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秋寒 ...
-
秋意渐浓,庭院里的梧桐叶已落了大半,只剩下几片顽强的枯叶在枝头瑟瑟。
初弦终于将那首古曲残谱推敲完毕。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她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倒升起一丝曲终人散的空茫。
她搁下琴,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萧索的景致,难得地生出几分不知该做些什么的惆怅。
蔻香轻手轻脚地进来,为她披上一件薄绒披风,“小姐,天凉了,仔细寒气。”
初弦点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
她看见哥哥初洛云脚步匆匆地从院门外走过,眉头紧锁,似乎比前几日更加焦躁。
怕是又在外头惹了什么麻烦。
“哥哥近来似乎很忙?”她随口问了一句,纯粹是出于一丝对家人的例行关心。
蔻香斟酌了一下,低声道:“奴婢听前院的小厮说,公子前些日子好像在外头……手气不顺,欠了些账,正烦心着呢。”
赌债?初弦蹙了蹙眉。
这倒像是初洛云会做出来的事。母亲想必还不知道,否则府里不会如此平静。
“可知欠了多少?债主是何人?”她问,语气依旧平淡,但若事情闹大,波及初家安宁,她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
“具体数目不清,只听说是西市那帮放印子钱的……”白蔻的声音更低了,“公子正在想办法填窟窿,好像……还为此与人起了些龃龉。”
起了龃龉?初弦想起哥哥前些时日抱怨过的那个“不识好歹的穷酸”,莫非与此有关?
她对此并无兴趣深究,只要不闹到家里来,让初洛云收拾自己的烂摊子,她才懒得过问。
“知道了。”她淡淡应道,将此事搁在一边。
初家的安宁,至少在目前看来尚无大碍。
城西,楼知寒的小院。
秋风卷着落叶,拍打在斑驳的木门上,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几分凄清。
楼知寒正在灶间煎药,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母亲咳疾又犯了,夜间尤甚。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粗鲁的拍门声,伴随着不耐烦的吆喝:“楼知寒!开门!”
楼知寒眼神一凝,放下蒲扇,走到院中。
只见门外站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为首一人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凶狠,正是西市一带颇有名的放债人,绰号“刀疤李”。
楼知寒认得他。
初洛云欠的,正是此人的钱。
“几位有何贵干?”楼知寒隔着门问,声音沉稳。
“贵干?”刀疤李嗤笑一声,“少他妈装糊涂!初家那小子欠了我们兄弟的钱,他说你这儿能帮着周转?识相的,赶紧把银子拿出来!不然……”
他威胁地拍了拍腰间的短刀。
楼知寒心中明了。
定是初洛云被逼得急了,胡乱攀扯,想将他拖下水,或是借刀杀人,报复他之前的拒绝。
“我与初公子并无深交,更无钱财往来。诸位找错人了。”楼知寒冷静地回答。
“找错人?”刀疤李显然不信,猛地一脚踹在门上,老旧的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说你替他抄书,得了不少好处!怎么,想独吞?还是觉得我们兄弟好糊弄?”
“抄书所得,皆是辛苦酬劳,已尽数用于家中开销。并无余财。”楼知寒实话实说。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刀疤李失去耐心,对身后手下使了个眼色,“给他点颜色看看!”
几个汉子上前,开始用力撞击木门。
眼看那门就要被撞开,楼知寒退后一步,目光迅速扫过院内,最后落在墙角那根用来顶门的粗木棍上。
他面无惧色,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冷冽。
不能退,也无处可退。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巷口忽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呵斥:“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披着雪白斗篷的少女站在巷口,身后跟着两个初家的小厮。
少女柳眉倒竖,娇俏的脸上带着怒容,正是白轻雪。
她今日恰巧来城西探望一位女红师傅,听闻这边动静,好奇过来一看,竟见到有人围攻楼知寒的院子。
她虽与楼知寒不相识,但她向来是爱打抱不平的性格,加之隐约听到可能与初洛云有关,便出声制止。
刀疤李见来人衣着不凡,带着家丁,口气稍缓:“这位小姐,我们是来收债的,这姓楼的欠钱不还……”
“他欠你们多少钱?”白轻雪打断他。
刀疤李报了个数。
白轻雪眉头都没皱一下,对身后小厮道:“给他。”
小厮愣了一下,依言取出银票递过去。
刀疤李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愣愣地接过银票。
查验无误,脸色变幻几下,终究是不敢得罪这等看起来就非富即贵的小姐,悻悻地一挥手:“我们走!”
一群人迅速散去。
白轻雪这才走到院门前,隔着门缝,对里面说道:“楼公子,你没事吧?我是初洛云的表妹,白轻雪。我表哥行事荒唐,连累你了,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
院内寂静了片刻,然后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
楼知寒站在门后,脸色苍白,但眼神平静。
他对着白轻雪微微躬身一礼:“多谢白小姐解围。钱……我会尽快还你。”
“不必着急。”白轻雪看着他俊秀却难掩憔悴的面容,心中生出几分怜悯,“举手之劳而已。只是……那些人恐怕不会轻易罢休,公子还需小心。”
“多谢提醒。”楼知寒再次道谢,语气客气而疏离。
白轻雪知道不便久留,又说了两句宽慰的话,便带着小厮离开了。
楼知寒关上院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闭上眼。
危机暂时解除,但屈辱感和沉重的债务感,如同无形的枷锁,更紧地缠绕上来。
白轻雪的援手,于他而言并非恩情,而更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提醒着他自身卑微的施舍。
他依旧是尘埃,是影子。
只是这一次,险些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卷起,碾碎。
而一切命定的根源,正是那个远在初家深宅、对此一无所知的初弦。
此刻,她正捻起一片落在窗台的梧桐叶,对着稀薄的秋阳,观察着叶脉的纹理。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有些联系,正在悄然地系上。
白轻雪替楼知寒解围之后,并未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于她而言,这更像是一次路见不平的义举,顺便替不成器的表兄稍稍弥补过错。
她回到初府,寻了个机会,私下里将事情大致告诉了姨母白盈月,略去了初洛云欠下赌债的具体数额,只强调是表哥与人纠纷,牵连了无辜。
白盈月听后,又是气恼又是心疼。
气儿子不争气,竟与市井放债人扯上关系;也心疼那素未谋面的楼家公子无端受此劫难,更感激侄女的善良机敏。
“轻雪,这次多亏了你。”白盈月握着侄女的手,叹道,“那孩子……也是不易。你垫付的银子,姨母这就补给你。”
“姨母说的哪里话,不过是些许银子,就当是轻雪替表哥积福了。”白轻雪乖巧地说,反正她不缺这点钱。
“规矩不能坏。”白盈月坚持让丫鬟取了银票给白轻雪,又沉吟道,“洛云这孩子,再不管教怕是真要惹出大祸来。”
她心中已打定主意,要更加严格约束儿子,并设法尽快悄悄填上那个窟窿,以免后患。
至于楼知寒那边,白盈月思忖片刻,觉得直接出面感谢或补偿都不太妥当,反而可能伤了那孩子的自尊,亦或让事情传开,对初家声誉和那楼公子都未必是好事。
最终,她只吩咐心腹管家,日后若在市面上遇到那位楼公子有难处,可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酌情帮衬一二,但绝不能以初家的名义。
这背后的安排,如同水面下的暗流,悄然进行。
初弦沉浸在她的琴音世界里,偶尔听到蔻香提起这些事,倒也不甚在意。
她能感觉母亲近日对哥哥的管束似乎严厉了些,府中气氛也比往常略显沉重,但她并未理睬。
外界的纷扰,只要不侵入她的庭院,便与她无关。
第一场冬雪悄然而至。
细碎的雪点敲打着窗棂,很快便化作鹅毛般的雪花,将庭院染上一层纯净的白。
初弦怕冷,更是足不出户。炭盆烧得旺旺的,她裹着厚厚的狐裘,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漫天飞雪。
琴案上摊着一本新的琴谱,她却有些意兴阑珊。
蔻香端来热腾腾的姜茶,轻声道:“小姐,方才听前院说,夫人派人去给各院添置冬衣和银炭了。还特意吩咐,城西那边几位日子艰难的远支宗亲家里,也悄悄送了些米粮和炭火过去。”
初弦接过姜茶,暖意顺着掌心蔓延。她点点头,母亲向来心善,怜老惜贫,此举并不意外。
“都有哪几家?”她随口问。
“奴婢不太清楚,好像有城西榆树巷的楼家……”云袖努力回忆着管家的只言片语。
楼家?初弦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很模糊。
是了,哥哥之前似乎提过一个姓楼的,说他“不识好歹”?
还有更早之前……好像是母亲还是谁提过一句,说宗学里有个姓楼的子弟颇有才学却处境不佳?
印象如同雪地上的足迹,浅淡而混乱,很快就被新的思绪覆盖。
一个无关紧要的远支宗亲罢了,每年这样的人家,母亲都会接济一些,不值得留意。
她低下头,小口啜饮着姜茶,努力将那一丝奇怪的熟悉感抛诸脑后。
雪停了,天地间一片皓白。
楼知寒推开院门,望着门口不知何时堆放的一小袋米、一筐银炭和几包常见的御寒药材,沉默良久。
没有署名,没有言语,但在这寒冷的冬日,这些物资显得格外珍贵。
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初家。是因为白轻雪小姐之前的援手,还是初夫人听说了什么?
这份无声的援助,比之前白轻雪直接的银钱,更让他心情复杂。
这是一种不带施舍意味的、保全他体面的善意。
他将东西搬进院子,对着初家大致方向,深深作了一揖。
生存的压力稍稍缓解,但他肩上的担子并未减轻。白轻雪的那笔钱,他记着。
母亲的药不能断。他需要更多的收入。
雪后初霁,他再次来到翰墨斋。
赵老板见他来了,招呼他进去暖和,看着他冻得有些发青的手,叹了口气,塞给他一个暖手炉。
“小子,有个活计,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接。”
赵老板压低声音,“南城永宁坊的苏学士家要为其编纂的《南音风物志》誊录清稿,要求字迹工整俊秀,一丝不苟。虽然活计繁琐,耗时长,但酬金还算丰厚。我向他们推荐了你。”
楼知寒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这正是他需要的,“多谢赵老板,我愿意。”
“好,那我便去回复。你明日便可上工。苏家规矩大,你需谨慎些。”赵老板叮嘱道。
永宁坊,是王城中文人雅士、清贵官员聚居之地,与初家所在的安仁坊相隔不远。
第二日,楼知寒早早起身,换上最整洁却依旧难掩寒酸的旧袍,踏着未化的积雪,走向永宁坊苏府。
他低着头,沿着墙根安静地行走,如同一个灰色的影子。
而与此同时,初家的马车正从安仁坊驶出,车里坐着初弦和白轻雪。
白轻雪缠着表姐,非要她陪同一起去永宁坊著名的“素心绣坊”挑选新的绣样和丝线。
马车辘辘,驶过积雪的街道。
在一个十字路口,初家的马车与步行而来的楼知寒,擦身而过。
车帘低垂,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初弦正微蹙着眉,听着白轻雪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哪种颜色的丝线配她新得的料子更好看。
楼知寒下意识地往路边避了避,让开道路,目光掠过那装饰雅致、带着初家徽记的马车车厢,随即迅速垂下眼睑。
车厢里的喧嚣与温暖,车外的清寒与孤寂。
不过咫尺,却恍若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