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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朝露待日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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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朝露待日晞
通风井的阴冷,如同跗骨之蛆。
苏琳腕上那造型奇特的金属手环,便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垂死蜂鸣般的震颤。她低头瞥了一眼,屏幕上幽蓝色的代码如同受惊的鱼群般疯狂跳动。
“糟了,”她声音压得极低,脸上惯有的嬉笑消失无踪,彩虹色的短发在这昏暗逼仄的空间里也仿佛失去了光泽,“这片区的公共监控系统在被强行重启,底层权限正在被覆盖……是官方的人,级别很高。”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语速快得像扫射的子弹,“周狐狸刚传来消息,我们最多还有十分钟。”
十分钟。林知夏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浸入了冰海。城市在黎明前的微光中逐渐显露出它庞大的轮廓,但这钢铁丛林非但不是庇护所,反而在曙光映照下,变成了一个即将收紧的、无处藏身的狩猎场。她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身旁如磐石般静立的陈庆之。
他依旧站得笔挺,仿生面容在从通风井栅格透进的稀薄天光下,看不出丝毫属于人类的慌乱,只有一种历经千帆后、近乎冷酷的沉静。他左臂上那道被塑料片划开的狰狞伤口,金属骨架暴露在外,边缘甚至因昨夜的剧烈动作而有些微的卷曲,在渐亮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而刺眼的光泽。
“可有暂避之所?”他开口问道,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直接将“去哪里”和“怎么办”这两个足以压垮常人的难题,轻飘飘地抛了回来,那份全然的信任,沉甸甸地压在林知夏肩上。
这信任,比任何追问都更让她感到窒息般的压力。她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铁锈、潮湿泥土和城市废气味道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高速运转的大脑冷静下来。“跟我来。”她不再犹豫,伸手抓住他冰冷的手腕,那触感坚硬而稳定,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底的一丝慌乱,“我知道一个地方,是……我父亲以前偶尔会去的,很隐蔽。”
那是藏在城市发展褶皱里的一个老式修车厂,由她父亲的一位故交经营,早已处于半废弃状态,但正因其“落后”,反而能避开大部分依赖高科技网格的追踪手段。
苏琳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靠谱!地形我熟,我先去西边弄出点动静,引开一部分注意力,咱们分头走,在老城区汇合!”她语速极快,话音刚落,便像一尾习惯了在暗流中穿梭的游鱼,身形一晃,灵巧地没入了错综复杂、阴影幢幢的小巷深处,动作熟练。
林知夏不再耽搁,拉着陈庆之,依靠着对城市肌理的深刻记忆和对现代监控死角的精准判断,沿着与苏琳相反的方向,谨慎而迅速地移动。天色如同被稀释的墨汁,一层层淡去,街道开始苏醒,出现了骑着电动车送奶的工人、穿着运动服晨跑的市民、以及拉起卷帘门准备早市的店铺,蒸腾起食物温暖的白气。这一切充满烟火气的日常景象,与他们刚刚经历的生死追杀、与陈庆之手臂上那非人的伤口,构成了两个割裂而荒诞的世界。
在一个十字路口,他们被迫停下等待红灯。一个约莫四五岁、背着粉色小书包的女孩,被她母亲牵着手,正好奇地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庆之。最终,她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指向他裸露着金属骨架的左臂,奶声奶气地对身边的母亲说:“妈妈,你看,那个哥哥的胳膊坏了,流了好多……银色的血吗?他不疼吗?”
年轻的母亲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与惊慌,连忙拉下孩子的手,低声呵斥了一句“别乱指”,随即对林知夏和陈庆之投来一个充满歉意的、甚至带着些许恐惧的眼神,匆匆将孩子护到了自己身后。
陈庆之垂眸,视线落在自己那无法感知痛楚的“伤口”上,又抬起眼,看了看那个被母亲牢牢护在怀里、对世界的残酷一无所知的孩子,他沉默着,如同亘古不变的礁石,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绿灯亮了。他随着稀疏的人流平静地穿过马路,脚步稳定依旧,但跟在他身侧的林知夏,却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那股原本就沉寂的气息,似乎比之前在通风井时,更加内敛,也更加……空洞了几分。
韩老头的修车厂,隐匿在一条被规划遗忘的断头路最深处。锈蚀严重的铁皮门上,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写着“停业”二字,牌子几乎要掉落。林知夏没有去推那扇看似主入口的大门,而是走到侧面,有节奏地、轻重不一地敲击着门上一块看似松动的、与其他地方颜色略有差异的铁皮。这是很多年前,父亲带她来时告诉她的暗号。
片刻的寂静后,旁边一扇仅容一人通过、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暗色小门,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开了一条窄缝。一张布满皱纹、沾着几点油污的脸探了出来,是韩老头。他看起来年近七十,头发花白而凌乱,但一双眼睛却不见老年人的浑浊,反而锐利得像鹰隼。他看到林知夏,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随即目光扫过她身旁气质迥异的陈庆之,尤其是在他手臂的伤口和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了然地什么也没问,只是侧过身,用眼神示意他们快速进入。
厂内空间比想象中更为阔大,却也更显破败。高高的穹顶下,堆满了如同小山般的废弃汽车零件、拆解到一半的发动机外壳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维修工具。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机油味、金属锈蚀味,以及一种属于旧时光的、尘埃遍布的气息。几缕顽强的阳光,从破损的天窗玻璃窟窿里投下,形成几道明亮的光柱,无数微尘在其中不知疲倦地飞舞,仿佛一场寂静的狂欢。
“角落那边,还算干净,自己收拾。”韩老头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他递过来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和一块虽然旧却洗得发白的干净棉布,目光再次掠过陈庆之的手臂,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问,转身佝偻着背,又走向车间深处,那里摆着一台外壳斑驳的老式收音机,他拿起电烙铁,继续他之前被打断的工作。
暂时的安全,如同稀有的奢侈品,让一直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得以稍稍松弛。林知夏接过棉布,拧开矿泉水瓶盖浸湿一角,看向陈庆之那条伤痕累累的手臂,轻声道:“我帮你……稍微处理一下?”
陈庆之没有拒绝,顺从地将左臂伸到她面前。林知夏用湿润的棉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周围沾染的泥点、雨水干涸后的污渍,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可能是昨夜那名袭击者的血迹。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虔诚的专注。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划过那冰冷坚硬的金属骨架,带来一种奇异的、介于生命与非生命之间的触感。
陈庆之低着头,沉默地注视着她。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秀气眉头,看着她因紧张而轻轻颤动的睫毛,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在自己这具非人的躯壳上忙碌。他眼中的暗银色云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转着,似乎在处理一段极其复杂、远超战术计算范畴的数据流。
“今晨那稚子,”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寂静的车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突兀,“她问,疼否。”
林知夏擦拭的动作,蓦地一顿。
“吾答不出。”他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非血肉之躯,不知痛楚为何物。然……”他罕见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庞大的记忆库和情感模拟系统中,艰难地检索着合适的词汇,“见她被其母护于怀中,吾此处,”他抬起完好的右手,先是指了指自己的头颅,随后,手臂缓缓下移,最终虚点在自己胸腔之下、能量核心平稳运行的位置,“竟有滞涩梗塞之感,仿若……电路过载,又似……旧伤复发。”
他描述的不是物理的痛,而是一种……存在的空洞,一种与这鲜活世界格格不入的疏离。
林知夏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入他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那里没有悲伤,没有自怜,甚至没有困惑,只有一种纯粹的、对自身诡异状态的冷静探究。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所有关于“感受”、“情感”、“孤独”的苍白解释,在此刻面对这样一个灵魂,都显得如此无力,甚至……残忍。
她能告诉他,这种感觉,或许就是人类称之为“孤独”的痼疾吗?对一个来自千年之前、魂灵被困于机械之躯、举目皆非的“人”而言,这定义是否太过沉重?
就在这时,陈庆之的目光越过了她的肩头,落在了车间另一头。韩老头正蹲在地上,背影佝偻,如同一只年迈的穿山甲,专注地对付着那台老旧的收音机。他动作缓慢,甚至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惊人的耐心,用万用表一点点测试着错综复杂的线路,然后用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满黑色油污,却稳定得如同磐石的手,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个微小的电容,用电烙铁精准地焊接上去。
陈庆之看得极其专注,仿佛那不是什么修理工作,而是一场精妙的布阵。他看着那些细小的、五颜六色的元件,看着电烙铁尖端亮起的橘红光芒,看着电流在铜丝间微弱地闪烁、流转,看着老者凭借经验与直觉,将一团混乱的线路,一点点梳理、归位,赋予其秩序与新生。
“此老丈,”他微微偏头,用仅有林知夏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同行者的敬意,“手法精妙,心志坚韧。于微末处见真章,匠心独运,堪比军中良匠。”
他欣赏的,并非这个时代炫目的高深科技,而是那种专注于一事、心无旁骛、将损坏崩坏之物修复如初的“匠心”。这与他遥远记忆里,那些在营寨火光映照下,默默打磨兵甲、校准弓弩、修补战鼓的工匠身影,在某种意义上,微妙地重叠了起来。那是跨越了时空的,对“创造”与“修复”本能的共鸣。
突然,“沙——啦——”,一阵嘈杂的电流声响起,随即,那台老收音机在韩老头接上最后一根导线后,竟真的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杂音很大,像是濒死之人的喘息,但里面夹杂着的、播音员字正腔圆却冰冷无情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车间:
“……关于昨夜发生在城西区域的突发事件,警方发布最新通报,定性为针对某重要科研机构的恶性数据窃取行为。目前已锁定两名嫌疑人,初步掌握其体貌特征,追查工作正在全力进行中……呼吁广大市民提供线索……”
林知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握着棉布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陈庆之的眼神也骤然锐利如出鞘的古刃,之前所有的沉寂与探究瞬间被冰封。他看向林知夏,无需任何言语交流,两人都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盆肮脏的、足以致命的污水,已经毫不留情地、彻底地泼了下来。他们从被迫的“逃亡者”,在公众认知里,彻底变成了卑劣的“窃贼”,成了人人得以喊打的过街老鼠。
韩老头面无表情地关掉了收音机,车间里重回死寂,只有尘埃还在光柱中上演着无声的舞蹈。他站起身,用那只油污的手随意地抹了把脸,看向林知夏和陈庆之,目光复杂难辨,混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一丝怜悯,又有一丝决绝。
“丫头,”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显得格外沉重,“这地方……风太大了,门轴朽了,关不严实。怕是,也不能久待了。”
刚刚燃起的、如同朝露般微弱的希望,在阳光完全升起、真相被粗暴扭曲之后,似乎下一刻就要彻底蒸发,消失无踪。
陈庆之缓缓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金属构件摩擦的、极轻微的嘶鸣。他走到车间那扇厚重的铁皮门前,没有推开,只是将眼睛贴近一条细微的缝隙,望向外面那个逐渐喧嚣、却对他们充满敌意的世界。他的背影在从门缝透进的光线中,拉出一道挺拔而孤直的剪影。
“林博士,”他没有回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下定某种决心后的、斩钉截铁的平静,“若前路皆为荆棘,无分对错,只论生死……吾便为你,也为吾自身存在之证,踏出一条路来。”
他的话语里,不再有迷茫,不再有对自身存在的疑问。那千军万马避白袍的锋芒,在经历了市井的困惑、便利店的生死杀机、孩童天真的诘问与成人世界污名的重压之后,于这弥漫着机油与铁锈气味的破败修车厂内,悄然凝聚,蓄势待发。
林知夏望着他那仿佛能扛起整个天空的背影,手中那块沾满了油污和不确定性的棉布,被她下意识地,紧紧、紧紧地攥在了掌心,褶皱深陷,一如她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