷的殿内愈发寂静。
阿折的手指在宽大的袖中紧紧交握,指尖冰凉。她知道,那道帘后,便是自己十五年来无数次梦到的母亲。可梦中之人,从为清晰。她对母亲的全部印象,都来自于舅父和萧瑀的片言碎语中。她温婉聪慧,她会偶尔皱鼻轻嗔。
渴望在她的胸膛里燃起,像一簇火苗,越烧越烈。
十五年的等待。无数次的失望与埋怨。到最后,或许只一个温暖的拥抱和一声“阿折......”便会抵消所有。
正当她心绪纷乱时,一阵轻快而熟悉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阿姐。”
蓦然回头,只见萧瑀一身月白常服,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未被世事染尘的笑意,缓步走到她的身边。
“我就知道你得先见母后。”他凑近,低声道:“阿姐,别怕,母后只是看着严肃,其实对你.......”
话音未落,殿内深处传来环佩轻响。
一道雍容的身影在宫人的簇拥下,缓缓自屏风后转出。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
她——一身黄櫨色的常服,光泽柔和。看似普通,但衣襟袖口处,隐约透出同色丝线绣出的连绵缠枝暗纹。浓密的青丝挽成一个简单的髻。发间一只碧玉长簪,通透的宛如一道凝固的碧色寒水。她的目光看向阿折,目光深邃难辨。
“儿臣,拜见母后。”萧瑀牵着阿折的手,在皇后面前稳稳地跪拜下去。
她上前半步,伸出手。那染着丹蔻的指尖,停滞在半空中,又缓缓放下。
“起来吧!”皇后缓缓说道。
阿折和阿瑀正欲起身再拜,皇后已开口:“罢了,劳顿一路。月容,设座,进温盏。”
殿内一片寂静。
皇后目光落在阿折身上,指甲在袖袍下无声地嵌入掌心,那轻微的疼痛,是她压制眼眶酸热的最后一线。
萧瑀察觉母后的异样,率先说道:“母后,今阿姐回宫,瑀儿恭祝母后,终如常所愿,母女团圆。”
“知道你孝顺。”皇后淡淡道。顿了顿,声音微缓:“阿折。”
声音很轻,像是在认,又像是在试探。
“儿臣在。”
皇后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从额角到衣袖,直到看见那双布满薄茧的手。她的双眼仿佛被什么刺痛,双眸暗然一滞,酸涩几乎要溢出。却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舟车如何?寝殿可满意?”
“蒙七郎照拂,一路安稳。儿臣刚刚进宫,尚未来的及一观。”阿折答的温顺。
皇后颔首,目光仍旧停留在她的身上。那一眼,仿佛要穿透岁月去辨认什么。
阿折垂眸,看着自己的影子,长长地落在母后的脚边。那一刻,她忽然明白,十五年的距离,不是几句话就能跨越的。就像这影子,即使连在一起,又能如何?
她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想抬头,看那朝思暮想的面孔,但又怕......怕对上冷淡的目光,怕自己的梦碎。
萧瑀缓缓轻咳一声,打断了殿内的凝滞,“阿姐,您的这身衣服在哪里换的?”他想起马车上的粗布衣裙,语气里满是愤愤不平:“跟车的那个嬷嬷,明知是接殿下回宫,竟让你在冷僻的偏殿更衣,这是故意让阿姐出笑话。”
皇后眉心微蹙。
阿折垂眸,语气平静道:“七弟息怒,宫规严谨,未经宫中验看,不得擅易服制。七弟心疼阿姐,儿臣感念。只是这锦绣华服,早一刻晚一刻穿上,并无分别。能早一刻能见到母后,便是欢喜。”
皇后缓缓点头,目中闪过一丝赞许:“瑀儿,多学学你阿姐。”随后双目一冷,对着萧瑀道:“说你多少次,在宫里,遇事要多想三分。别为了小事,误了大局。”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当时也未敢声张。只是刚母后问起,儿臣忽然想起姐姐的粗衣布衫,这宫里的都是势利眼,只不定背后怎么编排阿姐。”
皇后默默沉思不语,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淡淡浮出。无论她此时的心境如何,是喜,是怔,还是怜,此刻都束缚在她中宫皇后的端庄里。
片刻,她合了盏,低声问到:“你能替姐姐鸣不平,母后甚是欣慰。阿折,你可还记得宫中的礼数?”
阿折坦然:“钟嬷嬷时刻教导,儿臣谨记,不敢失仪。”
皇后满意颔首:
“看你刚才行事,稳重有序,你舅父把你教的很好。在这宫里,我虽为皇后,但也是身不由己。想来你舅父早已告诉你宫里的情况。折儿,你要万事谨慎。你在外这些年,委屈.....”
话到此处,她略顿,眼里的湿意一闪,喃喃说到:
“是本宫怠慢,来日补过。”
阿折赶紧起身,屈膝一礼:“阿折不敢。”
皇后摆摆手,收回情绪,语气回道正事上:
“你也知道,北周易主,大隋皇帝杨坚受禅立国。近日遣使来梁,商议和亲。所议之人,乃其次子,晋王杨广。人选尚未定下,适龄的公主庚帖已交太卜细看。
我趁此机会让你回宫,是要先正名分,让天下人都知你是谁,认得你。往后无论发生何事,都要有个根基。此事以后再细议。你也不必忧心,先养足精神便好。
我已让阿瑀把钟嬷嬷接进宫中,毕竟这么多年跟着你,也是个照应。”
阿折闻言,眼底的光一闪即敛,强自压下心中的喜意,俯身应道:”谨遵母后。”
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的回禀:“娘娘,陛下已歇。”
皇后颔首,道:“时候不早了,既然陛下已歇,那就改日再见,在宫里,总还有机会。”
说罢,命月容引阿折回安华院。
出了殿门,已是掌灯时分。回廊下宫灯一盏一盏亮起,摇曳的烛光在风中,忽明忽暗。将廊柱间的影子剪的支离破碎,仿佛有谁,正伏在黑暗里,悄悄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