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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不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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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砚池按熄屏幕,将手机扔入兜内,恹恹地掀了眼皮,望着窗外百年老树。
新来的女佣摆盘时,一抬眼,瞧见年轻俊美的男主人,不由心神一荡,手上一个失控,将银制餐叉碰出声响。管家立刻投去警告的眼神,吓得女佣怯怯地缩回了手,也收回了不该有的情思。
这个家里,规矩比人情大,任何人都不能僭越。
“阿池,睇咁久,榕树生花啊?”徐永仪站他身后问。
徐砚池回头,微微颔首:“姑姐。”
这位只比他大十岁的小姑姑,是祖父年过四十才得的幺女,也曾是徐家最受宠的明珠。但不知犯了何事,六年前被祖父放逐到海外,未获准许,不得归国。
六年没见,人瘦了不少,妆容精致,看似无可挑剔,却仍掩不住眼角的疲惫。
“妈咪病咗一个月,我先知。”徐永仪神情低落,“阿爸仲係唔肯见我。”
徐永仪的母亲章婉华是续弦,上个世纪红极一时的港星,嫁入徐家后便退出影坛,专心在家相夫教子,为人低调,名声颇佳。
就连一向挑剔的徐家长女徐敏华,徐砚池嫡亲姑姑,对这位继母也无可厚非。
如今章婉华肺癌复发,整个徐家如临大敌,却没人通知远在伦敦的徐永仪。
她是偷偷回来的,住在港岛香格里拉,每天来老宅请安,却次次被挡在门外。
这两天,徐老爷子终于松了口,让她进门,却仍是不肯见这个小女儿。
“阿爷有佢嘅考虑。”沉默许久,徐砚池难得开口。
“考虑六年了!”徐永仪突然激动,“阿池,你同阿爸讲句好话,我得返来照顾妈咪……”
同样离家六年,不比徐砚池的疏离,徐永仪乡音难改,可见对家有多思念。
“阿爸都能原谅你,到我怎就不行。”
多年前徐砚池为个女学生做尽叛逆的事,还不准他们去查,把人藏得严严实实,至今也就老爷子知道那女生的情况,可见男人当时有多痴狂。
最后老爷子不也轻拿轻放,把人派到海外拓展产业,人一回来,更是直接放权,可见偏爱有多深。
徐砚池接过管家递来的香茶,啜了口,未语。
长辈之间的事,他不便过问。
客厅另一端传来脚步声,徐永仪迅速退开,调整了情绪,恢复人前的矜骄姿态。
来人是徐砚池堂妹徐怡然,和她的丈夫梁景轩,娶了徐家女后步步高升的银行家。
“姑姐返咗来都唔讲声?”徐怡然笑容甜美,“伦敦住得惯吗?我上个月去出差,Harrods打折季都冇以前热闹了。”
句句关心,字字带刺。
徐永仪只是笑:“几好。”
到了晚餐时间,铺着爱尔兰手工刺绣纯亚麻桌布的长桌上,十二道菜依次摆上。
主位依旧空着。
“永仪都系孝心,睇在妈份上……”徐家和事佬徐永婌,徐永仪同母姐姐试探问。
“食饭。”老爷子在房中用饭,章婉华养病,也是单独用餐。徐敏华成了席上最大的家长,她开了口,便无人再说什么。
徐家规矩多,讲究寝不言寝不语,一顿饭,吃得毫无乐趣可言。
饭后,徐敏华叫女儿到房间里说话。
麻烦精走了,徐永仪只觉呼吸的空气都清新了不少,赶紧拉住往外走的徐砚池:“池仔,我知你同契妈感情一般,但妈咪对你点,你知嘎。”
她说的是实话。
父亲去世得早,那时他还年少,章婉华待他依旧如故,不算多亲近,但从不苛待,衣食住行,样样照顾到位。
就连他父亲每年祭日,她也会默默在佛堂多上一炷香。
徐砚池似有些烦闷,扯下领带,又松了一粒扣子,散掉几分沉郁之气,才闲闲瞥过女人。
似笑非笑的样子,太劲了。徐永仪心脏扑通跳的厉害,这要不是她侄仔,早就生扑上去了。
“请人帮忙要有诚意,姑姐您的诚意,我并未看到。”
徐家子孙犯错,远走海外两三载便算重罚。六年,太不寻常了。他那时确实活该,情绪上头,不够冷静,做了不少荒唐事。
可徐永仪又是为了什么。
至今祖父仍不能释怀。
徐永仪眼神闪烁:“后生女,唔识世界。”
“那年姑姐也有三十,不是十三。”男人毫不留情地点破。
徐永仪脸色讪讪,低头摆弄腕上的百达翡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出过车祸,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不代表无辜。”
一针见血。
徐永仪哑口无言。
这时管家过来:“少爷,请去书房一趟。”
徐砚池起身,徐永仪抓住他,哀声乞求:“帮帮我。”
书房里,沉香袅袅。
徐世昌正在赏玩一只乾隆斗彩瓶,见他进来,直接问:“她叫你来求情?”
少时跟随父母来港讨生活,徐世昌国语比子孙们都要标准,也是一种对故土的思念和寄托。
徐砚池低眸:“姑姐想尽孝。”
“尽孝?”徐世昌冷笑,“她若真惦记我们几分,又怎会干下糊涂事。”
徐砚池实在不解,到底什么事,这么严重,却又瞒得死死,时隔多年,仍是不能透露半分。
徐世昌岔开话题:“闽南温家的人,你见过了?”
徐砚池如实以告:“跟温老先生见过一面。”
温家和徐家的渊源跟祖父有关,人也是祖父叫他见的。
但徐砚池有所保留,抹去了跟温璃见面那段。
徐世昌不想多谈:“见过就行,若他有事相求,能帮就帮,但也不必太过亲近。”
他允许徐砚池和温家人来往,只为做一些补偿,但仅此而已,再无更多可能。
“郑家千金也回来了,你们多见见。”
徐家和郑家是真正的世交,关系匪浅。
徐砚池不动声色:“还在了解。”
“你翻年就要三十了,自己上点心。”徐世昌放下古董,抬眼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长孙。
“至于永仪,你叫她死了这条心,徐家大门,不是她说出就出,说回就能回的。”
从书房出来,徐砚池在转角看见徐永仪。
“你和她们一样,都等着看我笑话。”
她转身离去,背影在长廊中显得格外孤单。
徐砚池立在原地,微眯着眼睛,单手抄进裤兜,摸了摸。
管事像背后灵一样幽幽出声:“大少爷,请您暂且忍忍,出了这个门,再抽也不迟。”
徐砚池没有回头,从兜里摸出一粒薄荷糖,搓开包装袋,往嘴里一扔。
然后,手往背后一伸。管家立即接过袋子,笑着目送男人走远。
大意了,少爷这捉摸不透的性子,越来越像老爷子,也越来越不好伺候了。
接下来几日,徐永仪依旧每天过来,陪章婉华说说话,还亲自给母亲煎药,在厨房一待就是一两个小时。
徐怡然开玩笑:“姑姐日日来献殷勤,唔通想分多份?”
徐永仪不急不恼:“我唔为钱。”
“唔为钱为咩?那你—”
“怡然!”徐敏华罕见严厉,“唔好喺度讲呢啲。”
徐砚池从楼上缓步而下,西装搭在手臂上,长腿矫健,步履轻快。
管家追上去,问他晚餐想吃什么。
“近日忙,就不回来了。”
夏季的傍晚,海风有点燥。衬衫黏在后背,汗渍晕开一片浅灰,是体热,也是心不静。
徐砚池两手抄兜,随便走走。他好像获得了自由,但依然没有归宿。
孙斌落后一段距离,不紧不慢跟着男人,弹开烟盒夹了根烟,叼嘴里呷呷味,打发一下时间。只要不见火,阿sir来了,也奈他不得。
别家老板有点钱就爱玩,他家这个吃喝嫖赌都不沾,除了工作就是找人少的地方走走路看看风景,活得不像这个世纪的人,更不像有着天价身家的超级资本家。
避风塘飘来咸腥的风,混着烤鱿鱼和鱼蛋的焦香。几个女学生靠着栏杆拍照,笑声清脆。
有女生看到男人,眼睛一亮,扯了扯身边的朋友,交头接耳,兴奋说着什么。
然后,女孩们都往男人这边看过来,极有默契地同时举起手机。
孙斌见状,搓了烟揣兜里,挡在男人身前,大步走向学生。
一米九的个头,一身腱子肉,眼角还有一道疤,像极了电影里的硬汉,一拳就能将人打趴。
几个女孩吓傻了。
孙斌要检查她们的手机相册,她们呆呆送上,结结巴巴说自己还没来得及拍,求叔叔放过。
叔叔?
孙斌冷冷扫过几个看着也有十六七岁的妹仔,眯起了眼。
“叫哥。”
不懂事。
男人眼睛一眯,更凶了,也更像电影里一手就能把人脖子拧断的亡命大叔。
女孩们委委屈屈,不情不愿地撇嘴。
徐砚池远远看着,面上没什么情绪,转过身往人少的另一条道走。
远处海面上,游艇零星散布,灯光碎成了一点点,映在漆黑海水里,碎成一片片金箔。
徐砚池停在艇仔粉摊前,要了碗鱼蛋粉。老板娘舀汤时,热气模糊了他的眼睛。
老板娘过于热情,满满一大碗端过来:“呢个后生仔好靓仔啊,食多啲,要乖啲啊。”
徐砚池回了声谢。
他久在国外,少有说方言的机会,时间长了,发音都有些生疏,听着反倒更像外来者。
隔壁桌坐着一对老夫妇,阿伯把碗里的鱼蛋夹给阿婆:“你中意食,我饱了。”
阿婆没作声,默默把淋了辣酱的那边拨给老伴。
你一口我一口,相伴就是一生。
徐砚池食欲欠佳,叫来孙斌,分了一半到他碗里。
孙斌看了一眼分食吃得更欢的老夫妇,心头没来由的一紧。
老板工作狂一个,身边连个排遣寂寞的女人都没有,清心寡欲得不像个正常男人,该不会,真的不正常吧。
暮色渐浓,紫蓝色天幕下,摩天轮亮起彩灯。
六年前,他和她确定恋爱关系的第一次约会,就是在摩天轮上。
她实在是个矛盾体,飙起车来不要命,偏偏恐高。
那一晚,上到最高处,她浑身发软,攥紧他衣角,钻进他怀里,一口一声好阿哥,仿佛他就是她的神她的救世主,娇得要命,又勾人得紧。
潮水漫上来,没过堤岸。
他掏出手机,翻开保存的聊天截图,最后一条消息停在她二十岁生日那天。
他想给她一个盛大的惊喜。她却给了他一个毕生难忘的回忆。
海滨长廊的灯一盏盏亮起,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长长。天桥下,流浪歌手在唱《狮子山下》,跑调得厉害,但很真实。
皮夹里一水的卡,没几多纸币。徐砚池找孙斌要了几张大钞,放到琴盒里。
歌手看他一眼,点了支烟,问他要不要。
火星明灭间,徐砚池瞥见对方缺了半截的小指。
一根三千,他得唱多少天才能赚回来。
见男人态度冷漠,歌手也不在意,夹着烟到嘴边猛吸了一口,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颓意。
谁知,才吸了两口,就有眼尖的热心路人嚷起来:“阿sir,那人又在抽了,快去罚他。”
歌手秒变脸,扛起吉他,抱过琴盒,脚底像是抹了油,一溜烟跑没了影。
孙斌直咂舌:“就这几下,一看就是惯犯了。”
徐砚池望着男人跑远的背影,反倒羡慕起这人的洒脱,一无所有,才能无畏无惧。