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见晚舟》旧梦行云

14、第十四章

　　那通简短的电话，像在杨晚舟心湖投下的一颗石子，涟漪虽已平复，湖底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她不再刻意回避与蒋觉民相关的一切，甚至开始以一种更平和、更复杂的心态，去重新审视他们之间这段始于强迫、如今却纠缠日深的关系。

　　雪后放晴，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杨晚舟的书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她正伏案整理近期的心得，手边，放着那支黑色钢笔，如今她已能坦然使用它，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似乎也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韵律。

　　医院里的氛围也悄然转变。那些探究和议论的目光渐渐被一种心照不宣的尊重所取代。甚至有一次，一位素来眼高于顶的外科主任，竟主动与她讨论起一个疑难病例，语气客气，带着真正的学术探讨意味。

　　她知道，这依旧是蒋觉民无形影响力下的结果，但这一次，她不再感到被冒犯，而是平静地接受，并将这转化为精进医术的动力。

　　她开始明白，与其无谓地抗拒他带来的“便利”，不如利用这些资源，让自己变得更强，更无可替代。

　　这或许，也是她在这段不平等关系中，能为自己争取到的一点主动。

　　某天，她收到了一封来自平京医学堂的正式公函。

　　信中以严谨的措辞通知她，鉴于她在实习期间的优异表现和对传染病防控的新见解，她被破格邀请参与学堂下属研究院一个新成立的“战时医疗与公共卫生”课题组，担任研究助理。

　　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意味着她可以接触到更前沿的医学研究，与顶尖的学者共事，而不仅仅是局限于医院的临床工作。

　　她拿着公函，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

　　这一次，接电话的依旧是阿永，但很快，听筒便被交到了蒋觉民手中。

　　“收到医学堂的公函了？”他开门见山，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了然的平静。

　　“嗯。”杨晚舟应道，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电话线，“是你……”

　　“我只是将你的报告递给了合适的人。”蒋觉民打断她，语气平淡，“能否被选中，靠的是你自己的能力。”

　　他的话让她心头微松，却又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滋味。他总是这样，在她以为是他插手时，点明她的自身价值；在她试图划清界限时，又无处不在。

　　“谢谢。”她轻声说。

　　“不必。”他顿了顿，忽然问道，“课题组什么时候开始？”

　　“下周一。”

　　“嗯。”他应了一声，似乎沉吟了片刻，然后说道，“研究院在城西，距离不近。让阿永给你安排辆车。”

　　不是询问，是安排。

　　城西确实路途较远，且环境复杂，有辆车会方便安全许多。

　　“……好。”她听到自己这样回答。没有抗拒，甚至带着一丝默认的顺从。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似乎对她的爽快应允有些意外。

　　随即，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知道了。”

　　挂断电话，杨晚舟站在原地，看着窗外积雪消融的院落，阳光照在残雪上，反射出细碎的光芒。

　　她发现，自己对于接受他的安排，似乎不再那么抵触了。这种变化悄无声息，却又如此真实。

　　周一清晨，一辆低调却性能良好的黑色汽车准时停在了杨家公馆门前。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态度恭敬，只称“杨小姐”。

　　坐在舒适的车内，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杨晚舟的心情有些复杂。这辆车，像是一个具象化的符号，标志着她在某种程度上，正式接受并进入了蒋觉民为她设定的轨道。

　　然而，当她踏入医学堂研究院那栋充满书卷气息的小楼，见到那些德高望重的教授和才华横溢的同僚，投入到紧张而充实的课题讨论中时，那种因自身能力被认可、得以在更广阔平台上施展才华的满足感，瞬间冲淡了那点复杂的情绪。

　　她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学识，赢得了这个机会。

　　而他，只是为她扫除了一些外部的障碍，让她能更顺畅地走这条路。

　　这个认知，让她心中那份因依赖而产生的微妙不适，减轻了许多。

　　傍晚，研究结束，那辆黑色汽车依旧安静地等在原地。坐进车里，她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平京，第一次觉得，这条被强行安排的路，似乎也并非全然是荆棘。

　　至少，她看到了更远的风景。

　　汽车平稳地行驶着，经过朝坤商会那栋气派的大楼时，杨晚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高耸的顶层。

　　暮色中，那里亮着几点灯火。

　　平京的冬日，天黑得早。

　　研究院下课时，暮色已然四合，寒风卷着未化的积雪，刮在脸上像细小的刀子。

　　那辆黑色的汽车依旧沉默地等在老地方，如同一个忠诚的守卫。

　　杨晚舟裹紧了大衣，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内暖气开得足，驱散了外面的寒意。她靠在椅背上，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一天的学术研讨让她精神亢奋，却也带来了疲惫。

　　她闭上眼，脑海中还在回响着下午关于野战救护的激烈辩论。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渐渐稀疏的车流中。就在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异变陡生！

　　一辆原本停在路边的厢式货车毫无征兆地猛然启动，如同脱缰的野马，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从侧后方狠狠撞向了他们的轿车。

　　“砰——！”

　　巨大的撞击声和金属扭曲的刺耳声响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杨晚舟只觉得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抛起，又被安全带死死勒回座位，额头不知撞在何处，一阵剧痛袭来，眼前瞬间发黑，耳中嗡嗡作响。

　　短暂的眩晕过后，她猛地清醒过来。刺鼻的汽油味混杂着血腥气弥漫在狭小的车厢内。

　　司机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额角有鲜血汩汩流出。

　　而坐在她身旁副驾驶位置的阿永，在撞击发生的瞬间似乎下意识侧身想护住后方，此刻也被卡在变形的车门和座椅之间，脸色苍白，唇边溢出一丝血迹，但他强撑着，试图扭过头来看她，声音嘶哑：“杨……杨小姐……你……”

　　“我没事！”杨晚舟急促地回答，职业本能让她迅速压下自己的恐慌和疼痛。

　　她用力推了推车门，纹丝不动。车窗玻璃布满蛛网般的裂痕，透过缝隙，她看到那辆肇事的货车车门打开，几个蒙着脸、手持棍棒的身影跳了下来，眼神凶戾，径直朝他们走来。

　　是冲着他们来的！不是意外！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杨晚舟的心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更加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声由远及近。

　　另一辆黑色的轿车以惊人的速度冲了过来，丝毫不减速，带着一股同归于尽般的狠绝，直接撞向了那几个正准备行凶的蒙面人。

　　“砰！”“啊！”

　　惨叫声和撞击声同时响起。后来的车子车门猛地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迅捷如猎豹般跃出，不是蒋觉民又是谁？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长大衣，此刻衣摆飞扬，眼神冷冽如万年寒冰，动作却快得只剩下残影。

　　他甚至没有掏枪，直接迎上了那几个被撞懵的凶徒。拳脚裹挟着风声，精准、狠辣，每一击都直奔要害，完全是实战中锤炼出的杀人技。

　　一个凶徒举起铁棍朝他砸下，他侧身避开，手肘如同铁锤般重重击在对方肋下，清晰的骨裂声让人牙酸。

　　另一个从侧面偷袭，被他抓住手腕反向一拧，伴随着凄厉的惨叫，那人手臂已呈诡异的角度弯曲。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在血色黄昏下，以最原始暴烈的方式，守护着他的领地。

　　杨晚舟隔着破碎的车窗，怔怔地看着那个在围攻中依旧沉稳如山、出手如电的男人。

　　鲜血溅在他深色的大衣上，并不明显，但他左侧肩胛处，衣料被利器划开了一道口子，暗红色的血迹正迅速洇开、扩大。

　　他受伤了！

　　这个认知让杨晚舟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要冲出胸腔。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警笛尖锐的鸣响。剩下的凶徒见势不妙，想要撤退。

　　蒋觉民眼神一寒，正要追击，脚步却因肩胛的伤痛微微一滞。

　　趁此间隙，最后一个凶徒猛地将手中的匕首，朝着被困在车内的杨晚舟的方向狠狠掷来！动作又快又刁钻！

　　“小心！”阿永嘶声喊道，却无力阻止。

　　蒋觉民瞳孔骤缩，几乎是想也未想，身体本能地向右前方猛跨一步，用自己未受伤的右侧身躯，完全挡在了杨晚舟所在的车窗前。

　　“噗嗤——”

　　一声闷响。匕首没能穿透车窗，却深深扎进了他挡在前方的右臂。

　　鲜血瞬间涌出，顺着他垂落的手臂滴落在雪地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

　　警笛声越来越近，剩下的凶徒仓皇驾车逃离。

　　蒋觉民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缓缓转过身，隔着布满裂痕的玻璃，目光精准地捕捉到车内那个脸色煞白、眼中盛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的杨晚舟。

　　他抬起未受伤的左手，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车窗，声音因忍痛而略显低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别怕，没事了。”

　　杨晚舟看着他血流如注的手臂，看着他苍白却依旧沉稳的脸颊，看着他深邃眼眸中那不容置疑的镇定，一直强撑着的坚强瞬间土崩瓦解。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巨大的冲击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他竟为了她，以身犯险，甚至……用身体为她挡刀。

　　这一刻，所有关于交易、关于胁迫、关于权势的算计，仿佛都在那汩汩流出的鲜血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警笛声尖锐地划破黄昏，红蓝光芒旋转闪烁，将这片狼藉的街口映照得如同鬼域。

　　警察迅速控制了现场，救护车的鸣笛也由远及近。

　　蒋觉民却对周遭的混乱置若罔闻。他左肩胛的伤口和右臂上深深扎入的匕首，让他脸色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依旧站得笔直，如同一棵受伤却不肯倒下的青松。

　　他的目光，始终隔着那扇破碎的车窗，牢牢锁在杨晚舟身上。

　　阿永被救援人员从变形的副驾驶位小心地抬出，他强撑着意识，看向蒋觉民，眼中满是愧疚与焦急：“老板，您的伤……”

　　蒋觉民只是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碍。他的左手抬起，再次轻轻敲了敲车窗，声音比刚才更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出来。”

　　杨晚舟如梦初醒。她猛地用手背擦去模糊视线的泪水，深吸一口气，用力推搡着因撞击而变形的车门。

　　外面的警察见状，也立刻上前帮忙，终于将车门强行撬开。

　　寒冷的空气裹挟着血腥和汽油味涌入车厢。杨晚舟踉跄着下车，双脚落地时才感觉到一阵虚软。

　　但她没有倒下，而是立刻转身，扑到蒋觉民面前。

　　“你的手！还有肩膀！”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颤抖，职业本能让她瞬间忽略了所有杂念，眼中只有他不断淌血的伤口。那匕首还插在他的右臂上，触目惊心。

　　她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检查，却被他未受伤的左手轻轻格开。

　　“先离开这里。”蒋觉民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仿佛受伤的不是他自己。他目光扫过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和闪烁的警灯，眉头微蹙。

　　这时，另一辆黑色的轿车疾驰而至，车上迅速下来几个穿着商会制服、神情精悍的男子，显然是蒋觉民的心腹。

　　他们立刻上前，形成一个保护的圈子，隔开了无关人等的视线。

　　“老板，车备好了，直接去康泰？”为首一人低声请示，目光扫过蒋觉民的伤势，眼神一凛。

　　“嗯。”蒋觉民颔首，随即看向杨晚舟，“你跟我一起。”

　　这不是商量。杨晚舟此刻也绝不会离开。她用力点头，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肩膀，撑住了他未受伤的左侧身体。

　　蒋觉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垂眸看了她一眼。女孩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那支撑着他的力量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决绝。

　　他没有拒绝，将一部分重量交付给她，在属下的护卫下，迅速坐进了新来的车里。

　　阿永也被抬上了另一辆车，送往医院。

　　车内，气氛压抑。蒋觉民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薄唇紧抿，忍耐着疼痛。

　　鲜血已经浸透了他右臂的衣袖，顺着手指尖一滴一滴落下，在昂贵的车内地毯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杨晚舟坐在他身旁，看着他苍白失血的侧脸和那不断滴落的鲜血，心仿佛也被那匕首刺穿了一般，一阵阵抽痛。

　　她撕下自己旗袍内衬相对干净的布料，小心翼翼地想先为他手臂上非匕首造成的划伤进行压迫止血。

　　她的手指触碰到他冰冷的皮肤时，微微颤抖。

　　“别怕。”他忽然开口，眼睛依旧闭着，声音低哑，却奇异地带着一丝安抚，“死不了。”

　　这话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他惯有的、掌控一切的笃定。可在此刻听来，却让杨晚舟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她不再说话，专注地用布料按住他手臂的伤口，用力压迫。她的动作专业而迅速，带着医生特有的冷静，尽管她的内心早已翻江倒海。

　　车子一路疾驰，畅通无阻地直接开进了康泰医院的特殊通道。

　　院长和外科主任早已接到消息，亲自带着医疗团队等在门口。

　　蒋觉民被迅速送往手术室。在进入手术室前，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紧跟在他身后的杨晚舟。

　　“在这里等我。”他看着她，目光深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杨晚舟看着他被鲜血浸染的半边身子，看着他苍白却依旧沉稳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

　　手术室的门缓缓关上，红色的指示灯亮起。

　　杨晚舟独自站在空旷而安静的走廊里，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满手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那是他的血。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混合着血腥、冷冽与雪茄的气息。

　　这一刻，所有的算计、权衡、不甘与抗拒，都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消融殆尽。

　　脑海中反复回放的，只有他毫不犹豫挡在车窗前的背影，只有他血流如注却依旧对她说“别怕”的样子。

　　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铺天盖地的、她再也无法否认的心疼与某种尘埃落定般的确认。

　　她知道，从今往后，她与他之间，再也无法用简单的“交易”或“胁迫”来定义了。

　　那汩汩流出的鲜血，像最炽热的熔岩，在她心中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