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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雪上空留马行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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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韶望着那个锦囊,那一轮金色圆月越来越大,从他的眼睛照进去,把他的脑子都烧灼出了一个洞。
越千山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再次回荡在他耳畔:“明月只有一轮,所以是明月独照千山,叶大人可不要弄错了!”
明月独照千山……却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一阵冰冷从脚板上升,一直蔓延上他的膝盖、心尖、头颅……叶韶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已经宛若冰封千年,只透出一阵阵的寒意。
他后退,一根根去掰陛下的手指:“陛下何必如此,您要臣留下来做什么?做您的娈宠吗?叶韶虽然不才,亦知道廉耻二字怎么写,做不来这等事,您莫把臣瞧得太低了!”
“你不是娈宠!你是……”
“陛下不要再说了!”叶韶忽然提高了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话若出口,便泼水难收,臣不是您的后宫,您对臣的想法,臣万万不能接受!您也不是非臣不可,何不给彼此留些体面呢?”
这句话如封喉一剑,森寒之气将姜望舒的喉管都冻结,她张了张嘴,颓然垂下头去。
是啊,即使留下他,现在她又能做什么呢?
她一日未恢复真实身份,叶韶即使留下,也只能顶着个后宫佞幸之名,她要如何安置他?蜀王那边会怎么想?兄长又……
千头万绪涌上,她的手指再握不紧,叶韶用力一挣,终于脱离她的掌控。
“请陛下用玺,放臣走吧。”
姜望舒恍如灵魂出窍,她看着自己麻木地起身,从书案上拿起玉玺,重重落下。
跟往常一样,太傅又一次大获全胜。他双膝落地,最后向着姜望舒叩了一个头,便告辞而去。
姜望舒没有再看他一眼,她的思想、她的情绪、她的一切的一切,都随着那落下的玉玺砸了个粉碎,她只能呆愣愣地瘫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细雪纷纷落下。
儋州,那是一个四季如夏的地方,那里没有细细的雪,也没有纷飞的红叶,天南海北,他们从此连寒暖都不再相通。
太傅离京的日子,定在了十天后。
那一天,晴好的不像个冬日,连下两日的大雪后,京城一片洁白,大太阳一照,耀目生花。用马万里的话来说,这是“老天开眼,肃风正气”。
叶府已经人去房空,池塘冰封,枯树戴雪,仅留下铁将军把门,将这府邸里发生的一切过往深锁。
一行车队,从京城南门出发,向着儋州方向迤逦前行。
一路上,百姓指指点点,偶尔有“男宠”、“兔儿爷”、“不要脸”的指责蹦出来,偏今日一丝风也没有,那句句诛心的话语,一字不漏地传到叶韶耳朵里。
叶韶轻轻瑟缩了一下。
他虽然端坐在挡风的马车里,裹着貂裘、抱着手炉、喝着热茶,可还是觉得冷。
没有人记得他叶韶连中三元,没有人记得他为国家兢兢业业,没有人记得,就在两个多月前,他叶韶也是走这条路去往河北,赈济百姓,抵抗霜灾。
他们只是欢庆送走了一个奸佞而已。
马车慢步行远。
京城朱雀大街,忽然有一匹乌黑骏马向南门疾驰而去,马蹄溅起无数碎雪,接着,又一匹枣红骏马紧追而来,一红一黑两骑马,在京城街上展开追逐。
“闪开!别追着我!”姜望舒在骊驹后臀猛击一鞭,对越千山怒吼。骊驹吃痛,跑的更快了。
然而无论她怎么策马,越千山都稳稳追在她后面,越千山的绛驹与她的马是兄妹,同为良种,而越千山的御马技术更高,两人距离越来越近。
终于,行至城门时,越千山从马上腾跃而起,勒住了姜望舒的缰绳,骊驹人立而起,停住脚步。
“你到底拦着我做什么!”姜望舒从马上下来,气的连连顿足,不由分说,便想一拳砸开碍事的越千山。
“我还想问你要干什么呢!”越千山一把握住她的拳头,两人在街上撕扯起来:“这几天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一大清早,连朝也不上,就往宫外跑……你要成仙吗?”
“我要去送太傅!”
“人已经走了,有什么可送!你还能把他带回来吗?”
姜望舒挣不开越千山的手臂:“带不回来,还不准我看他最后一眼吗?”
越千山半点不让:“看了也只是徒增伤心!快点把这档子事忘掉,才是对你最有好处的!”
姜望舒大怒,想也不想,便狠狠一挥马鞭,向着越千山面门而去:“用不着你来教我,快点给我闪开!”
她本没有打伤越千山的意思,那一鞭只是为了逼退他,谁承想他不闪不避,只听啪的一声,越千山活生生被她抽的别过脸去,鞭梢在他脸颊抽出一道血痕。
一滴鲜血顺着他硬朗的下颌线落下,在雪地上滴出一朵鲜艳夺目的红梅。
姜望舒震惊地手抖,鞭子吧嗒一声落在了地上,她急忙上前去查看他的伤势,抚摸他红肿的面颊,心头悔恨交加。
“你是不是傻?鞭子过来你不会躲开?打疼了吗?”
越千山却没在意脸上的伤口,甚至连一丝疼痛的表情都没有露出来,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满不在乎地一笑。
“爷皮糙肉厚,尤其是脸皮厚,挨鞭子一点没感觉,快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受不了。”
姜望舒愧疚地掏出手帕,给他擦干血迹:“我不是有意的,你别生气。”
越千山毫不介意:“生什么气?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你还怕我为这点小事,就跟你生分了?”
他意有所指:“是你的,你赶他到天涯海角,他一样惦记着跑回来;不是你的,你强行留在身边,也没有用,徒惹伤心罢了。”
姜望舒听出他话中之意,望着那雪地上一滴红梅,心下黯然。
她又望望儋州方向,如果这就是永别……
她心一横,疾步向城墙上跑去。
今天天气晴好,登上城墙,极目远眺,足可望到四五里之外,姜望舒看见,一行数十人组成的队伍如粟米微动,在雪地中默然而去。
冬阳和煦,城头上红旗不动,哑哑无声。
她望着那车队,不知心里涌上的是愁?是怨?是不舍?还是策马追随的冲动?
她就那般望着站着,直到那车队缓缓走出了她的视线,大地白茫茫一片,再无任何车马痕迹。
越千山神色复杂地陪在她身侧,望着她双颊从运动后的晕红,逐渐变为寒冷所至的青白,最终,他再也忍耐不住,牵了牵她的衣袖:“回去吧。”
姜望舒木木点头,神思恍惚:“好,回去吧。”
官道上,叶韶的车队走的很慢,两个时辰过去,他却只走出了五里路。
路过给行人饯别的短亭,他吩咐队伍停下,款步入亭,徘徊不去。
忠叔低声劝道:“大人,不会有人来为您践行了,素日与您交好的大人们,昨天晚上都已经送了程仪来,说是不设饯送了……”
叶韶不说话,良久才道:“再等等吧,说不定会有人来的。”
他这一等,便等了半个时辰,四野无人,连鸦声都不闻。
昔日里炽手可热的辅政大臣,如今被贬出京,居然连相送的人都没一个,世态炎凉,竟至于此,忠叔禁不住落下泪来。
他温言劝道:“大人,太冷了,咱们还是动身吧。”
儋州四季炎热,从今后,连寒冷都是一种奢望,叶韶再望一眼京城方向,点头道:“也好。”
他一动,这才发现脚趾已经完全冻僵,他挣扎一下,难以行动,还是忠叔搀着他上了马车。
马车继续前行,离京城越远,官道上的雪越是没人清扫,一行人越走越慢。忠叔暗中害怕叶韶有所不满,叶韶却安安静静地呆在车里,仿佛车子走的越慢,他越开心。
就在他们走到十里长亭时,忽然有得得马蹄声自身后传来。
叶韶的心,在那一瞬间便也随之悸动了起来,那马蹄声清脆,声声都好像敲在他心坎上,一股热血忽然涌上他的脸颊。
他将头探出马车,果然瞧见一匹黑马从后追来,一阵狂喜涌上他心头,他忘形地喊道:“陛下!”
忠叔等人吓了一大跳,齐齐停下步子,回头望去。
那马跑近了,叶韶的脸色却瞬间由红转白,那黑马虽然也是良种,却没有骊驹那般威风高大,至于马上之人,也并非他心心念念的那个,而是李骥驰。
难以言喻的失望涌上心头,叶韶只觉阵阵晕眩,几乎要呕出一口血,他强撑着扶住板壁,逼着自己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李骥驰由远及近,滚鞍下马,自鞍袋中拿出酒壶酒盏,在十里长亭边跪身下拜:“学生李骥驰,特为叶先生治酒饯别,请先生满饮此杯,以全师生之谊。”
忠叔欣慰极了:“大人,是李大人……他来送你了……”
叶韶撑起微笑,走下马车,亲手扶起李骥驰:“想不到,今日只有你来送我。”
李骥驰亦是有些哽咽:“大人为官数年,德政无数,可恨世人趋炎附势……”
叶韶摇摇头:“算了,这些事情也怪不得他们。现在我在风口浪尖上,谁愿意与佞幸沾边呢?”
李骥驰义愤填膺:“大人不是佞幸!大人是治世能臣,我从小便以大人为榜样,焉能不知您的高洁品性?我相信,终有一日,大人的清白会得到证明的!”
叶韶苦笑,什么都能证明,偏偏他的清白不能。他对陛下的心思早就不清白了,除了不曾真正屈身侍奉,他跟佞幸到底有什么分别?
他不愿再说这些,而是拉着李骥驰,再度细细叮嘱,把自己能想到的事情全部告知。
当然,说的最多的还是陛下的事情。
陛下的脾气不佳,但心地善良;陛下性子直率,最厌烦人与她兜圈子;陛下有时任性,但并非不识大体,若她有错,一定要直言敢谏……
叶韶说一句,李骥驰便应一声,终于把该交代的说完了,叶韶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今天怎么样?”
李骥驰摇摇头:“陛下今天罢朝了,学生出城的时候,正瞧见陛下跟越千山大人一块儿骑着马回来,学生也不知他们做什么去了。”
叶韶苦笑一下,终究是死了心,没有再问下去。
千言万语说不尽,可若耽搁太久,今夜赶不到下一个驿站,便要露宿街头了。
冬日枯败,无柳可折,二人只得挥手作别,叶韶怀抱无限心事登车,李骥驰在路边恭敬站定,望着车队行远。
就在车队即将离开李骥驰视线时,叶韶忽然从车中探出头来,高声呼喊:“照顾好陛下!”
两人已经相隔甚远,李骥驰只当他说的是“照顾好大夏”,连忙跪下身子,郑重磕了一个头:“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