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南天门钓闲，踹人凭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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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天门的春，暖得发腻，腻得人连抬手指头的劲都懒得使。
三月底的风裹着云气，不是凡间那种刮在脸上凉丝丝的风，是软趴趴的，裹着御膳房飘来的甜香、仙娥们熏衣的兰芷气，还有远处瑶池漫过来的水汽，凑在一起，吹在脸上像贴了片温软的棉絮。鎏金门柱上的鸾鸟刻纹，本是百年前战神亲手凿的，锋棱分明，可被这股子暖烘了千年，连刻痕里的寒气都散了，只剩个金灿灿的空架子，衬得周遭的云都软乎乎的。
君砚卿就蜷在西侧那根鸾鸟柱顶。
青玄色的广袖半边垂在半空，被风掀得一下下扫过柱角的雕花，他懒得拢，只把另一只手垫在脑后，手腕搭着柱顶的棱边——那截手腕细得能一把攥住，却不是软塌塌的，骨节分明，透着点常年不沾力气活的清瘦。指尖捏着根光秃秃的银线，线尾本该坠着颗能映出仙泽的仙晶，早被他三天前掰下来，换了颗刚从御膳房小仙娥那儿讨来的桂花糖，这会儿糖块含在舌尖，甜得发齁，腻得他眼皮子都快黏在一起。
哪是什么旁人传的“钓鱼”。
仙娥们端着食盘路过时，总爱绕到这根柱子底下，偷偷往上瞄两眼——看他广袖遮着脸，只露半截下巴，看他垂着的脚轻轻晃，看他捏着银线瞎晃悠，然后红着脸快步走开；守南天门的天将换了三拨，谁都知道，这位上仙是懒癌犯了，嫌自己那座懒仙殿的床躺久了闷，嫌殿里的云气太静，来这儿蹭点过堂风、听点热闹，混日子罢了。
百年前封噬魂渊那阵，他可不是这样。那会儿他穿玄色战衣，剑穗上沾着魔物的血，站在噬魂渊边，一句话没说，抬手就封了那滔天魔气，震得半个天界都晃。可自打那之后，他就彻底撂了挑子——天界的差事推得干干净净，说“劫数自有定数，轮不着我瞎操心”；王母的蟠桃宴、天帝的庆功宴，从来没露过面，说“人多吵得慌，不如躺殿里睡觉”；上回司命台的李老仙官拄着拐杖来请他，说凡间出了道异常劫数，查了三个月没头绪，想请他去看看，他就瘫在这柱子上，含着桂花糖，眼都没睁：“查什么查，凡人生死，天界劫数，哪有晒太阳舒坦？”气得李老仙官捋着山羊胡直抖，最后也只能叹口气，骂句“懒骨头”，摇着头走了。
“君上仙！君上仙！”
底下传来粗嗓门的喊，是守天门的天将王大狗。这小子原是凡间军营里的，死后积了功德升了仙，没改凡间的名字，性子也直愣愣的，不像别的仙官那样怕君砚卿，总爱凑过来搭话。他拎着个粗布袋子，跑得满头汗，仰着头往柱顶上递：“您快尝尝，刚从御膳房小灶偷烤的芝麻饼！咸口的，我特意多撒了把芝麻，脆得很，比您含那甜糖强！”
君砚卿这才掀了掀眼皮。
他偏过头，琉璃色的眸子扫过王大狗——这小子穿着灰扑扑的天将服，粗布护腕上沾着黑黢黢的炉灰，连耳后都蹭了点，手里的芝麻饼边缘烤得焦黑，还冒着热气，一看就不是御膳房小仙娥的手艺（那些姑娘手细，烤出来的饼边缘齐整，从不烤焦）。不用问也知道，是王大狗自己在天门旁的小灶里偷烤的，怕被管事仙官发现，还裹在粗布袋子里藏着。
君砚卿没起身，指尖勾过那根银线，轻轻往下一垂——线尾的桂花糖早化得只剩点黏糊糊的糖渣，却准准勾住了王大狗递饼的手腕。“拿过来吧，别举着了。”他声音懒悠悠的，没什么起伏，“手都抖了，再举会儿，饼子该掉地上了。”
王大狗嘿嘿笑，顺着银线的力道，把芝麻饼往上递。君砚卿伸手接了，咬了一大口——芝麻的焦香混着面的咸脆，果然比嘴里那甜得发齁的桂花糖对味。饼渣掉在广袖上，他也懒得拍，就那么含着饼，听王大狗蹲在柱子底下絮絮叨叨地唠：
“您是没瞧见，今儿早上可热闹了！凡间上来述职的仙修多，走了一波又来一波。方才还过了个穿锦袍的，听说在凡界的仙门里当掌事，收了百十个徒弟，架子大得能上天！路过时我跟他点头问好，他眼皮都没抬一下，趾高气扬的，好像谁都不如他……”
“还有个老婆子，头发都白了，拄着根木杖，怀里抱着个布包，说是凡界乡野里的散修，攒了六十年仙泽才敢上来。我看她站着都打晃，递了杯热茶，她还跟我道谢，说天界的人比凡界的和善……”
“对了对了，还有个穿青布衫的小子，看着年纪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脸冷得跟谁欠了他百八十两银子似的！刚在殿外候着述职，我看他冻得耳尖通红，递他杯热茶，他瞅了我一眼，没接，头也不回就往云阶那头走，性子傲得很……”
王大狗的话像没关的水闸，絮絮叨叨的，君砚卿没怎么听进去。他含着芝麻饼，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下方的云阶——云气软乎乎地飘着，仙娥们端着食盘轻手轻脚地走，仙官们捧着文书快步赶路，一切都跟往常没两样，暖得发腻，静得无聊。
直到风里忽然飘来股气。
不是天界惯有的甜香、兰芷香，是冷的。不是北溟那种冻得人骨头疼的寒，是硬邦邦的、带着点刺的冷，像凡界腊月里屋檐下挂着的冰碴子，没化透，带着点糙劲儿，刮得人舌尖的芝麻香都淡了些。
君砚卿嚼饼的动作顿了顿，抬眼望过去。
云阶那头，离柱子约莫十步远的地方，走过来个少年。
穿的是件青布仙修服，料子看着就糙，洗得发了灰，袖口磨出的毛边翘着，被风刮得一下下扫着手腕；领口的扣子松了颗，露出小半截冷白的脖颈，没戴任何饰物。头发用根裂了道细纹的木簪束着，簪子颜色发深，一看就是用了好些年的旧物，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了半只眼睛，剩下的半只眼，藏在碎发后头，看不清神色。
他走得极快，步子却又放得极轻，落脚时几乎听不到声音，像是怕踩重了惊扰了谁，又像是怕自己走慢了，会被旁人注意到。可脊背绷得死紧，肩线收得拢，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肩膀微微往里扣，偏又透着股不肯低头的硬气——像株长在石缝里的草，看着蔫蔫的，根却扎得极深。
怀里抱着个巴掌大的木盒，盒身是普通的桃木，没刷漆，边缘磨得光滑，该是装述职文书的。他用两只手捧着，指节攥得发白，连手背的青筋都隐隐露出来，不是紧张，是冷的——君砚卿离得这么远，都能看见他露在外面的耳尖冻得通红，指尖泛着青白色，却没抬手拢一拢松了的衣领，也没把木盒换个手暖一暖，只把头埋得更低，想贴着云阶边缘，绕着这根柱子走过去。
偏巧王大狗唠到了兴头，嗓门又大了些：“……就那穿青布衫的小子，看着就可怜！身上的衣裳薄得跟纸似的，冻得直抖，还硬撑着不吭声。方才在殿外，李老仙官问他仙泽攒了多少年，他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说四十六年……四十六年啊！您说他惨不惨，凡界的小仙门，得多难熬，才能攒够仙泽上天……”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了那少年身上。
他攥着木盒的手猛地紧了紧，指节泛出青白色，连肩膀都跟着微微发颤——不是怕，是被这话撞得慌，像藏在心里的、最在意的事被人当众说破了。脚步顿了顿，他没回头，也没抬头，只咬着唇，把下巴埋得更深，几乎要抵到怀里的木盒上，脚步迈得更快了些，想赶紧绕开这根柱子，离这絮絮叨叨的天将远些。
君砚卿看着，嘴里的芝麻饼忽然就没了味。
烦了。
不是烦王大狗的絮叨，是烦这少年的模样——又要硬撑着不肯露怯，又要缩着身子怕人注意，跟他百年前在噬魂渊底见着的那只小兽似的。那会儿那小兽被魔物咬断了腿，趴在石缝里，明明疼得浑身发抖，却硬是没叫一声，见了人过来，还想龇牙咧嘴地唬人，最后没力气了，就缩成一团，把受伤的腿藏在肚子底下，不肯让人看见。
这少年也是这样。冻得耳尖发红，攥着木盒的手都在抖，却不肯接别人递的热茶；被人说“熬了四十六年”，明明慌得不行，却硬是不回头、不辩解；想躲，却又不肯走得狼狈，步子迈得又快又稳，偏生脊背绷得太紧，看着比走得慢还累。
更烦的是他那股子冷意——好好的暖天，君砚卿含着咸香的芝麻饼，晒着软乎乎的太阳，正懒得舒服，这小子走过来，倒像是带了阵小冷风，刮得他连眼皮子都没那么沉了，连骨子里的懒劲，都被扫得淡了几分。
“站住。”
君砚卿开口，声音不高，没带什么情绪，却偏偏压过了风响，压过了王大狗的絮叨，清清楚楚地飘到了少年耳朵里。
少年的脚步猛地停住，跟被钉在云阶上似的，一动也不动。
他没回头，后背绷得更紧了，连肩胛骨都隐隐突了出来，像块绷到极致的弓。肩膀微微发颤，不是怕，是被这声喊得慌——他来天界前，师门里的长老就反复叮嘱，天界的上仙个个脾气难测，千万别惹事，别被人注意到。可他还是被喊住了，还是在这南天门的正中央，被一位看着就不好惹的上仙，喊住了。
“说你呢，青布衫的。”君砚卿又说了句，指尖捏着的银线晃了晃，线尾黏糊糊的糖渣扫过少年垂在身侧的衣角，轻轻勾了下，“过来。”
少年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没动。
风裹着云气吹过来，掀得他青布衫的衣角晃了晃，也吹得他额前的碎发飘了飘，露出了藏在底下的半只眼——深黑的瞳仁，没什么光，像浸在冰水里，冷得很。他攥着木盒的手越收越紧，指节都泛出了青白，嘴唇抿得紧紧的，连唇瓣都失了血色，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最后，他还是慢慢转过身来。
脸确实冷，比王大狗说的还冷。眉峰蹙着，不是凶，是拧着的、放不开的紧；眼尾收得平，没什么弧度，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像是没休息好；鼻梁不算高，却很挺，衬得下半张脸更窄，下巴尖微微收着，透着点少年人的青涩，却被那股冷意盖得没了踪影。
可仔细看，能看见他眼底藏着的慌——不是怕被责罚的慌，是怕被打量、怕被说“不行”的慌。他不敢抬头直视柱顶的人，目光落在君砚卿垂着的广袖上，攥着木盒的手还在轻轻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像是怕自己喘得重了，都会惹来这位上仙的不快。
“上仙……”少年开口，声音又哑又轻，像被砂纸磨过，刚说了两个字就顿住，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往下说“您叫我有事吗”，还是该直接问好，最后只能讷讷地停在那儿，显得手足无措。
君砚卿看着他这副“想躲又躲不开、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心里的烦意没消，倒多了点逗弄的兴头。他把嘴里剩下的芝麻饼咽下去，指尖勾着银线，又往少年的衣角扫了扫，含混不清地问：“怀里揣的什么？拿起来看看。”
少年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抖了下。他没敢耽搁，双手捧着木盒，轻轻举了起来——胳膊抬得不算高，离胸口很近，像是怕举得高了，木盒会掉下来，又像是怕举得太明显，惹眼。“述、述职文书。”他的声音更轻了，头埋得更低，额前的碎发都快碰到木盒盖了，“弟子是凡界青霄派的，叫楚澜尘……按天界的规矩，攒够了仙泽，来、来述职的。”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南天门钓闲，踹人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