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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虏 ...

  •   骊山北麓的清晨,本该是云雾缭绕、仙鹤啼鸣的祥和景象。然而这个黎明,却被铁蹄与血腥彻底撕碎。
      行宫最高处的观星台上,最后一缕狼烟正在消散,像是周王室最后的喘息。宫墙之内,曾经歌舞升平的玉石台阶,此刻正被粘稠的鲜血浸染。青铜器皿倾倒的声音、玉器碎裂的脆响、还有垂死者最后的呻吟,交织成这个古老王朝的挽歌。
      她——褒姒,紧紧抱着年仅八岁的伯服,站在清凉殿的废墟间。孩子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颈窝,那双酷似他父亲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伯服的脸埋进自己绣着玄鸟纹样的衣襟中,试图隔绝这突如其来的惨状。

      犬戎人是从西侧宫门突破的。
      这些来自西北荒原的战士,穿着未经鞣制的生硬兽皮,腰间悬挂着各式各样的骨饰。他们手中的弯刀在晨曦中泛着冷冽的青光,脸上用赭石和木炭涂抹出诡异的图腾。浓重的腥膻气味随着他们的移动在空气中弥漫,那是长期食宿在马背上的游牧民族特有的气息。
      一个年轻的宫女因为惊吓而尖叫着跑向回廊,立刻被一个犬戎骑兵纵马追上。弯刀划出优雅的弧线,头颅便与身体分离,像一朵突然折断的花。鲜血从颈腔中喷涌而出,在白玉栏杆上绘出狰狞的图案。
      “别看。”褒姒低声对怀中的伯服说,同时将自己的身子转向另一侧。但孩子还是透过衣料的缝隙,看到了那血腥的一幕,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幽王站在他们身前,手中紧握着那柄象征王权的青铜剑。这位年近五旬的天子,此刻面色惨白,但依然强撑着帝王的威仪。他头上象征天地四方的十二旒冕冠微微晃动,珠玉相击发出细碎的声响,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惧。
      “护驾!护驾!”侍卫长嘶哑地呼喊着,但回应他的只有越来越近的喊杀声。
      曾经多达三百人的宫廷侍卫,此刻只剩下不足五十人。他们组成一个松散的圆阵,将天子一家护在中央。每个人的脸上都混杂着汗水、血水和泥土,青铜甲胄上布满了刀痕。

      那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犬戎武士,是在一轮箭雨停歇的间隙出现的。
      他比周围的同伴都要高大,赤裸的上身布满伤疤,最显眼的是从左额一直延伸到下巴的那道刀痕,让他的脸看起来像是被强行拼接起来的。他手中握着的不是寻常弯刀,而是一柄造型奇特的长兵器,似矛非矛,似刀非刀。
      “保护大王!”老侍卫孟贲高喊着,举盾迎了上去。
      孟贲在宫中服役已有三十年,曾是先王时期最勇猛的卫士。如今他虽然鬓发已白,但身手依然矫健。他使用的是一柄厚重的青铜戈,挥舞时带着风声。
      刀疤武士咧嘴笑了,露出被藜叶染黑的牙齿。他甚至没有做出防御的姿态,只是随意地挥动手中的兵器。
      金铁交鸣,声震四野。
      孟贲的青铜戈应声而断,老侍卫踉跄后退,虎口迸裂,鲜血直流。
      “不堪一击。”刀疤武士用生硬的周话说道,声音像是砂石摩擦。
      幽王的脸色更加难看。他年轻时也曾习武射猎,但承平已久,那些技艺早已生疏。此刻他握着剑的手在微微发抖,但还是向前踏出一步。
      “蛮夷之辈,安敢犯我天威!”
      这话语在眼前的惨状面前显得如此苍白,甚至连他身边的侍卫都露出了凄然的神色。
      刀疤武士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幽王身上的玄色冕服,那上面用金线绣着的日月星辰图案似乎引起了他的注意。
      “周王,”他舔了嘴唇,“你的女人和儿子,我要了。”
      话音未落,刀疤武士突然发动攻击。他的动作快得超乎想象,手中的怪异兵器直取幽王面门。
      “大王小心!”
      一个身影猛地扑上前去,用身体挡住了这一击。
      是那个一直沉默地站在褒姒身侧的老侍卫。褒姒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总是低垂着眼睑,在她经过时恭敬地行礼。此刻,他却用自己的胸膛接住了那致命的一击。
      利器穿透皮肉的声音闷钝而可怕。老侍卫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后缓缓倒下。他的眼睛还看着褒姒,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血沫从他的口鼻中涌出,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褒姒怔怔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溅到的鲜血还带着温度。她想起入宫之初,这个老侍卫曾在她险些滑倒时扶过她一把,那时他也是这样沉默地低下头,迅速退到阴影之中。
      幽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立当场,手中的青铜剑“咣当”一声掉落在地。几个犬戎士兵立刻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
      “放开寡人!尔等蛮夷!寡人是天子!”幽王挣扎着,嘶吼着,声音凄厉得不似人声。冕冠在挣扎中掉落,花白的头发散乱地披散下来,与泥土和血迹混杂在一起。
      刀疤武士不再理会已经被制服的幽王,转而看向褒姒。他的目光赤裸而贪婪,在她姣好的面容和玲珑的身段上来回扫视。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评估一件战利品的价值。
      “周王的女人...果然不错。”他嘿嘿笑着,伸出粗糙的手,想要触摸褒姒的脸。
      那手指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指甲缝里满是泥垢。褒姒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紧紧抱住怀中的伯服。孩子的哭声更加响亮了。
      就在那肮脏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肌肤的瞬间,一个声音响起:
      “住手。”

      来人穿着申国的制式甲胄,外罩一件深蓝色战袍,年纪约莫四十上下,面容冷峻。他的身后跟着一队士兵,装束与犬戎人截然不同,显得更为整齐。
      “此女乃重要人物,需交由申侯与诸位首领共同发落。”申国将领对刀疤武士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刀疤武士不满地啐了一口,但似乎对申国有所忌惮,悻悻地收回手,转身去寻找其他猎物了。
      申国将领这才将目光转向褒姒。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艳,没有同情,甚至没有厌恶,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但在那冷漠深处,褒姒捕捉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鄙夷——那是对“祸国妖妃”的天然蔑视。
      “带走吧。”他简短地命令道。
      几个士兵上前,将褒姒与幽王分开。幽王被粗暴地拖行着,王袍被撕裂,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他不再嘶吼,只是用一种近乎空洞的眼神看着褒姒,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惊恐、不甘、悔恨,还有一丝难以形容的复杂意味。
      褒姒知道,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天子已经死了,即使他的身体还活着。
      “母亲!”伯服哭喊着,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襟。
      “乖,不怕。”褒姒低声安抚,但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
      他们被分别带往不同的方向。褒姒最后看到的是幽王被推搡着转过宫墙拐角的背影,那曾经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玄色冕服,如今只剩下屈辱和破败。

      褒姒被关进一间狭窄的仓房。这里原本可能是存放祭祀用品的所在,如今空空如也,只有角落里堆着些破碎的陶片。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血腥味的混合气息。
      门外,杀戮和掠夺仍在继续。女人的尖叫声、犬戎人的狂笑声、垂死者的哀嚎声、还有器物被砸碎的声响,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乐章。偶尔会有求救声靠近,但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兵刃破空的声音,那些求救声总会戛然而止。
      褒姒蜷缩在角落里,用手捂住伯服的耳朵,试图隔绝这些可怕的声音。但孩子还是不住地发抖,小声地抽泣着。
      “母亲,父王呢?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们?”伯服仰起小脸,泪眼婆娑地问。
      褒姒不知如何回答。她想起那些被征发去修建烽火台的民夫,想起为博她一笑而点燃的狼烟,想起诸侯军队匆匆赶来却发现是场玩笑时愤怒的表情。她也想起申后那双充满怨恨的眼睛,想起太子宜臼被废时朝堂上的暗流涌动。
      “因为我们犯了错。”她最终只能这样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惨叫和犬戎人胜利的嚎叫,还有马匹的嘶鸣声。
      门被猛地推开,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一个年轻的犬戎士兵扔进来一块干肉和一皮囊水。他盯着褒姒看了好一会儿,目光在她白皙的脖颈和纤细的手指上流连,喉结上下滚动着。但似乎因为上级的命令,他最终还是没有采取行动,只是重重地关上了门。
      褒姒捡起那块干肉。它黑乎乎的,表面覆盖着盐粒,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膻味。她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费力地咀嚼。肉质坚硬如木,咸得发苦。她强迫自己咽下去,然后又掰了一小块,喂给伯服。
      “难吃。”孩子皱起眉头。
      “吃下去,”褒姒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们要活下去。”
      为了伯服。这个念头支撑着她。无论遭受怎样的屈辱,她都必须活下去,保护这个孩子。

      在黑暗的仓房里,时间失去了意义。褒姒只能通过门缝透进的光线判断昼夜更替。
      偶尔,她会听到外面守卫的交谈声。从那些零碎的语句中,她拼凑出一些信息:镐京已经陷落,周王室的宗庙被焚,诸侯或降或逃。申侯联合缯国和犬戎,正准备另立太子宜臼为王。
      那么幽王呢?她不敢问,也不敢想。
      伯服在她怀中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褒姒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想起他出生时的情景。那时幽王多么高兴啊,大赦天下,宴请诸侯,甚至不顾礼制,执意要立这个庶出的幼子为太子。
      “此子类我,必能光大周室。”幽王当时如是说。
      如今想来,那每一桩逾矩的宠爱,都是今日灾祸的种子。
      在漫长的黑暗中,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她想起自己的故乡褒国,那是个山明水秀的小国。她本是宗室之女,因为国家获罪,被进献给周王以示赎罪。初入宫廷时,她不过十四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那时的幽王,虽然已近中年,却依然英武。他对这个来自边陲小国的少女一见钟情,力排众议,册封她为妃。他爱她的年轻,爱她的美丽,爱她那与众不同的、带着淡淡忧郁的气质。
      而她呢?她可曾爱过那个比她父亲年纪还大的男人?褒姒望着从门缝透入的一缕微光,陷入了沉思。或许最初只是敬畏和顺从,但日久天长,那个男人的痴情和宠爱,终究在她心中留下了痕迹。
      只是这份感情,代价太过惨重。

      第三天,门再次被打开。这次来的不是送食物的士兵,而是几个全副武装的犬戎人。
      他们用绳索捆住褒姒的双手,将她和伯服分开。伯服哭喊着被一个士兵抱走,褒姒想要冲过去,却被粗暴地拉住。
      “孩子!我的孩子!”她第一次失态地尖叫。
      一个犬戎士兵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呵斥着,推搡着她向外走去。
      外面的景象让她窒息。
      曾经美轮美奂的行宫已经沦为废墟。焦黑的梁柱歪斜地指向天空,精美的雕花门窗散落一地,随处可见倒伏的尸体。一些犬戎人正在尸体间翻检着值钱的物品,偶尔为了争夺一件玉器而互相咒骂。
      她被带到一处相对完整的广场上。这里已经聚集了数百名俘虏,大多是周室贵族和他们的家眷。他们衣衫褴整,但大多破烂不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有些人身上还有明显的伤痕,鲜血已经凝固,与尘土混合在一起。
      褒姒的出现引起了一阵骚动。
      “妖妃!”一个苍老的声音嘶吼道。
      她转头看去,是太史令伯阳父。这位年过七旬的老臣,曾经多次上书劝谏幽王,要求远离褒姒,重整朝纲。此刻他被人押解着,花白的胡须上沾着血迹,但眼神依然锐利如刀。
      “国灭身虏,你满意了?!”伯阳父挣脱押解他的士兵,向前冲了几步,唾沫几乎喷到褒姒脸上,“烽火戏诸侯,废长立幼,纵欲享乐!周室数百年的基业,毁于你手!你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周围的俘虏们沉默着,但许多人的目光中都充满了怨恨。在这些世家大族看来,这个来自小国的女人,就是一切灾祸的根源。
      褒姒没有擦拭脸上的唾沫,也没有回应。她只是微微抬着下巴,看着远处骊山苍翠的山峦。那里曾经是她和幽王夏日避暑的所在,他们在山间的溪流旁漫步,在亭台中听雨,在星空下私语。
      原来,这就是结局。
      国破,家亡,夫死,子散。而她,背负着“祸国”的罪名,成为敌人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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