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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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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立京师大学的校园里还残留着最后一点秋意,梧桐叶片片飘落,铺满了青石板路。
杨鸿铭上完最后一节《楚辞》研究,抱着讲义缓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眉宇间带着授课后的疲惫与满足。
刚推开办公室的门,他便愣住了。
办公室里坐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望着窗外萧瑟的景致,身姿挺拔,穿着一身质料考究的深灰色中山装,仅仅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便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是蒋觉民。
杨鸿铭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与此人素无往来,只在一些不得已参加的官方场合远远见过几面。
这位朝坤商会的会长,万成上将的养子,是平京城里真正手握实权的人物之一,与他这个清贫教授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蒋会长?”杨鸿铭压下心中的惊疑,尽量保持镇定地开口,“不知蒋会长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蒋觉民站起身,他比杨鸿铭高出半个头,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审视感。
“杨教授,冒昧打扰。”他声音低沉,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听闻杨教授在整理校勘《清麓文集》?”
杨鸿铭一怔。
《清麓文集》是前清一位颇具风骨的学者遗作,散佚严重,校勘工作极为繁琐冷门,他私下进行此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蒋会长对古籍也有兴趣?”
“兴趣谈不上。”蒋觉民走到书桌前,指尖拂过摊开的一页手稿,动作随意,却让杨鸿铭莫名紧张。
“万成将军素来敬重文化名士,有意出资赞助一批有价值的文化项目,以彰显平京文治之功。杨教授的《清麓文集》校勘,正是其中之一。”
杨鸿铭心中警铃大作。万成将军,那个盘踞平京、横征暴敛的军阀,他会真心支持文化事业?
“蒋会长好意,鸿铭心领。”杨鸿铭斟酌着词句,委婉拒绝,“只是这校勘工作乃是个人兴趣,琐碎耗神,实在不敢劳烦将军与会长费心,更不敢占用公共资源。”
蒋觉民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拒绝,脸上没有任何不悦,只是目光更深沉了些。
“杨教授过谦了。保存文献,功德无量。将军府已决定,由朝坤商会下设的文化基金会拨付专项款项,并且……”他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为了确保校勘工作的顺利进行,以及杨教授的安全与清净,商会会派人在府上外围值守,避免闲杂人等打扰。”
这分明是监视!软禁!
杨鸿铭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蒋会长!这是何意?我杨鸿铭一介书生,何德何能需要商会派人‘保护’?”
“平京近来不太平。”蒋觉民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冰冷的力度,“教授潜心学术,可能有所不知。一些激进学生,常借拜访之名,行蛊惑之实。将军也是为教授的清誉和安全着想。”
他这话看似关心,实则威胁,直接将杨鸿铭与那些“激进学生”划清了界限,也堵死了他拒绝的后路。
“你……”杨鸿铭气得手指微微发抖,他一生清高,何曾受过此等胁迫。
“款项明日会送到府上。人手,今晚就会到位。”蒋觉民不再给他争辩的机会,微微颔首,“不打扰教授清修了。”
他迈步向外走去,经过杨鸿铭身边时,脚步未停,却留下最后一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杨鸿铭耳中:“听闻令嫒医术精湛,常在城西义诊。那里鱼龙混杂,教授还是多提醒杨医生,注意安全为好。”
门被轻轻带上,办公室里只剩下杨鸿铭一人,浑身冰冷。他不仅被迫接受了“资助”和“保护”,对方更是用他女儿的安全,对他进行了无声的警告。
蒋觉民走出文学院大楼,阿永无声地跟上。
“老板,都安排好了。”
“嗯。”蒋觉民应了一声,目光掠过校园里抱着书本走过的年轻学生,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他接近杨家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什么《清麓文集》。那只是敲门砖,一个看似合理且杨鸿铭无法轻易拒绝的借口。
他需要杨鸿铭在文化界的清望和人脉,来完成一件更为隐秘、关乎他未来布局的大事。至于方式,他向来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当晚,杨家公馆外,果然多了两个看似闲散,实则目光锐利的“黄包车夫”。
杨晚舟下班回家时,立刻察觉到了异样。
她看向父亲,杨鸿铭坐在客厅里,面色灰败,手中的茶杯半天没有动一下。
“爸,外面的人……”
“是商会的人。”杨鸿铭声音沙哑,将下午蒋觉民到访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隐去了最后关于她的那句警告。
杨晚舟听完,心缓缓沉了下去。蒋觉民。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并以一种如此强势且令人不适的方式,介入她的家庭。
“他到底想干什么?”她秀眉紧蹙。
“说是资助我校勘文集,”杨鸿铭苦笑,“可这世上,哪有强塞过来的好处?”
一种无形的网,正朝着杨家缓缓罩下。而执网之人,远在云端,冷漠地俯瞰着他们,让他们连挣扎的方向都找不到。
杨家公馆的气氛变得沉闷而压抑。
门口那两个“黄包车夫”像钉在地上的楔子,风雨无阻。
他们并不阻拦杨家人出入,但每一次进出,都能感受到那两道审视的目光,如芒在背。
邻居们开始窃窃私语,投射过来的眼神带着探究与疏远。
杨鸿铭称病,向学校告了假,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那套《清麓文集》的校勘手稿堆在案头,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蒋觉民派人送来的那笔堪称巨款的“资助”,原封不动地放在抽屉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杨晚舟照常去医院,但心头的阴影挥之不去。
她在医院里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原本对她颇为照顾的科室主任,眼神里多了几分谨慎;偶尔有行政人员看到她,会立刻换上一种过于客气的笑容。
她知道,这定与那位蒋会长有关。他的影响力,正像无形的蛛网,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她生活的各个角落。
这天傍晚,她刚从医院回来,就在门口遇到了似乎“恰好”路过的陈序之。
“晚舟妹妹,”陈序之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我听说……府上近来有些不便?”他目光闪烁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车夫”。
杨晚舟不欲多言,只淡淡道:“没什么,劳序之兄挂心。”
陈序之却有些急切,压低声音:“我知杨老师素来清高,定是不愿与那等人物有所牵扯。如今这情形……唉,只怕是身不由己。晚舟妹妹,你一个女孩子,更要千万小心。”
他话语里的关切是真,但那份文人的怯懦也流露无疑,只敢在背后唏嘘,却无任何实际的担当。
“我知道,谢谢。”杨晚舟语气疏离,心中并无波澜。
陈序之的软弱,此刻更加反衬出蒋觉民那种强势带来的压迫感。
晚饭时,餐桌上的气氛格外沉默。连一向开朗的杨延青也耷拉着脑袋,扒拉着碗里的饭,食不知味。
他今天在学堂里,也被几个平时要好的同学旁敲侧击地问起家里是否“攀上了商会的高枝”,语气中的羡慕与探究让他憋闷不已。
“爸,”杨延青终于忍不住放下筷子,“难道我们就任由他们这样监视着?这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杨鸿铭重重叹了口气,脸上皱纹深刻得像刀刻一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蒋觉民这种人,他给出的‘好处’,你若不接,便是拂了他的面子,后果更难预料。如今……只能静观其变,看看他到底想要我这把老骨头做什么。”
他看向女儿,眼神复杂:“晚舟,尤其是你……最近尽量少去城西那边了,下班就直接回家。”
他想起了蒋觉民那句关于她安全的“提醒”,心中不寒而栗。
杨晚舟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不喜欢这种被束缚的感觉,更不喜欢家人因她而担惊受怕。那个叫蒋觉民的男人,甚至没有露面,就已经让她的家失去了往日的安宁。
与此同时,朝坤商会顶楼。
蒋觉民正在听阿永汇报。
“杨家那边一切正常,杨教授闭门不出,杨医生医院家里两点一线。只是……杨家的公子杨延青,在学堂里似乎对商会颇有微词。”
蒋觉民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的一份地产契约:“年轻人,发几句牢骚,无妨。盯紧就好。”
“是。另外,万成将军那边催问,文化界那边……”
“告诉他,已经在接触了。”蒋觉民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杨鸿铭是块硬骨头,但也是一面好旗。需要些时间。”
他不需要杨鸿铭立刻为他做什么,他只需要将这面“文化清流”的旗帜,先牢牢地握在手里,隔绝他与外界的某些联系,磨掉他的棱角。
至于杨晚舟……他脑海中掠过她在义诊点时沉静的眼神。那眼神里的东西,让他觉得,或许比她的父亲更有意思,但也更……麻烦。
目前,她只是确保杨鸿铭就范的一个附加筹码。
他放下契约,走到窗边。夜幕下的平京,灯火璀璨,却也暗藏无数龃龉。
他布下的网,正在缓缓收拢,不仅仅是对杨家,更是对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
杨家,只是这盘大棋中,一枚刚刚落下的棋子。
他不会急于推进,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等待棋子在自己预设的位置上,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而杨家人此刻的焦虑、不安与愤怒,于他而言,不过是棋盘上必然存在的、微不足道的情绪涟漪。
他要的,是最终的控制。
平京的社交场,从来都是消息与欲望流淌的河。
百乐门依旧是夜夜笙歌,何美曼的歌声在喧嚣中如同一缕清泉,渐渐吸引了一些固定的听众。
但她依旧被排挤在真正的“名伶”圈子之外,那些有背景的歌星对她这样孤身闯荡的女子,带着天然的轻视。
她也不在意,只在下台后,默默擦拭着那只用了多年的旧麦克风,眼神清澈而坚定。
这晚,她刚唱完一曲,准备回后台,却被一个满身酒气的西装客拦住。
“何小姐,唱得真好!来,陪我们张处长喝一杯……”那男人说着就要拉她的手。
何美曼灵巧地后退一步,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先生,我只是个唱歌的,不陪酒。”
“装什么清高!”那男人脸色一沉,“在这百乐门,还没人敢驳我们张处的面子!”
正在纠缠间,一个穿着警服、身形精干的男人走了过来,是警局的警长顾忠霖。
他脸上带着圆滑的笑意,拍了拍那西装客的肩膀:“李秘书,张处长在里面等您呢,说有要事相商。何小姐是卖艺不卖身的,规矩咱们得懂,别为难人家。”
他话语客气,眼神却带着警署人员特有的威慑。那李秘书显然认得顾忠霖,悻悻地瞪了何美曼一眼,转身走了。
何美曼松了口气,对顾忠霖微微点头:“多谢顾队长。
顾忠霖打量着她,目光在她清秀却倔强的脸上停留片刻,笑道:“何小姐不必客气。这地方龙蛇混杂,女孩子家,多个心眼总是好的。”
他话说得漂亮,但那双精明的眼睛里,看不出多少真诚,更多的是一种对“有趣猎物”的审视。
何美曼道了谢,匆匆回了后台。她知道顾忠霖这种人是警署里的油子,看似帮忙,未必安着什么好心。
在这平京,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这副嗓子。
几天后,锦誉珠宝行。
林书郡正在柜台后仔细核对一批新到的南洋珍珠,他的动作一丝不苟,神情专注。作为经理,他对珠宝的品质要求近乎严苛。
“哥!”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林妙贤穿着一身利落的浅蓝色西装套裙,挎着相机包走了进来,她是顺路过来等林书郡下班的。
林书郡抬头,看到妹妹,严谨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妙贤,今天采访顺利吗?”
“还行,跑了两个新闻发布会,都是些官样文章。”林妙贤撇撇嘴,随即压低声音,“不过我听到个消息,朝坤商会的蒋会长,好像最近在接触文化界的人,似乎是对杨鸿铭教授的青眼有加。”
林书郡手上动作一顿。
蒋觉民?
他放下放大镜,沉吟道:“蒋会长行事,向来不会无的放矢。他看重杨教授,恐怕没那么简单。”
他想起近来商会内部一些隐约的风声,似乎与万成将军想要“改善形象”、争取文化界支持有关。
“杨教授是真正的学者,只怕不屑与之为伍。”林妙贤语气带着记者的敏锐和一丝理想主义的清高,“我倒是想去采访一下杨教授,看看他对如今这‘文化盛事’有何看法。”
“妙贤,”林书郡神色严肃起来,“蒋会长那边,水太深。没有确凿证据,不要轻易涉足,更不要去招惹杨家。平白给人家添麻烦。”
他深知妹妹的固执和正义感,但也清楚蒋觉民那种人的手段。
林妙贤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但也没再反驳。
她目光落到柜台里一枚精致的翡翠胸针上,转移了话题:“这胸针成色真好。”
这时,珠宝行的门被推开,铃铛轻响。进来的是杨晚舟。
她是受一位相熟的护士长所托,来取之前订好的一对银镯子作为寿礼。
林书郡立刻换上职业化的笑容迎上去:“杨小姐,您订的货已经到了,请稍等。”
林妙贤好奇地打量着杨晚舟。
她听说过这位杨教授的女儿,平京医学堂的高材生,没想到本人如此沉静秀雅。
杨晚舟也注意到了林妙贤,对她礼貌性地微微颔首。
等待的间隙,林妙贤忍不住搭话:“杨小姐,我是《平京日报》的记者林妙贤,久仰杨教授学问渊博,不知近来可有接受采访的意向?”
杨晚舟想起家中近况,父亲闭门谢客,门口还有“守卫”,面上却不动声色:“家父近来身体不适,正在静养,恐怕不便接受采访,林记者好意心领了。”
她语气温和,却带着疏离。
林妙贤是聪明人,看出对方不愿多谈,便也识趣地不再多问,但记者本能让她觉得,杨家似乎真的有些不便与外人言的隐情。
取了镯子,杨晚舟便匆匆离去。
看着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林妙贤若有所思。
林书郡将妹妹的神情看在眼里,轻轻摇头:“看到了?杨家现在是个是非窝,躲还来不及,你别往前凑。”
林妙贤没说话,但眼神里的探究光芒并未熄灭。
而在杨家,杨鸿铭对着那送来的巨额款项,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不能白白受制于人。
他提笔写了一封措辞谨慎却态度明确的信,声明校勘工作是个人志趣,不敢接受商会如此厚重的资助,款项原数奉还。
至于“保护”之事,亦不敢劳动大驾,请蒋会长撤去人手。
信由杨延青忐忑不安地送到了朝坤商会。
这封看似谦卑实则强硬的信,被放在了蒋觉民的办公桌上。他看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将信纸轻轻丢在一边。
“告诉杨教授,”他对垂手侍立的阿永说,声音平缓,却带着冰冷的意味,“资助,是商会的心意,没有收回的道理。至于人手,是为了他的安全,更是为了确保他能‘安心’完成校勘工作,这是万成将军关注的项目,不容有失。”
拒绝?在他蒋觉民的棋盘上,还没有棋子能自行决定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