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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堕黄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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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小刀拜祁羽为师,到今年刚好满十年。他勤奋刻苦,又颇有天赋,进步神速。自跟随祁羽下山以来,未遇敌手。
可今日闯进饮子铺的这位,已不能单单用力不能敌来形容了,他根本毫无还手之力。他的暗器和他的招式一样,快得方小刀几乎看不清。
那人左额上一道狰狞的陈年伤口,越过粗犷的眉毛,攀爬至高挺的鼻梁,隐没在玄色面巾里,他身材高大,虎背蜂腰,粗粝的手掌狠狠钳制住了柳莺儿。若不是柳莺儿不配合地苦苦挣扎,方小刀连放信号弹的机会都腾不出来。
可也只来得及放一个信号弹。
信号弹响起的同时,那蒙面人长臂一挥,九根绣花针一样的暗器齐发,像夺命的雨帘劈头盖脸地朝方小刀飞来,他勉力闪躲支撑,眼睁睁地看着蒙面人甩出一条麻布,将柳莺儿一同卷走了。眨眼之间,两人已飞出了九霄。
祁羽将轻功运到极处,可终究晚了一步。待她终于赶回饮子铺,后院里已是一片狼藉。福春晕倒在檐下,嘴边一摊血迹。方小刀浑身上下十几处伤口,衣服破破烂烂,像是刚受了什么酷刑。幸亏他将祁羽教他的“流云度月”练了个七分熟,身法亦算诡谲,要不然,让那该死的什么夺命针扎在要害处,他这条命今日便要交代在这儿了。
只可惜,还是没能看住柳莺儿。
祁羽越过脑袋还算清明的徒弟,先上前为早已失去意识的福春治伤。这蒙面人下手不轻,即便是对福春这样从未习过武的,一掌劈下去,竟也这般没有顾忌。祁羽探了他的脉,心脉受损,但还好,没断。她通过搭脉的手指,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福春体内。待福春咳嗽着醒来,又去给徒儿治病。
“师父……”
方小刀目不转睛地看向始终沉默的师父,低低地喊了一声,少年亮晶晶的眼神满含愧疚。这是他有一回看师父穿上女子的衣服,好像瞧着没有平日里那般遥远得触不可及了?小刀胡思乱想着。
祁羽将他身上的伤上上下下扫了一圈,却突然眉头皱起,她抓起小刀的手臂,撕开已然裂开的衣料,目之所及只是一个极容易被人忽视的血点子,看起来毫来不起眼。
祁羽神色罕见的凝重,她起身环视四周,将刚刚两人打斗的地方仔细搜寻了一遍。
“……师父?”
“是堕黄泉。”
娘亲留下的那本秘笈上提过这种暗器,细长坚硬,其上刻有暗红花纹,一朵简易的金灯花。这种花,花叶不相见,据说最喜爱长在黄泉路上。祁羽手中的这只与娘亲秘笈上画的一模一样。
可娘亲说过,这堕黄泉是前朝皇家暗卫营的独门密器,而暗卫营早在三十年前就分崩离析、销声匿迹,这东西竟突然出现在此处?是老天爷知道她最近“不务正业”,搁这儿提醒她呢?
祁羽盯着手中的暗器,被她刻意封存的记忆因为它的出现,终起了波澜,扬起的灰尘几乎迷了她的眼。
“羽儿,你要习武,你要练的比娘亲还要厉害。切记,羽儿!你要练成天下第一!不可懒惰,不可荒废!前路危险,你要保重自己!”
“你要完成娘亲的遗愿,是娘亲对不起他们。我对不起娘娘,也对不起小殿下!我太贪心了!太贪心了!”
“羽儿,你不愧是我青竹的女儿!”
“人只有在自己要死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内心真正在意和放不下的是什么。无论你平时如何说服自己、欺骗自己,甚至麻痹自己,可在死之前,你都会变得诚实,你不得不诚实。因为你要死了,最起码,在人间,你不会再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了。”
去世前的那段时间,娘亲每日拉着她,讲她的过往,讲她是谁,她从何处而来,她做了什么,她放不下什么,她为什么一心要让她习武。
她那时八岁,与娘亲朝夕相处。可她从记事以来,从未见过如此絮絮叨叨的娘亲。她原本早已习惯了冷漠严肃的娘亲的,不苟言笑,教她习武时,总是愁眉深锁。
娘亲好像总也看不到她已经累极,总是一遍一遍地告诉她,你应该勤勉、严谨、认真,不能有一丝马虎、一丝懈怠,否则将来的某一天,你会为你今日的放纵付出代价,甚至是生命。娘亲说,我不可能永远在你身边,你要强大你自己,保护好你自己。
娘亲训练她,就像当年暗卫营首领训练娘亲一样,狠绝而不留情面。
后来突然有一天,娘亲竟然变温柔了。她笑着喊她“羽儿”,问她今日想吃什么,比着她的个子,问她喜欢什么颜色,她要给她做两身新衣裳,说“我家羽儿长得真快呀”。她甚至还夸了她,夸她有习武的天赋,进步神速。“流云度月”身法奇诡,没想到羽儿竟参透的如此之快。
祁羽从开始的迟疑和无所适从,到后来,她渐渐放开了防备。她喊娘亲的语调日渐轻快,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不再整天像个冰冷的小苦瓜。八岁的孩子沉浸在得来不易的娘亲的温柔里,哪能发现日益憔悴和悲伤的爹爹的异常呢?
就在祁羽越来越像个八岁小孩的时候,在一个晴朗的春日清晨,她的娘亲死了。娘亲答应给她做的两身衣服,终是没有做成。
“师父?”方小刀看向祁羽几欲凝固的背影,“师父,你怎么了?”
祁羽瘦削的背影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堕黄泉随手塞进了袖中,便转过身来,神情恢复了往日的凉淡。
“你忍着。”
“啊?”
祁羽直接绕到徒弟身后,右手成掌,凝神聚气,一掌拍在了徒弟背上。
方小刀当即喷了老大一口血,身上随之飞出的还有三根堕黄泉。
金属坠地的声音提醒了方小刀,他想起了刚刚那贼人使得出神入化的暗器。
“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那人功夫深不可测,他昨夜就盯上我们了,连师父也没发现。”祁羽看着闷闷不乐的徒弟,不忘安慰道:“你此番没被他打残,算你跟着师父的这些年没荒废。”
“……”
“祁女侠,”躺在檐下,刚刚清醒过来的福春咬着牙爬出来,爬到院中,脸上血混着泪:“祁女侠,小的求求你,你救救我们家主子吧。”
他已然语无伦次,只是一味地将头往地上磕,一叠声的“救救她吧”,“救救她吧”,再说不出其他字。
他心脉已经受损,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大悲大痛。祁羽当即一个手刀,福春便昏睡了过去。福春从在红翠楼时便跟着柳莺儿,对柳莺儿一直忠心耿耿。
她最好在那神秘高手将柳莺儿交给赵泽之前,找到他们的行踪。赵泽……昨日被她狠狠揍过的那个纨绔。
他当时一副沉迷美色的纨绔做派,心急火燎地要将柳莺儿拉回红翠楼。如今看来,他好像是在借自己纨绔的名声,将柳莺儿掌控在自己手中?
他昨日来饮子铺闹事之时,是否已经知晓王妈妈之死?若已知晓,他那番做派是想掩盖他已知晓的事实,这就是他要如此大张旗鼓的原因?若他未提前知晓,那他就只是一个单纯的想攀附权贵的纨绔吗?
“你留在这儿照顾福春,我回一趟红翠楼。”
“我跟你一起去。”
“那堕黄泉虽未伤你要害,但也小瞧不得,你现下需要休息。”
“我没事。”
祁羽看着他不说话,神情淡漠下来。方小刀罕见地没有回避师父的眼神,只强撑着回视,俊朗稚嫩的眼睛眨也不眨,倔强得很。
天知道他只是害怕了,因为在他心目中无所不能的师父,刚刚说连她也没发现那神秘高手竟跟着他们。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她可是祁羽,烟霞教的教主,凭一己之力救了整个烟霞村的人。
“师父另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办。”
小刀不说话,显然是不相信师父的说辞。
“那堕黄泉是前朝皇室暗卫营的独家秘器,说明那神秘高手与前朝有关系,这其中说不定藏着与我们要寻的小殿下有关的线索。”
“师父这几日沉……沉迷查案,我还以为师父都要忘记我们的正事了。”
“你修书一封,传回教中,告知陈长老我们的发现。”祁羽给徒弟派了一个此刻非常适合他的活儿,“此事事关重要,务必今晚之前传出。”
祁羽劝好徒弟之后,又一路赶回了红翠楼。这一回,她意料之中地被杏儿姑娘拦在了门外。
“不是桃花姑娘让在下帮忙调查王妈妈之死的吗?祁羽看向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如今凶手还未找到,姑娘这是何意?”
“我们家姑娘说有林县尉辛苦查案,因此不劳烦姑娘了。”
“是吗?”祁羽看向她,“我还以为是因柳莺儿已经被抓走了,所以不需要以要我帮忙查案为名,调虎离山了?”
“杏儿姑娘觉得自己能拦得住我?”祁羽声音大了些,正好能让屋子里的人听到,“放虎归山可没有那么容易,桃花姑娘以为这样,自己就安全了吗?”
祁羽话音未落,房门已经打开。潘桃花跨门而出,脸上惯常的温柔不复存在。她示意杏儿放手,又不发一言地走回了房里,这次她没关门。祁羽跟着她进去了。
“送你桃花的人在何处?”她开门见山地问道,时间对她来说很重要。
“我不知道。”
“姑娘当真觉得那赵泽将柳莺儿抓在手中,你就能高枕无忧了吗?若如你所说,因为王妈妈已经死了,因此他不得不找最得王妈妈真传的柳莺儿,才能讨得京城贵人的欢心。那你有没有想过——”
“柳莺儿终究不是王妈妈,若那贵人不满意,你觉得赵泽会放过你吗?”
“这都只是你的猜测而已。而且我的绿腰舞本就不如莺儿,若她都入不得那贵人的眼,更遑论我。”
“赵泽其人,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有朝一日,那送你桃花之人要在你和赵泽之间做出抉择,你觉得他会选择帮你吗?桃花姑娘之前故意卖了个破绽给我,我以为你已经想清楚了。”
“你……”
“送你桃花之人在何处?”
“……城外清泉山栖云寺。”桃花一把拉住即将起身离开的祁羽,“祁姑娘会护卫奴家周全的吧。”
“如果柳莺儿没出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